“二姑娘,昨日我也没去迎老夫人。”谭七撑着伞,脊背挺直,只垂着头与她说话。
谭江月仰头看他,目光里带着询问。
谭七接着说,“可老夫人没有罚我,可见她是故意针对你。”
“……”她又不傻,难道还不知道?
谭七还在说,“这个惩罚也不好,她没安好心。”
“……”谭江月不禁思忖,她可能看上去很傻很天真……吧?
“我娘以前在大冬天给别人洗衣裳挣钱,碰的冷水多了,之后的每个冬天都不好过,她疼得蜷缩成一团,胳膊上还起红疙瘩。”谭七说,“女孩子要少碰冰冷的东西。”
谭江月眨了眨眼,轻声问,“谭七,你娘……我以为谭府的侍卫都是孤儿。”
“没错,只不过我是八岁才成了孤儿,此前的日子我都还记得。”
谭江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黑衣侍卫总是面无表情,一张口却总让人啼笑皆非。听说他和府里其他侍卫一起训练时没少得罪人,总是被孤立的那个。
现在又冒着得罪老夫人的风险来为她撑伞。
还告诉她,女孩子要少碰冰冷的东西。
“谭七,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想过,我想把‘谭’这个姓拿掉。”
这话一瞬间激起谭江月的好奇心,她以为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姓尊贵,得了这个姓就该感恩戴德呢。
“为什么?”
“二姑娘,我原本叫田七。”
谭江月仰头去看,竟在他面上看到一丝淡淡的笑,“听上去,是不是比谭七名贵多了?”
谭江月想笑,又觉得冷,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身后传来踏雪声,不知是谁的靴子把雪地踩得咯吱作响,叫人牙酸。
谭江月扭头一瞧,那人披着大红的羽氅,颜色很扎眼,款式却简单得很,没有毛领也没有花里胡哨的绣纹,走路的速度很快,仿佛带了一阵风过来。
“长姐。”谭江月不知她是来干什么的,唯有看着她。
谭玉瑛在她面前停下,两只手抱着一只暖手炉,身后的丫鬟小心地为她撑着伞。
“长姐是来……看我的?”
谭玉瑛笑了声,“我没那闲工夫。”而后转头冲身后道,“碗递给我。”
另有一名丫鬟碎步上前,双手捧着一只碗,碗里也不知盛了什么。
谭玉瑛正要伸手接过,又觉得手里暖炉碍事似的,将暖炉往谭江月怀里一塞,“我来做个冰碗。”
她将那碗放在雪地里,谭江月这才看见碗里盛着乳白色的东西,也不知是牛乳还是羊乳。
她只觉得……这个暖炉可真暖和。
“这个冰碗,要做多久?”
谭玉瑛没回答她,只对谭七道,“你这伞,撑稳了。”
而后几个人在大雪天里一动不动,仿佛成了雕塑似的。
谭玉瑛也不是个多话的人,立在原地打了个呵欠,而后蹲下身来戳了戳碗沿,陶碗晃了又晃,里头的东西却一点没溅出来,看来已经凝固了。
“成了。”谭玉瑛心满意足地带着她的冰碗走了,却没带走她的暖炉。
谭江月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膝盖,嘴角却泛出一点笑意来。
好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谭江月又听见脚步声,立马提起精神来,这回……该是年年了吧?
谭江月满心期盼地回头去看,却又见到那袭大红的羽氅,“长姐……”
“怎么,不欢迎我?”谭玉瑛边说着边走过来,“方才的冰碗吃完了,我再来做一个。”
这回她用的是一个精巧许多的模具,上头有一个个半球形的坑,坑里盛着各色果汁。
谭玉瑛再次把手里那个“碍事”的暖炉塞进了谭江月怀里。
然后立在雪地里当雕塑。
末了又心满意足地捧着她的冰碗回去了。
“……”谭江月好笑地摇头。
“二姑娘,大姑娘待你不错。”谭七开口道。
谭江月抱着暖炉,轻轻点头。
可那个人从来心口不一,和想要什么就直说的弟弟妹妹比起来,她总是要拐着弯绕着远,还是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就连做好事,也很难收获一个感激的眼神。
重生回来,看很多事情都比以前通透。
没过一会儿,身后又有脚步声。
谭江月忍不住笑,转过头来问,“长姐又来做——”
这回,却不是她。
来人一身玉色锦袍,外罩湖蓝色披风,一圈毛领将他的小脸圈起来。
他撑着伞走来,脊背挺得很直,一步一步,走路的姿态很好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始终看向她。
待走到她面前,穆渊摊开手,掌心是一个小瓷瓶,他说,“萍姑,让我来送药。”
“什么药?”
“伤药。”
“……”谭江月的嘴角一点点翘起来,知道她受了伤的,明明只有他一个。
她伸出胳膊来,“年年帮我上药……我单手,不太方便。”
穆渊看着她,最终呼出一口白气来,蹲下身,将伞放在雪地上。
雪花飘落在他头顶,谭江月就着伸出去的手将他拉近了些,两个人一同躲在纸伞的荫蔽之下,有些勉强,不过拥挤的时候好像会更温暖一点。
她看着他笑,笑里尽是亲昵。
穆渊在她的目光里有些无措,只低下头去,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口,一点一点往上卷,而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偏头对谭七道,“可否请你转过身去?”
谭七一愣,而后幅度很大地扭过头去,头上戴着的斗笠晃下不少白雪来,只是那胳膊还伸着,伞撑得稳稳的。
谭江月忍俊不禁,“小臂上而已。”
穆渊没说话,垂着眼睫,看见她雪白的小臂上,被剪刀尖戳出了一道口子,伤口很小,只是在她身上格外扎眼。
“年年,还好你及时送药过来……”谭江月眼里全是笑,却被这纯白色背景衬得有几分脆弱,“不然这伤口就自己好了。”
她还有心情开玩笑。
穆渊倒了些药油出来,抹在她的伤口上,动作很轻,垂眸的样子看上去也很专注。
上了药,又轻轻将她袖子放下来,她的手有些冰,舍不得似的拉着他,嘴上却说,“年年快回去吧,外头冷,你才退烧呢。”
穆渊轻轻吸了一口气,犹豫着,握住她的手,“你可怪我?”
“嗯?”谭江月略略偏头。
“受伤,罚跪。”
“年年,你在想什么呢?”谭江月语调轻快又柔和,目光专注地看他,“你是我弟弟啊,一母同胞的弟弟。”
弟弟。
……
穆渊走了。
两个时辰的罚跪好似遥遥无期,谭江月问,“谭七,现在有一个时辰没有?”
“二姑娘,快了。”
哎……
“谭七,我腿好像冻麻了。”
“谭七,还有多久?”
“年年,我有些困了……”
谭七低头,只见少女的脊背一点点软塌下来,好似要趴在雪地上睡过去似的。
最后她咕哝了一句,“爹爹,抱月儿过去睡觉……”
她抱着那个已经凉掉的暖炉,撒娇似的蹭了蹭,眼神却越发迷离起来。
谭七道了一声得罪,伸手去摸她额头,有些烫,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发起烧来了。
谭七俯身将她抱起来。
她软绵绵的,好似没有一点重量。
一进屋,萍姑便疾步迎上来,“哎呀,快快快,让姑娘泡个热水澡暖暖身子。”
谭七吐出一口气来,将谭江月交给萍姑,往屋里四下环顾,“公子呢?”
“公子?”萍姑疑惑道,“不是找姑娘去了吗?”
谭七皱起眉头,转身出门去了,而萍姑则留在屋内照料谭江月。
蜷着身子的姑娘显得小小的一只,脑袋搁在浴桶沿上,嘴里嘟囔着爹爹,脸上难得一副孩子般的神情。
萍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叹道,“可怜见的。”
谭江月病了三天,浑身绵软无力,高一脚低一脚地踩在梦里似的。思及穆渊高烧之下也只一碗药汤,一顿好眠便恢复如初,萍姑难免感慨姑娘家的身子就是比小子的要娇弱些。
屋里的银丝炭烧得很旺,将人给热醒了。
谭江月歪头看向外边儿,声音有些喑哑,“萍姑,年年呢?”
该说姐弟之间到底有些感应么。
萍姑叹了口气,脸色为难。
上前把谭江月伸出来的胳膊又塞回被子里,“姑娘,你病了三日,先起来好生吃些东西吧。”
好在萍姑时不时地用热水沾湿她的唇瓣,不然现在必定干渴得起壳,可食物她却是喂不进去的,于是谭江月此时胃里干瘪,嘴里发苦,细细一感受全是药似的。
她还是问,“年年呢?”
“姑娘……”萍姑起身就要端了粥碗过来。
“年年呢?萍姑,你先告诉我,我再喝粥。”她的声音虚弱,却固执。
萍姑将粥碗放下,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公子,又不见了。”
谭江月的脑海之中空白了一瞬,而后向萍姑伸出手来,“萍姑,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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