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9
当天晚上睡觉时,夏识意做了个让他惊醒的梦。
从梦境中挣出来时,天已经亮全了。
今天太阳好像有些大,光透过厚重的黑色的窗帘照进来,也能够将屋内照亮。
夏识意无声地呼出口气,勉强撑着翻动了下身子,方识就立马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大概也是刚睡醒,方识稍眯着眼,嗓音还有几分沙哑“疼”
夏识意朦胧地看着他的身影,下意识冲他抬抬手。
方识握住他的手,在床边坐下,又伸出另一条手臂,将夏识意的上半身揽入了自己怀中。
这些天夏识意已经习惯了方识身上的味道,干燥温暖的,却也还带着属于他的压迫感。
不过他也好像并没有那么习惯,因为无论多少次靠近方识,他都会觉得方识身上的气息存在感太足。
每一次都会让他的心神紧绷一下。
夏识意靠进方识的怀里,半阖着眼,眸中神色被阴翳遮住,显得莫测“做了个不知道该说是噩梦还是什么的梦。”
他轻声“反正有点不舒服。”
夏识意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很难受。”
方识稍怔,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隔着夏识意的手掌,压在了他的胸口上。
夏识意从来没有表现出脆弱,尤其是跟他。
记忆里的人,永远挺直着脊背,像是压不弯的竹竿,只有过刚易折这一条选项,不会再有别的路。
那双琉璃般的眼眸也永远那么冰冷锋利,即便被火光映照着,也生不出半分暖色。
方识的按着夏识意的手背,清晰地感受着掌心底下细腻的肌肤与分明的骨骼感,喉结微微滑动,低哑着嗓音问了句“能跟我说说吗”
夏识意还没回答,方识又呢喃般补了句“跟我说说好吗”
补的这一句,有点像是祈求了。
夏识意不确定是自己想太多了,还是方识的卑微是真实存在的。
毕竟方识在他跟前,确实没有半点那种有钱人上位者的高傲。
夏识意想了想。
他其实本能地有些抗拒和人提起这些,他回答不出来为什么,但就是也不是针对方识,只是在他跟方识说自己不舒服很难受时,夏识意就已经感到别扭。
但他又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内心,是渴望能够找到一个人说一说的。
迈出这一步,方识高兴,他也舒坦,没什么不好的。
所以夏识意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随后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神思有些恍惚“我好像梦到了一个人,似乎是一个老奶奶”
“在一间不大的房子房子装修得不是很好,没有这里那么漂亮,但收拾得很干净整齐。”
夏识意努力回想“梦里,她好像养了两盆多肉,就是桃之卵和玉露。”
他看向方识“我记得,我在梦里和她一起养,她好像还教了我很多关于多肉的知识,还有她似乎腿脚不太方便。”
“还有”
夏识意微停,第一时间没有出声。
他眉心蹙起,但并不是因为想不起来,又或者是努力回忆着什么让他头疼,只是因为那个梦最后的走向不太好。
方识握紧了他的手,声音低低地,有点谆谆善诱的感觉“还有什么”
夏识意抿住唇“还有,梦里最后,我梦见似乎是有人闯进了我家,撞到了她,也撞到了那两盆多肉。多肉砸在地上”
被踩得和泥土混杂在一起,成了垃圾。
梦里的他有一种绝望的无力,仿佛想要做什么,但什么都做不了。
就好似被困在匣子里的小小的人,竭尽全力地嘶吼砸打,都是无声的,全部被禁锢在那个匣子里,无人问津,只能等待时间到达后,自我消亡。
夏识意闭上了眼睛,想要躲一躲,但人在方识怀里,只能偏头埋进他结实的胸膛,彻底被他的气息包裹住。
方识下意识地将夏识意抱得更紧,他本来是想要说什么的,但一点湿润的感觉从心口处蔓延开时,他瞬间就顿住了。
方识微微睁大眼睛,有点无措地抱着怀里的人,脑袋在这一刻是空白的。
夏识意哭了。
他从未见过他哭。
在学校被欺负,被那样侮辱,他也只是冷冷一眼,仿佛上帝在看这世间嘈杂丑陋的蝼蚁;讨债的人找他麻烦,羞辱他,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表演;被亲生父亲那边一开始不认他、后面见他有出息了就找上门的亲戚骚扰时,他也只是平静且镇定的报警,哪怕在警局里被对方挽尊地骂了句“谁知道你是不是我们吴家的种啊,你那做鸡的娘不知道和多少人睡过,我们吴家认你是为你好”,他也只是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场闹剧,没有半点恼怒,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詹峰都跟他嘀咕过,说感觉夏识意像天上来凡尘渡劫的仙人,历经那么多苦难,遇见方识之前活得真的可以说是凄惨,却始终挺直了脊背,一身傲骨没有被磨掉哪怕一点。
那会儿方识没有说什么。
因为他总觉得,夏识意身上有很割裂的感觉。
而现在他明白了。
他见过最坚强的人,其实内里也是个会想要藏在谁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小孩”。
这不是软弱,这是他的人性。
从前方识不会有机会看到,但现在
失忆的夏识意忘记了自己要坚强的理由,想起了自己的外婆。
他的外婆,那个独力将他拉扯长大的温柔女人。
方识查到过,但不知道还有多肉这一段历史,他只知道夏识意的外婆夏思曼,是个很普通却又很厉害的老人。
她腿脚因为中风行动起来不太方便,可她还是用奶瓶将尚在襁褓中的夏识意养活了。
她给他取名夏识意,寓意为认识到人生的意义,教他认字、做人。
她知道那点微薄的养老金和低保养不活夏识意,所以她会做一些小手工晚上去摆摊子。
在夏识意的人生里,如果他的父母是他人生中的沼泽,沾在身上洗不去的泥泞,那么他的外婆,就是托着他渡过沼泽的木板,是挡住了那身泥泞的漂亮干净的衣服。
方识将夏识意抱得更紧,甚至调整了一下他在自己怀里的姿势,让夏识意不会拧得难受。
他宽大干燥而温暖的掌心覆盖在夏识意的后脑勺上,没说哭什么,他知道自己在夏识意面前总是说不出让夏识意满意的话,所以他干脆什么都不说。
只是抚摸着夏识意的脑袋,顺着他的脊背,试图将他失忆前积压的情绪全部顺出来。
夏识意当然有感觉到方识的动作。
他嗓音有点沙哑,鼻音也很重,声音又在方识怀里闷着,显得分外含糊“对不起”
夏识意觉得自己不该哭,可他就是
好难过。
难过到像是坠入了海底,全身的器官都遭受了海压的压迫,随时都要爆裂。
窒息的痛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脏,连带着他的灵魂都崩溃扭曲。
“十一。”
方识的声音比在此刻控制不住眼泪的夏识意还要沙哑,那暗藏的悲恸让他就像是义无反顾跳入海中,要么要把夏识意捞出来,要么就要抱着他一块儿化作海底的骸骨养料。
“你不用跟我道歉。”他慢慢道“你可以哭,你想哭多久都可以。”
夏识意喃喃“可是”
如果太过软弱,如果掉眼泪,就会被欺负。
在方识说出这话的时候,夏识意的脑海里几乎是瞬间就浮现出了这个念头。
这个自从他外婆去世后,被他深深刻入了自己的灵魂、骨髓里的念头。
让他忘记了什么是眼泪。
“十一。”
方识捧起他的脑袋,克制着低下头,轻吻去了他的眼泪“没有关系,有我在。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你可以跟我哭,跟我抱怨,跟我撒娇,跟我闹脾气夏识意,我爱的是你,不是你身上的某种特质,而是你这个人。完完整整的,无论什么,我都爱你。”
他并不是因为玫瑰上的尖刺觉得有趣所以被吸引,而是因为看到了玫瑰而已,无论玫瑰有没有刺,他都愿意化作铜墙铁壁,将他保护在其中。
玫瑰的美丽、尖刺,又或者哪一天不再漂亮娇艳,不再锋芒毕露,他都不在意。
他只是喜欢玫瑰。
他只是喜欢夏识意。
夏识意怔怔地望着他,眼里的水雾愈发浓郁。
他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也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水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身体里的悲伤情绪好像压不住了一样,拼了命地从破开的一个小小的口子挤。
让他的身体变得空荡荡的。
所以他干脆一把搂住了方识的脖子,用最简单的、他已经试过一次的办法,去堵住自己的眼泪。
夏识意主动吻上方识的唇,甚至轻颤着又带着不管不顾的架势,直接舔过方识的唇缝,抵在了方识的牙关上。
方识只怔愣了半秒不到,就扶着他的腰和头,毫不犹豫地反客为主、长驱直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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