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廊檐下,秋风寒瑟。

    姜卫平拢袖抵御凉风,缩肩而立。廊柱上,红漆被风霜剥落,木芯与漆块相间,斑驳破败。

    须臾,一华发半生的老丈踏步而出,脸颊瘦削,眉头微皱,立于廊檐下,向他招手。

    “郎君唤你。”神情带着些轻蔑。

    这老丈乃容氏祖宅看宅人刘和,因主家飞黄腾达,自觉身份水涨船高。

    毕竟整个临溪镇乃至濛山县,也就出了容尚书这一个三品京官。

    念头仅在心中一闪而逝,姜卫平垂手躬身,脱履随刘和入内。

    深秋之季,凉意几欲从脚底穿过身躯,他揉搓臂上寒栗,不经意抬首,触及一双明澈眼睛,蓦然怔愣。

    听闻容尚书之嫡长子,因犯大错,被遣回临溪祖籍,一个婢仆都未留下。

    知晓此事后,他感慨万千。若己为大官之子,定勤勉读书,光宗耀祖,而非那些纨绔一般,只知玩物丧志。

    如今亲见容氏大郎,此种想法愈加强烈。

    他连忙低首,掩心中隐秘慨叹,微一行礼,“某见过容郎君。”

    容奚细观面前之人。

    麻布褐衣,身量健壮,眉目刚毅,肤色如麦,观之孔武有力。

    他趺坐蒲团,高仰脖颈,目光与之相触。

    因落水生寒,气力短缺,容奚只盘膝而坐,便已酸累疼麻,若是正襟危坐,恐将断其性命。

    “刘翁,给姜工奉茶。”容奚稍纵右腿,搭于蒲团边缘,脚侧触地。

    刘和奉命而去。

    “姜工请。”容奚伸手示意姜卫平入座。

    身为铁匠,姜卫平有自知之明。

    匠人卑贱,遭旁人轻视多矣,未料,容氏大郎竟无丝毫鄙夷之色。

    “多谢容郎君。”姜卫平真心实意躬身一拜,后面不改色,与容奚相对而坐。

    容奚又纵其左腿,终觉舒展几许,顾不得繁琐礼节,开门见山。

    “听闻姜工手艺非凡,我本欲亲自上门拜见,然前日不慎落水,伤寒入体,医者嘱咐不能见风,但我实在仰慕姜工绝技,只好冒昧邀你前来,若有怠慢之处,万望海涵。”

    他语速不急不缓,真诚恳切,姜卫平听其所言,顿生些许感动。

    传闻容氏大郎顽劣跋扈,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如今想来,传言不可尽信。

    “郎君言重,若有吩咐,某定当竭力。”

    见其跪坐笔直,礼数周全,容奚心中好感更甚,“既如此,姜工不必拘谨,随意便可。”

    他言罢,径直屈腿踩地,于刘和看来,极为失礼。但他身为仆从,又不能教郎君行规矩之事,只能憋在心里。

    茶水温凉,姜卫平啜饮一口,渐心绪平和,主动提及:“郎君是要锻造器物?”

    容奚展袖取纸,置于桌案,递至姜卫平面前,笑容愈深,目光明亮。

    “姜工请看。”

    纸面软而泛黄,墨汁勾勒出几份器物构造图,器物之状跃然纸上。

    姜卫平从事锻铁近十年,他从未见过这般铁器,心里好奇如同猫抓,然碍于职业素养,终是未问出口,只道:“某从未锻造过此类器物,若是所造之物与郎君心中不符,还请郎君见谅。”

    见其神色并无为难之处,容奚知他不过谦言,笑容愈加灿烂,齿列白而齐整,颊上之肉因笑堆积眼尾,唯余两条细线。

    姜卫平亦露出淡笑。

    若是容氏大郎身上余肉尽除,想必定是位俊秀不凡的小郎君。

    刘和虽不知容奚要做何事,却依从吩咐,取五十铜板于案。

    “此乃定钱,姜工几日可成?”容奚抚抚寒栗子,冬日将近,他当未雨绸缪。

    原身因犯错,被其父赶至偏远祖宅,身无分文。宅中如今除去他自己,只余刘翁与其孙刘子实。

    这具身体刚过舞勺之年,正值食欲旺盛之际。刘子实也是半大小子,餐餐食不饱腹。

    容奚穿来之后,得刘和祖孙照顾。眼看冬日难熬,他得思虑赚钱一事。

    “七日。”姜卫平毫不犹豫。

    二人皆非拖泥带水之人,订做器物之事谈妥,姜卫平不欲浪费时间,揣着定钱起身离开,容奚亦未作挽留。

    青年身形高大健硕,行路虎虎生风。

    容奚立于廊檐之下,目送他消失门外,复而低首,唯见松软肚腹,不禁失笑。

    数日前,他不幸猝死,再次醒来时,口鼻皆被冷水包围,求生欲令他拼命游向岸边,将死之际,终触摸河岸。

    卧于冰冷之地,恍惚间,容奚见一胖硕少年,正同他挥泪告别。

    “苟活无趣,这具身体送你也罢,望君惜之。”憨胖少年言罢,目露解脱,渐消散于世。

    容奚:“……”

    他穿越了?

    未及思虑,他就昏迷过去。醒来后,接收原身记忆,便知事实已定。

    毫无争议,他确实附于少年之身。

    原身之名,与他相同。他曾翻阅过一本网络书籍,因书中炮灰之名与他毫无差别,故记忆尤深。书中炮灰之人,亦因落水而亡。

    莫非他如今是书中之人?

    “郎君,医者言不可见风,您回屋歇息。”刘和在他身后小声关切。

    容奚如今病体未愈,身体沉重,精神萎靡。闻言听其劝告,拢紧衣襟,回屋取暖。

    此地不产内裤,方才寒风吹过,裆部凉爽非凡,激得他头皮发麻。

    刚缩至被窝,少年之音由外入内。

    “阿翁,我回来了!”

    “小点声,郎君方才歇下。”刘和憋嗓轻言。

    然墙壁透音,容奚闻之清晰可辨。

    刘子实正处变声期,嗓音粗嘎难闻,“阿翁,我在河里捉了几条鲫鱼,晚上炖煮给郎君吃。”

    家中无上等食材,几条鱼已算珍馐美味。

    容奚确爱吃鱼,然观察数日,此地烹饪皆以蒸煮烤居多,炒与红烧极为罕见,此因冶铁技艺落后之故。

    大魏风俗为一日两餐。现未到申时,他已腹空,轰鸣声响,无法安眠,且思及刘翁厨艺,容奚不得不起身,行至灶房。

    灶房内,壮实少年正持刀杀鱼,见容奚至,立刻起身,将带着鱼腥味的手别于身后,憨傻笑道:“郎君怎的起身了?此地脏乱,郎君小心玷污衣裳。”

    “无碍。”

    容奚吩咐其继续清理鱼腹,道:“我在京中曾食一道佳肴,你可想一试?”

    刘子实就喜吃食,在他心里,连郎君都念念不忘的佳肴,定是他无法想象的绝顶滋味,顿觉口舌生津。

    “郎君,到底是何美味?”他容貌清秀,与壮实身形迥异,此时蹲身仰望容奚,双眼溜圆,竟有几分可爱。

    鱼腹被迅速清理妥当,刘子实只用井水过一遍,便要入碟。

    容奚接过,亲自多洗两次。

    恰好刘和捡柴归来,见状抛下薪柴,敲刘子实一头爆栗,斥道:“你这懒奴!怎让郎君劳累?”

    刘子实捂住脑门,面露无辜,然其身高体壮,实在让人无法生出怜爱之意。

    “刘翁莫怪,是我闲来无趣,打扰子实。”容奚置鱼入盘,转言道,“家中若有葱、姜、胡荽,烦请刘翁寻来。”

    刘和见他改刀手法娴熟,顿时瞪大眼睛,胡须因面部肌肉颤抖而翘起。

    素来只闻郎君于京闯祸的本事,可从未知晓,郎君于烹饪一道上,竟技艺颇深。

    经数日相处,刘和渐觉,京中对郎君之贬损,未免有失偏颇。

    容氏大郎虽貌不惊人,然性情雅静,亲和待人,并无丝毫顽劣之处,且身为官宦之子,竟精通庖人之术,实在叫人怜惜。

    刘和本欲让容奚远离庖人之所,可见之乐于其中,不忍打扰,只好去寻辅料。

    从小居于水岸,刘子实食鱼甚多,然皆由刘和烹调,味道嘛,只能说尚可入口。

    从未有哪次,灶房的香味如现在这般,令他飘然不知身处何方。

    鱼肉蒸熟摆盘,容奚浇洒烧香热油,置备好的葱丝、姜丝、胡荽于其上,一道风味十足的清蒸鲫鱼新鲜出炉,就连见过些许世面的刘和都不禁口唇翕动。

    霸道的香味让刘子实双目通红,他神思不属煎着面饼,目光总飘向盘中美味。

    但容奚对此却存遗憾,若加红椒,色味必更鲜美,然大魏并无红椒,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当晚,三人就几条鲫鱼,啃食数片煎饼,吃得满嘴流油,腹撑难耐,相当满足。

    “刘翁,冬日可燃炭?”容奚艰难捧腹,于廊下散步消食。

    刘和正修复破落窗纸,闻言叹息一声。

    “郎君,临溪不比京城,炭贵难买。”

    他话未说尽,容奚已明其意。

    容尚书铁了心要给容奚难忘教训,除去带来的几大箱书籍,连一枚铜板都没给他。

    除刘和月例,祖宅并无其他进项。三人口粮,仅凭他微薄月例,根本无法承担,更遑论烧炭取暖。

    养病的数日里,容奚已翻阅魏国历史及地理相关书籍,作为高级研究员,他的记忆力远超常人,过目不忘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书中言及,青州濛山县盛产黑石,可燃。

    煤矿富饶,在时人眼中无甚出奇之处,但于容奚而言,当为无价之宝。

    大魏少用黑石,其缘由,许是黑石挖采等生产成本过高,令黑石之价居高不下。

    能用得起黑石的,唯皇室与极少数的达官贵人。

    且其燃煤,多为煤球或煤块形状,燃烧效率低,倘能改进,定会翻天覆地。

    “刘翁,镇上可有卖炭商?”

    刘和以为他欲买炭取暖,将窗纸贴好,回道:“镇上无,县城倒有一处。”

    卖炭商所卖,多为木炭,比黑石便宜许多。唯少许黑石,作为礼物送予官府之人,以此谋通关系,受其庇佑。

    当然,容奚打听这些,非为买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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