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谭江月迟疑地靠近,穆浔笑意温和地看她, “再过来一些, 月儿,附耳过来。”
谭江月抬眼飞快看了对面微微晃动的门帘, 有些好笑, 也不知是哪一个在偷听。
她附下头, 嗅到穆浔身上清淡的香气,又浑身不自在, 哪怕说开了,还是无法完全自然地面对他。
“月儿,你爹的死,有蹊跷。”
这一瞬仿佛有春雷炸响, 谭江月与穆浔对视,瞳孔不住地颤。每个人都说她爹的死是因为运气不好,去一趟春猎,恰好碰上政变, 最后圣上那个造反的兄弟只得了个流放的下场, 她爹无辜卷入却丢了性命。
大好的年华,原本前程似锦,却折在了西山猎场, 死得并不轰轰烈烈, 旁人唯有摇摇头, 说可惜了, 才华这样好, 怎么运气不好呢。
“真、的”谭江月一开口,声音便像是哽住一般,眼眶也红了,却一滴泪也没有,就那么固执地看着穆浔。
穆浔伸手轻轻抚她头。
谭江月忘了躲开,还是看着他,“告诉我。”
“月儿,江家很早便跌出了世家谱,但你爹考上状元之后仕途顺风顺水,一次跟头也没有栽过,短短五年时间,便一脚踏入内阁,你可想过这是为何”
谭江月怔怔的,撇去对爹爹的仰慕崇敬,只谈朝廷的现状,如今三品以上大员哪一个的背后没有一流世家的势力支持
“曾经大哥见我与你爹关系莫逆,便想要招揽你爹,但他拒了。”穆浔说,“你爹的背后,一个世家势力也没有,他一直在单枪匹马地闯荡。”
谭江月浑身发寒,她想,爹爹或许一步步站到了世家势力难以容忍的高度了。
穆浔见她脸色发白,便没有说细说更多,只道,“你爹或许在做很危险的事,他手上有些东西,现在还有人在寻。”
“所以,还有人在寻我与年年”
穆浔点头。
谭江月却站直了身子,摇头道,“我知道爹爹的为人,他的野心并不大,为何在你的口中,他孤高不肯妥协,又一意往更高处攀爬”
穆浔并不在意谭江月的质疑,只叹道,“月儿,你爹考上状元那一刻,他的命运已经不完全属于自己了。”
谭江月鼻腔发酸,她真希望,爹爹能永远是个泛舟湖上、迷糊睡去的少年,而非深陷权势旋涡之中身不由己。
想着,眼眶也通红了,“那你知道,我的仇人是谁么告诉我。”
她这么一问,穆浔眼里便有些不赞同,“月儿忘了方才如何说的冷静些。若浔叔叔知道是谁,怎会不替承流报仇,还让你躲躲藏藏”
谭江月的目光直直的,半分也不躲闪,“浔叔叔,我可以信你吗”
穆浔笑,笑中带苦,“月儿,我是世上最不可能害你的人。”
前世他确实没害她性命,但整日囚她在府中,若要出门必定严密护送,大几十的护卫将她夹在最里头,让她透不过气来。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穆浔疯了。
他那时的眼神和现在很相类,温柔中夹着苦涩,偶尔一次醉了酒,他倒在她的屋门口,伸手抓着她的裙角,抓得那么紧,怎么也不肯松。
昔日人人称羡的玉郎,人后这样狼狈不堪。他眼眶泛红地看她,说,“月儿,我只有你了。”
谭江月看不懂他的眼神,只觉得一阵恐惧恶寒,将裙角从他手心硬扯出来,啪地关上门。
再看如今这个二十八岁的穆浔,谭江月头一次平心静气地打量他,只觉得他比前世看着年轻许多,肌肤如玉,眉目清俊,可谓一副好相貌,不知道的只当他弱冠年纪。
也不知前世的他经历了什么,只三年的时间,鬓角竟生了白。
“浔叔叔,我知你不会害我性命,可你答应我,不能夺我自由。”谭江月慢慢蹲下身来,仰视着轮椅上的穆浔,透过他看到了前世那个浑身都是谜团的男子,“若你觉得性命比自由重要,然后囚我多年,那不是保护我,也不是为我好。是自私。”
穆浔呼吸一滞。
谭江月此时离他的腿很近,她沉默了一会儿,很想问他这腿上的伤是如何来的,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要她张口关心他,比要她承认自己馋嘴更难。
穆浔看懂了她的眼神,无奈地笑,“这腿伤便是我追索承流真相的时候,背后那人给我的警告。”
心里又是叹,又是欣慰。月儿虽对他有些不知哪儿来的敌意与防备,到底是关心他的。
“我没问你这个。”谭江月起身,却觉得一阵眩晕,伸手去扶桌子,缓了好一会儿。
穆浔下意识去扶她,到底站不起来,只蹙着眉说,“月儿的身子骨还是这样虚。”
谭江月闭着眼睛没说话,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唇瓣的血色也褪去了,而后感到下腹一阵阵坠痛,原本便是躬着身子没有站直,这下更是越缩越低,直到将自己蜷成一团。
穆浔伸手去抚她背,“月儿,哪里疼”
谭江月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抱着双膝,浑身发颤。
门帘后一直关注这边的穆渊冲过来,半抱住谭江月的肩,“姐姐,你怎么了”
他倒没有怀疑穆浔,毕竟了解小叔的为人。
倒是穆浔听见穆渊的声音,目光倏地朝他投来。
穆渊急得额上冒汗,哪里注意得到穆浔的眼神,见谭江月伸手去捂小腹,也伸手去摸她肚子,“姐姐肚子疼需要我做什么我,我去倒杯热水。”
穆浔又看他一眼,而后吩咐外头的青衣小童,“去找大夫来。”
再看那个戴着帷帽的孩子,抖着手去倒热茶,浇到手背上也浑然不觉,随后端着茶杯凑到谭江月唇边,“姐姐,你喝一点热水。”
谭江月双目紧闭,疼得几乎听不见这句话。
“还不知道月儿是什么情况,大夫来这里之前最好不要喝茶。”穆浔说着,点了点那杯茶,“喝白水可以。”
穆渊抬眼看他,有些无措,而后当真将茶杯放回桌上。
穆浔煮起白水来,一时间屋子里只有烧水的声响,谭江月痛得脱力,躺在穆渊怀里,不说话也不动弹。
穆渊伸手去揩她额上细汗,在她耳边说,“姐姐再忍忍,大夫马上来了。”
很快,水开了,穆浔用两个茶杯将热水兑得温一些,而后递给穆渊,“给她喝。”
穆渊接过来,凑到谭江月唇边,“姐姐,喝点水。”
看她脸色白得和纸一样,喝水也喝得有气无力,穆渊心里满是疼惜,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虚弱的样子。
在他心里,自己总是狼狈的那一个,而她则美丽洁净,亭亭立在巷口、立在马厩,成了她弟弟之后,她更是从不吝啬笑容,看他时笑,逗他时也笑,晚上在被窝里和他抱作一团,胳膊有劲得很,怎么看都是个健康的姑娘。
“月儿和年年出生得并不容易,折腾了两天一夜,而且月儿刚出生的时候特别小,猫儿一样,倒是年年生得大一些,身子骨也健朗。”穆浔看着谭江月,“所以承流一直将月儿养得娇,一点苦也不让她吃,一点累也不让她受。”
当江月变成谭江月,身子还是一样的虚,可没有人再娇养着她了。
谭江月无知无觉,仿佛晕过去了,倒是穆家的叔侄,心里都觉酸涩。
大夫来了。
进屋头一眼便看穆浔,“三郎,腿又疼了”
穆渊抬眼一看,瞳孔便是一缩,这大夫分明是二叔院子里的人,医术高超,很得重用。但穆渊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他对外是“病死”,能造出病死模样骗过世人,他不信这个顾大夫没有在里头出力。
“非也,顾叔可不要和二哥乱说,平白让他担心。”穆浔道,“是这个姑娘身子不适,劳你帮忙看看。”
顾大夫这才看向穆渊怀里的谭江月,伸手要去摸她脉象,却被穆渊抬手拦了。
穆浔看他,“这是顾大夫,医术不比宫里的御医差,你且让开,叫顾大夫瞧一瞧。”
穆渊心里扑通狂跳,透过帷帽见顾大夫一脸的疑惑,忍住推开他的冲动,收回拦他的手,只是仍旧抱着谭江月不肯放。
顾大夫把出谭江月的脉象,而后笑道,“没什么毛病,来了癸水罢了,之所以这样疼,是因为她体虚宫寒,该好好将养的,莫要在大雪天四处走动了。”
诊断一出,穆渊穆浔两个都愕然。
“来,先抱她去床上歇息。”顾大夫道。
穆渊很快反应过来,有些吃力地抱起她,摇摇晃晃地走向里间,将谭江月放下时险些一齐跌进柔软的床榻。
“顾大夫,麻烦你给这孩子开个舒缓的方子。”
得了方子,穆浔吩咐小童去熬药,而后推着轮椅往里间走。
他喜爱钻研机巧,不只这轮椅是他做的,里间的门口还有一处机关,可刚刚那个带帷帽的孩子脚步摇晃着进去,在门槛处险些绊了一脚,恰好踹到机关,里头的木门一开,便露出了床榻。
穆浔推着轮椅到门口,取来了门边的拐杖,而后撑着身子起来,慢慢往里走。
穆渊将谭江月安置好,盖上被子,回头看见的便是小叔艰难行走的模样,穆渊硬生生别开眼,没有说一句关心的话。
他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小叔他还活着,直到他看到小叔与顾大夫说话的样子。
对小叔而言,一个是他的二哥,一个是他的侄子,他会信谁
穆渊经历了一次背叛,心底生出无数的尖刺来。
倒是穆浔,杵着拐杖走到床边,先是看了熟睡的谭江月一眼,而后再看穆渊,张口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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