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其实大多数时间是小叔带着他玩的。
小叔虽有才名,但不好官场,在父亲和二叔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小叔却在写诗作画、游山玩水,结交了不少志趣相投之人。小叔每每带回不少新奇玩意儿,设计精妙的机关,可爱亲人的猫儿,很长一段时间,他做好了每日的功课,满心盼着的都是小叔回家。
“穆浔他为何不是好人”穆渊定定看着醉意朦胧的姑娘,心里想着,小叔因愧对江回便自毁前途,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小叔连心安理得地活着都做不到。
谭江月眨了眨眼,艰难辨别着他的话,而后往床上一倒,又扑腾起来,“爹爹就是不能去不能去去了会有危险”
她说着,伸手拉住穆渊的衣角,晃啊晃,“不去好不好”
穆渊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谭江月说的是那次春猎的事。再看她水润的眸子哀求看他,穆渊无奈点头,“不去。”
“太好了爹爹你最好”谭江月开心地往床里滚了两圈,还不忘招手邀他,“爹爹快来。”
穆渊一迟疑,她便可怜兮兮问,“爹爹不想和月儿一起睡吗月儿不哭、不闹,比年年乖”
“嗯”穆渊暗叹一口气,而后慢吞吞在床边坐下。
下一瞬背后便是一重,谭江月撞过来,双手环着他,穆渊身子僵住,随即便听谭江月说,“爹爹我背给你听哦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穆渊放松了身子,并慢慢感到了一种无奈又好笑的心绪。
他隐约能明白,谭江月很怕他这个“爹爹”走,所以一首接着一首背,就是不放人。
好在萍姑很快端着醒酒汤进来了,一见谭江月乖乖地趴在床上背诗,还笑着舒口气,“我就怕回来要看到一地狼籍,还是公子有办法,竟让姑娘背诗。”
“”他不是,他没有。
“来,姑娘,把这醒酒汤喝了。”
谭江月仿佛没听见似的,一句接着一句背。
萍姑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穆渊。
“我来吧。”穆渊无奈接过醒酒汤,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月儿,该喝汤了。”
谭江月立时警惕地看他,“你骗我,肯定是药”
“不是药,也不苦,喝了睡觉。”穆渊道,“不信我喝一口给你看。”随即低头小啜了一口。
谁知谭江月并不买账,她仰着小脸,用控诉的目光看他,“爹爹,你这招用了多少次啦”
“”
“爹爹,你失去了月儿的信任”说是这样说,谭江月还是不肯松开他。
穆渊端着碗,垂眸看她,“那爹爹要怎么做,月儿才肯喝”
“爹爹陪月儿睡觉呀”谭江月立马眼睛亮亮地看他。
原来不是不肯喝,是要谈条件呢。
穆渊极快地看了身旁的萍姑一眼,只见她用期盼他赶紧应下的目光看着他,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妥。
“好。”穆渊把汤碗递到谭江月面前,“说话算话。”
此时的谭江月虽是孩童心性,却也没有耍赖,干脆地一饮而尽,只是喝药的时候也不肯放开穆渊的袖子。
喝完了,谭江月咂了咂嘴,“真的不是药呢。”
她眨了眨眼,用心虚的目光看着穆渊,“爹爹,月儿不该不信你。”
穆渊实在很想接一句“月儿该打”,又顾忌着萍姑在一旁不便乱说话,而后便听谭江月豪气万丈地说,“月儿要睡了,萍姑,熄灯”
她将穆渊拉得跌在床上,而后凑近他,四目相对,这一瞬间穆渊几乎以为她清醒了,因为她的眼眸那样认真又清明,眼里迷离的笑意也消失了。
“别离开我。”不复醉后的软糯嗓音,她此时的表现就和平日里一样。
可她下一瞬就闭上眼睛仿佛睡去,屋里有黯淡的月色,她的脸颊像是昙花一般的色泽,眼睫在鼻梁上投下一丛阴影。
穆渊轻轻地喊,“月儿”
没反应。
穆渊叹了口气,轻轻挪了挪身子,刚要下床,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于是又只好躺回去。
穆渊试图入睡,却止不住地想着今日种种。平时的谭江月总是一个姐姐的模样,什么都扛着忍着,处事又细致妥当,几乎看不到孩子的样子。可她喝醉之后却像变了一个人,所有掩藏在温和表皮下的执念纤毫毕现。
幼年那样娇气可爱的女孩,突然遭逢变故,从此命运的轨迹来了个大转折。就如他,原本的天之骄子,父亲不知所踪,二叔又露出了狰狞面目,所谓的家早已物是人非。
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寻小叔,比起二叔那个浸淫官场已久的政客,小叔是个文人,不会玩弄权术,也不会经营势力,让他去和二叔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翌日,谭江月睁开眼,发现自己八爪鱼一般抱着一个人,睡姿惨不忍睹。
先是惊吓,而后看清抱着的人是年年,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慢慢、慢慢地把自己的手和脚从他身上撤回来。
好在他睡得还算熟,并未被惊醒。
外头蒙蒙亮,男孩的侧脸精致美丽,脸颊上有点被热气蒸出来的红。
谭江月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他柔顺的黑发,而且轻轻把被子往上拉。
“嗯”听见年年好似在梦呓,谭江月好奇地凑过去,寻思着他是会喊爹还是喊娘。
睡梦中的穆渊嘴唇动了动,“月儿”
“”谭江月惊得坐直了身子,直把穆渊惊醒了。
他揉揉眼睛,“姐姐”
谭江月用不赞同的目光看他,语重心长地劝,“年年,长幼有序。”
“”穆渊还有些迷迷糊糊,听了这话也只是慢吞吞眨了眨眼。
“姐姐,你昨晚”穆渊想问她是否记得醉后的事,又有些问不出口,他们昨日的“父女”对话现在回想起来只叫人想要就地挖个洞钻进去。
“我昨晚”
“没事。”穆渊掩在乌发后的耳朵尖有些发红,他动作迅速地起身下床,“姐姐我睡好了。”
谭江月正要起身喊他,见到的却是他一溜烟往屏风后躲的背影。
接下来几天,谭江月极少出门,只是每日去老夫人院子避不开林氏,林氏每每欲言又止,用那种痛苦悲伤的眼神看她,谭江月便会笑笑,而后有礼地告辞。
其他人看不出二人气氛有变,唯有珠珠敏锐,偷偷拉着谭江月问,“姐姐是不是在生娘亲的气”
“没有啊。”谭江月温和地笑着,伸手捏了捏珠珠软嫩的脸颊,“姐姐不生娘亲的气。”只是失望而已,无比地失望。
“那就好。”珠珠仰着小脸,松了一口气道,“还有哥哥,姐姐知道哥哥喜欢什么吗珠珠送他木头小鸟,哥哥不要。”
谭江月一愣,回想着年年喜爱的东西,幼时的年年喜爱的东西很多,从草编到木雕,陶瓷的摆件,爹爹的玉佩,他都忍不住伸手去摸。但最为喜爱的还是珠子,小时候得了几颗琉璃珠,便整日不离身,一会儿见他在草丛里面追来逐去,一会儿又见他将珠子投进茶盏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年年实在是个爱玩的孩子,只是那时候的江月并不明白那些珠子的有趣之处。
谭江月蹲下身,“珠珠,你为何要送哥哥木头小鸟那不是珠珠喜欢的吗”
珠珠挺了挺胸,“因为珠珠对不起哥哥,所以把最喜欢的木头小鸟给哥哥”
珠珠说的是上元节走丢那次,年年因此被老夫人打了一棍子。冤有头债有主,谭江月从没有迁怒到珠珠身上,因而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不用了,哥哥没有怪珠珠。那个木头小鸟,还想继续陪着珠珠呢。”
“真的”珠珠睁圆了眼。
谭江月点头,心里却想着,是时候带年年出门玩了,连珠珠都想着送他玩意,自己却忘了这些,实在不该。
若是小时候,年年必定三天两头拉着她到处玩,如今却安安静静,好似没有什么喜爱与憎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不一样了。
谭江月觉得空落落。
但她从不会把这些情绪表现出来,于是笑着提议出门,笑着将穆渊按在梳妆镜前,对着铜镜轻轻拨了拨他耳边的鬓发,“年年的头发好像长了一点呢。”
冰凉的指尖在他耳边擦过,惹得穆渊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姐姐,我看着差不多。”
谭江月又仔细瞧,和记忆中的长度对比,而后叹道,“是我的错觉吧。”
“”穆渊见她这副失望模样,脱口而出,“姐姐,我会努力长长的。”
说完,又觉得这句话傻得不行,眼里闪过懊恼,不肯往镜子里看了。
却没看到谭江月正望着镜子里的他忍俊不禁,有时候穆渊的嘴很甜,又乖又甜,谭江月熨帖之余,却隐隐觉得少了什么,但他犯傻、害羞的时候,这种缺少的东西很快被填补上了。
当日,谭江月拉着穆渊去了集市,街边的糖炒栗子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糖画铺子偶尔飘来一缕麦芽糖的甜腻味道,腊肉铺的老板正在为客人割肉,咸香的肉片从刀背上层层剥落。经过一家家年年幼时喜爱的吃食,谭江月侧眸看去,只见他目不旁视,径直走过,没有丝毫停留。
直到经过了糕饼铺,他停下来,转过身,笑道,“姐姐喜欢的铺子。”
本该觉得温暖体贴,谭江月却笑不出来,“年年,你自己喜爱的呢”
他自己喜爱的
穆渊面上的笑容渐渐收起,他感到一种挫败,一种难以扮演好别人的挫败。
“姐姐,我以前大概喜爱过很多东西,但自我有记忆起,想要的都得不到,所以我不想要了。”
他微微低头,神情都笼罩在阴影里。
谎言都是很容易拆穿的,他唯有一次次地将谎言编织地更精美。
这句话直将谭江月的心口扎得生疼,她忍着鼻间的酸意,牵了穆渊的手,说,“姐姐带你去看你以前喜欢的。如果还喜欢,我们就接着喜欢,如果不喜欢了,我们就换一种喜欢。”
穆渊被她拉着走,只觉得她待江年实在太好了,好得令人羡慕又愧疚。
两人立在糖画铺子前头,让老板做了一尾鲤鱼,谭江月笑着将鲤鱼嘴凑到穆渊嘴边,“来,吃一口。”
穆渊不是没吃过糖画,却像是第一次吃一般,有些小心又迟疑地含了一口,“姐姐,好甜。”
“还喜欢吗”
穆渊心里头有些挣扎,却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撩了眼睫看她,“姐姐,我不喜欢了”
“好,我们换一种。”谭江月说着,执着糖画自己也咬了一口,丝毫没避忌什么,看得一旁的穆渊欲言又止,还有些脸热。
更多的却是轻松,她并没有因为他不爱吃甜食,而用怀疑的目光看他。
“这个呢”谭江月买了一袋剥好的糖炒栗子,往穆渊嘴里塞了一颗。
穆渊嘴角微微翘起来,看着她说,“有些干,姐姐,我不喜欢了。”
他从小就挑食,爹娘、甚至小叔,都想尽了法子让他多吃一些。
两人走进金玉阁,谭江月一眼便看到一直白瓷的碗,里头盛满了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子,若是小时候的年年见了这个,定然会扒着柜台不肯走的。
“这个呢,你觉得好看吗”谭江月点了点那些个珠子。
穆渊这回倒是点头了,“好看。”
谭江月面上的笑容一瞬间扩大,“年年你从小就喜欢这珠子,小时候我要是弄丢了你一颗珠子,你还要背过去不理我呢。”
于是笑着让掌柜将琉璃珠子拿出来,谭江月往穆渊手里放了一颗,“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有些熟悉”
“嗯”
“这个琉璃珠子,和珠珠的木头小鸟,年年更喜欢哪个”
穆渊握着珠子,愣了愣,才看向谭江月,她正等着他的答案。
他没忍住露出一个笑来,精致的眉眼也甜甜地弯起,“喜欢姐姐。”
弟弟简简单单四个字,让谭江月连着睡了好多天的好觉。
也曾分开睡过,只是谭江月偶尔半夜睡得迷糊了,伸手往身旁一碰,摸到一片冰冰凉凉,一股莫大的恐慌便会席卷了她。
她生怕找到年年只是一场梦,于是夜半摸下床去找人。
被茶几绊了一脚,蜷在地上痛成一团。
她无声地抽气,半天没动弹一下,直到听见动静的穆渊起身轻轻环住她的肩,“姐姐,哪里摔了”
“小腿骨头,撞了一下。”
她就这么蜷着,穆渊也不敢动她,唯有笨拙地拍她的背。
“年年姐姐背不痛”
“”穆渊有些无措地蹲在她身旁,直到她疼痛缓解,自己扶着茶几起身。
“姐姐为何起身可是要喝茶”穆渊突然想起谭江月摔倒的因由,说着就要去倒茶。
“不是”谭江月顿了顿,黯淡的光线之下,笑容也显得苍白脆弱,“我就是怕,年年突然不见了。”
闻言,穆渊愣在原地,复杂的心绪胡乱冲撞。他甚至在想,若有一天谎言拆穿,江月会否恨他。
当晚,原本还坚持要分开睡的穆渊便将自己的小枕头放在了谭江月的床榻上。
他看着睡姿文静优雅的谭江月,深吸一口气,而后往床上一躺,很有男子气概地说,“姐姐睡吧,我在这儿。”
正月三十,老夫人用完早膳便出门去了,她要赴一场并不存在的讲经会。
谭江月记得,上辈子老夫人也是想去南山凑热闹的,可当日京城来了人,老夫人只好改日再去,谁知恰好避过一次死劫。
因此,她在邀请函上将时间提前了,老夫人前脚走,后脚便有京城来客进了谭府。
这回是太守招待的。
谭江月的行李早已收拾好,今日就要踏上回京的路,谭七刚把行李放上马车,便见府里跑出来个气喘吁吁的小厮。
“二姑娘,二姑娘,莫急着走,大人唤你呢”
马车里,谭江月与穆渊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一丝惊疑,谁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谭江月撩开厚实的帘子,“请问大人唤我何事”
小厮犹在喘气,“该是与京城来客有关,二姑娘快些去吧。”
谭江月提着裙摆下了马车,又一步步回到这个囚住她的牢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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