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弟弟“离开的第四天

    谭江月好生沐浴过,又饮下一碗姜汤,感到腹中升起腾腾暖意,这才睡去。

    她上辈子是病死的。

    那时候郁郁寡欢,胃口很不好,刚吃的东西也会吐出来,人就这样一天天地虚弱下去。日子久了,只能吃流食,后来便不敢照镜子了,镜子里那个人形容枯槁、全无昔日美貌。

    那个人……好像也并不好受,弥留之际,他用那样痛惜的目光看着她。谭江月却生出一股子快意,她若能用这条命来报复他,倒也值了。

    可最后一刻她却悔了,她该好好活着的,阳光、草木、欢声笑语,食物的香气……人间那样多的美好,她却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困住了自己。

    现在她甚至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那般恨他,说到底他并非害死爹爹的人,只是代替爹爹成了活下去的那一个而已。

    谭江月阖上眼,不再想那些恩恩怨怨。

    ……

    穆渊在朱家安置下来,朱家没有多的厢房,他便宿在朱家小郎的卧房里,卧房不大又堆了些杂物,炭火烧得很旺,空气中有淡淡的烟气,和谭江月卧房里的气味截然不同。她那里从早到晚都很香,屋里洁净整齐,尘垢不染。

    朱家小郎大抵难得有这样与人同宿一屋的经历,显得有些兴奋,眼睛被斜照进来的月光映得微微发亮,“对了,你是不是姓谭?我问过了,今天来铺子里的小女孩是太守家的。上次你说自个儿没有姓氏,我就觉得你没有说真话!”

    穆渊枕着胳膊,“我不姓谭。”

    “那你姓什么?”

    穆渊看着房梁,没有答他。

    “我知道了——”朱家小郎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你是私生子对不对?这种事我也听过,这有什么,好歹你是大户人家的私生子,说不定一走运,一大笔遗产砸你头上!”朱家小郎刚说完,又急急忙忙解释,“我可没有咒太守大人的意思。”

    穆渊还是沉默,叫朱家小郎觉得有些没劲。

    于是拉高了被子尝试着入睡,入睡失败后朱家小郎又开口,“嗳,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喜欢的那个姑娘明天大概又要路过这里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少年的烦恼在夜里显得有些矫情,“她每隔三四天便会去对面的糕饼铺子,买的都是京城传来的那些精致点心,却从不来我家买猪肉,到现在我一句话也没能和她说过。”

    “她可真好看啊……”朱家小郎说到后头渐渐没了动静,不一会儿,轻轻的呼噜声响起来。

    晨起,穆渊坐在朱家小郎对面,只见他草草用过了早饭,便放下碗筷往外跑,“快点,她每次都来得很早,去晚了就见不着。”

    他走得急,穆渊则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

    几乎可以想见这是一场无望的单恋,因为在朱家小郎的描述里,那个姑娘光鲜亮丽,是看不见平凡少年的爱慕的。

    刚过辰时,一辆马车在对面的铺子门口停下,纤细优雅的少女从马车上下来,她拢着海棠色的披风,撑着枫叶红的伞,那裙角比雪还要洁白,一头乌发梳成飞仙髻,耳前的鬓发俏皮地勾起来。

    两个少年一齐屏住了呼吸,一个是因痴迷,另一个是因惊讶。

    很快,少女提着一袋糕点出来,那指尖勾着细细的线,场景熟悉得叫穆渊一瞬间会想起初次见谭江月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个在雪天专程出来买糕点的贵女。

    直到马车离去,朱家小郎才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冰冷的空气叫他呛咳了几声,却自豪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我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别的女孩都没有。”

    穆渊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莫名有些不快,“你都没有打听她是哪家的?”

    朱家小郎挠挠头,“她一看便非富即贵,我打听了也没用啊。”

    穆渊略略点头。

    “我就看看。”朱家小郎这样说着,到底有些沮丧,嘴里嘀嘀咕咕,“她什么时候才会来我家买猪肉呢?”

    “她不会来的。”穆渊淡淡丢下这一句便往里头走,走得很快,难得有些孩子气的模样。

    朱家小郎愣了愣,而后气呼呼地追上去,“你、你,说话真伤人。”

    朱家卖的是腊猪肉,所以店内倒不是一股子肉腥味,反倒弥漫着香料的气味,是花椒、茴香、桂皮、姜末等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生意也很好,一大早便有人来买肉,回家好做肉夹馍。

    穆渊往后屋走的时候还能听见猪肉铺老板那把菜刀在案板上“铎铎铎”的声响。

    他有些听不得这声音,于是加快了脚步。

    可没过多久又见朱家小郎盘腿坐在地上磨刀,刺啦刺啦,听得人牙酸。看见穆渊过来,手里的刀更是磨得霍霍作响,还在生他气呢。

    穆渊本欲逃离这些声音,却生生顿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对朱家小郎道,“我也来帮忙。”

    朱家小郎立马忘了自己在生气,大喜过望道,“那可太好了,我家最不缺的就是卷了刃的刀,我早就觉得磨不过来了!”

    穆渊从地上捡了把菜刀,握在手中晃了晃,刀身被雪光映得锃亮。

    他没觉得害怕。

    于是对朱家小郎道,“你拿着这刀,对着我。”

    “啊?”朱家小郎委实被这请求弄懵了。

    “对着我。等会儿我帮你磨。”

    朱家小郎立马应下,握着刀柄,银亮的刀刃对着穆渊,不知为何竟紧张起来,像是在演练杀人一般。

    “你……走近一些。”穆渊忍住后退的本能,强逼自己看着那刀,不许眨眼,不许移开目光。

    仿佛一场拉锯战,他的额际渐渐生出汗来,牙关也微微打着颤。

    在贼窝里的一幕幕不断回放,那些人深谙用刑之道,冰冷的刀尖不曾伤他分毫,却游走在他脸上、身上,让他时刻紧绷,反复被将落未落的伤害折磨。

    可是他想要回京,想要报仇,这样显而易见、如同病症一般的弱点,他不能有。

    朱家小郎眼见穆渊浑身都在细细颤抖,仿佛在经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脸色苍白如纸,额际渗出的汗已经滑落到下颌。

    他甚至捏紧了拳头,仿佛在忍住不要反抗,不要将这把高举的菜刀粗暴地挥落。

    最后竟是朱家小郎害怕了,将菜刀收到了背后,结结巴巴道,“你、你没事吧?你这是、怎么了?”

    穆渊大口大口地呼气,没能回答他。

    再张口时却说,“……再来。”

    “不不不,还是别了吧……”

    穆渊撑着膝盖,抬眼看他,眼眶通红,“再来。”

    朱家小郎都快哭了,“你别这样,我、我害怕……”

    穆渊面上的表情坚毅到近乎残忍,朱家小郎心底窜出一股恐惧,这漂亮男孩多少岁呢,大抵也只有十岁出头,声线尚且稚嫩,眼里却深藏戾气,有着平日里瞧不出的狠劲。

    穆渊站直了身子,“罢了。”他走到那堆刀具里,默不作声地捡了刀来磨,动作很生疏,却极快地熟练起来。

    朱家小郎慢慢、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后背微微发凉,想来是刚刚出了点汗。

    “这个……我去帮爹爹经管一下铺子。”朱家小郎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你当真不去书铺了?”猪肉铺老板朱富贵见他过来,抽空训了他一句,“好不容易把你塞进去的,混小子!”

    “爹,你昨天不都考过他了吗,他也看出来咱们门口刻了两个错别字啊,说明他可以教我识字嘛。”朱家小郎走到他爹身边帮忙,“书铺里的书我又看不懂,去了也白去。再说咱们这儿生意忙,爹您一个人也太辛苦了。”

    朱富贵果真眉开眼笑,不再说他。

    “哎,混小子,那不是你心上人嘛。”朱富贵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姑娘。”

    朱家小郎立马转头去看,而后惊得险些跳起来,“天呐,她终于来我家买猪肉了!!!”

    她果真是朝着朱富贵猪肉铺来的,而不是对面那个糕饼铺子,只是神情略有些焦急,比起来买肉做肉夹馍,更像是来寻人问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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