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殿中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容尚书冷汗浸湿后背, 他真不是故意的

    文人轻视九流, 实属正常。但众人素来只在心中鄙夷,面上却未显露。

    容尚书乃真勇士竟敢直接驳斥圣上颜面

    少年皇帝眉头微蹙, 神色显然不悦。本欲赞其教子有方,怎料这浑货竟直言亲子登不上台面

    真可气容维敬简直不可理喻

    见他乃中立一派,皇帝欲借其子, 将之拉拢至变革派中, 如今看来, 还是罢了。

    “容氏大郎容奚, 有奇思妙想, 具造器之能, 且仁善豁达, 性雅格静,赐金千两, 帛千匹, 列位臣工以为如何”

    程皓就要开口,却见秦恪冷目瞟他一眼,顿时变怂,心里极为憋屈。

    其余大臣,皆以为赏赐钱帛不算什么, 想必圣上也非真想提拔商贾匠人之流, 便俱言“陛下英明”。

    退朝后, 众臣同出。

    容维敬心脏依旧胡乱跳动, 冷汗未消。乍听身旁冷哼一声,便扭头看去。

    只见程皓狠狠瞪他一眼,愤怒拂袖而去。

    容维敬“”

    程疯子当真患有脑疾

    朝堂纷争,容奚一概不知。

    他正托胡玉林寻购锡箔与水银。大魏多用锡箔纸做冥钱,市面应有不少。

    胡玉林门路甚广,很快购得许多锡箔纸与水银。

    他不知容奚作何之用,但相交日久,一旦容大郎要寻购新材,必定是有新器问世。

    他暗戳戳等待。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数日,容大郎携新器,邀他同至姜氏铁铺。

    “大郎,是何器物”胡玉林见他手中布囊不大,相当好奇。

    恰逢姜娘子同在,容奚将布囊递过去,笑道“此物送予姜娘子。”

    三人以为他在说笑,姜娘子微笑接过,打开后一瞧,顿时惊呼出声。

    胡玉林与姜卫平亦凑近去看。

    那是一块方形玻璃,然说是玻璃,却也并非玻璃。玻璃透明,此物却能照人面容。

    “这是”姜娘子见镜中自己清晰的面容,完全不可置信。

    容奚眉眼弯弯,俊俏温雅,“送你的礼物。”

    镜子送给姑娘家,理所当然。

    大魏皆以铜镜照面,并不清晰,故制出玻璃之后,容奚便考虑镜子之事。

    采买锡箔纸与水银,就是用于覆盖玻璃单面,使之成镜。

    “大郎”胡玉林又窥得商机,激动握其手腕,“你真是、真是”

    他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了,大郎真是不断给他惊喜,简直就是神仙下凡

    容奚见他如此,受他触动,调皮眨眼道“要不要造福百姓”

    这些器物于他而言,再寻常不过,可在魏人心中,却足以引起轰动。

    容奚不能感同身受,但见三人心绪激动,顿生豪气。

    “对造福百姓哈哈哈。”

    胡玉林露欢欣笑颜,忽将他揽进怀中抱住,“大郎,你甚好。”

    是激动之语,亦为肺腑之言。

    怀中少年,乖巧温顺,心胸豁达,虽只认识数月,却叫人无法不喜爱。

    并非仅为商机利益,更多的是因他君子端方之美质。

    既叫人疼惜,又叫人佩服。

    感受他鼓动的心跳,容奚微微一笑,伸手缓拍其背,“若非玄石兄助我,我亦无法制出这些器物。”

    胡玉林深吸一口气,松开容奚,眸光极柔,“大郎天才人物,那些俗事,我理应为之。”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欲寻冯工,请他做些镜框。”容奚言罢,作势要离。

    三人立刻表示同行。

    至冯氏,见冯山,表明来意。冯山见镜面,亦震惊无比,自然答应下来。

    “冯工,事成之后,还需您送一面至盛京。”

    容奚做了好几面镜子,其中一面打算送至郡王府,就当回报秦恪助他上达天听之恩。

    冯山自无拒绝之理。

    数日后,加急书信至郡王府,随之同来的,是一份包裹,来自濛山。

    秦恪从宫中归府后,见陈川谷笑眯眯至,手中捧物。

    “冯山遣人送来的,你猜是什么”

    听闻是冯山,秦恪顿起身,从他手中夺下书信与包裹,先展信观之。

    字迹独具风骨,相当好认,他唇角微微扬起。

    陈川谷挑眉凑近欲瞧,却被残忍挥至一旁,见不得分毫。他见秦恪面色极柔,不禁摸摸下颔,心思转动。

    冷面阎罗秦郡王,近来似乎有些转性,关乎容大郎之事,俱与寻常迥异。

    着实有鬼。

    “大郎送何物予你”陈川谷作势要拆开包裹。

    秦恪厉目瞥他一眼,劈手夺回包裹,面无表情道“信中说是镜子。”

    “镜子”陈川谷忽捧腹大笑,“为何送你镜子”

    男子汉大丈夫,照什么镜子那是小娘子们才会做的事情。

    大郎实在淘气。

    秦恪面色愈冷,掀开包裹,打开冯氏木匣,只见一精致圆镜静卧匣内。

    镜面光洁透亮,照物纤毫毕现。

    “这是镜子”陈川谷自然瞧见,顿惊呼出声,不可置信。

    原来大郎所言之镜,乃新式玻璃镜。此镜照人,仿佛镜中存在与自己一模一样之人。

    连耳垂上的小痣都清晰可见。

    “容大郎”秦恪低喃一声,几不可闻,复轻笑起来,眉目生辉。

    镜中之人,亦展颜低语。

    思及容奚委托之事,秦恪重新置镜于匣,携之迈步出宅。

    陈川谷都来不及问他去何处。

    秦恪刚离宫,却又重返,皇帝惊奇不已,见其手捧木匣,忽福至心灵,既无奈又赞叹。

    “大郎又制新物”

    他眸光落在木匣上,等待秦恪开启。

    匣盖打开,秦恪取镜置皇帝眼前,皇帝陡然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瞪大眼睛,见自己鼻翼旁的淡痣都清晰可见,不由倾身凑近去瞧,镜中之人亦跟着凑近。

    他反复观摩片刻,忽笑道“原来朕生得如此容貌。”

    此前铜镜不仅不清晰,还易扭曲人脸,只能大致瞧出五官。

    秦恪收镜入匣,面色柔和。

    “陛下,今日朝议,程侍郎提议保障匠人首创之利,臣以为可行。”他见皇帝颇有兴趣,继续道,“大魏能工巧匠不知凡几,除容大郎,应有更多巧思之人。若朝廷设特殊奖励,必能激发创造热潮,繁荣大魏。”

    皇帝无奈笑道“程皓之言,是你说与他听的吧”

    两人相识十几载,皇帝虽未曾看透秦恪,却也有些默契。

    程皓不过一狂热造器之徒,断说不出那般言辞。观近期秦恪之态,皇帝心中倒是明白几分。

    “这些想法,亦是容大郎所提”

    秦恪颔首,“臣以为,变革之本,是为百姓。”

    话虽如此,然其中错综复杂,并不简单。即便新器便利,然造价昂贵,寻常百姓温饱尚且不足,又何来闲钱购得这些器物

    唯富贾大户方能承担。

    新器成为奢侈之物,又何谈造福百姓

    两人皆知其中不易,沉默须臾,秦恪忽道“是臣心急,陛下恕罪。”

    他是急容奚之急,方才失了冷静。

    皇帝笑道“无碍,朕亦心急。不过朕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秦恪行礼,欲取匣离去,却被皇帝按住。

    “镜子留下。”

    “大郎已于信中详述制镜之法,臣欲往工部,不日陛下亦可得镜。”

    这是容大郎亲手所制,自然得留在身边。

    在大魏,也只有秦恪敢从皇帝手中夺物了。

    皇帝瞪他一眼,无奈道“让程皓快些。”

    青州临溪。

    容奚正于书房看书,忽听窗户处传来声响,他抬首看去,见一熟悉身影,正倨傲瞧他。

    他惊喜一瞬,立刻打开窗户,迎接白霜小祖宗。

    白霜抖动长羽,傲慢立于书案之上。

    容奚取下它足上信筒,展开观之。

    信乃秦恪亲手所写,言及圣上赏赐将至,然他之提议并未得到圣上应允,后罗列缘由。

    信览毕,容奚轻叹一声,却又觉得熨帖。

    叹时代局限,感秦恪之谊。

    他思虑须臾,执笔写信,给白霜喂了几块肉,让它将信带回盛京。

    玻璃制造尚在起步阶段,无法量产,镜子就更不必说。

    以目前情状,还是稳打稳扎为首选。

    胡玉林心有宏愿,又建几处窑炉,雇大批工匠,烧制玻璃。他工钱给得极为慷慨,工匠们俱忠心勤劳,胡氏玻璃逐渐广传青州,甚至更远之处。

    若论玻璃引起濛山县城热议,那么帝王圣旨,则令濛山县城如沸水喧腾。

    迎接圣旨当日,县令沈谊领衙内众吏,与容奚、胡玉林、姜卫平一同听旨,声势极为浩大。

    濛山县城上至耄耋,下及垂髫,无人不知容奚之名。

    圣旨中,皇帝极力夸赞容氏子,并赏赐黄金布帛若干。先不论钱帛之数,单凭能得皇帝金口称赞,已是极大荣耀。

    临溪出了个容尚书,如今容尚书嫡子竟也优秀如斯

    白身如何匠人又如何容氏子与胡、姜二人,皆得圣上嘉奖,这是何等荣耀

    胡运跪于人群之中,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儿子虽不能科举入仕,但柳暗花明,便是为商,也能得天子赏赐。

    做到这份上,已是极致。这一切,皆托容大郎之福

    容奚接过圣旨,极为平静。虽提议未得应允,然此事若广传天下,必有能人异士为得荣耀,潜心创造。

    且,秦恪助他得皇帝应允,青州营铁司可向他放开权限,扩大自己购买铁矿之数。

    算是给他一个人的特权。

    若有足量铁矿,他便可造更多器物及材料。

    领完圣旨,沈谊摆宴,邀宣旨皇侍一同用膳,容奚与胡、姜二人陪同。

    濛山匠人受天子称赞嘉奖,作为濛山县令,沈谊与有荣焉,这也算他教化之功。

    如今他对容奚三人,俱和颜悦色,照顾周到。

    膳食乃姜娘子掌勺,皇侍吃得极为满意,连连称赞,沈谊笑得别提多和蔼。

    宴饮毕,容奚归宅,黄金布帛俱陈列院中,简直亮瞎容宅主仆之眼。

    “郎君,御赐之物,应放何处”刘和颤抖问道。

    他是激动的。就是郎主也从未有过如此殊荣啊

    御赐之物,一般被视作荣耀,轻易不会使用。

    容奚挥袖道“锁入库房。”

    他并不怕贼人窃取。偷盗御赐之物,就是拿命在赌,没人这么傻。

    “阿兄,此事可要传信家中”

    容连如今极为敬佩容奚,且知容奚与家中离心,不敢擅自做主。

    “不必,圣上赏赐,盛京早已知晓。”容奚同刘子实一起,将箱奁抬入库房。

    容连主仆亦帮忙搬运。

    库房年久失修,门窗蠹虫滋生,有些腐坏,实非放置钱帛之佳地。

    容奚心中思量,木屋易损,且若遇走水,燃尽几率极大,不太安全,相比后世房屋,稳定性及安全性较差。

    若能制出水泥便好了。

    锁好库房后,容奚忽问刘和“刘翁,可有卖地之人”

    数日前,他嘱托刘翁留意田地买卖之事,但因诸事缠身,未及询问,现恰好记起,遂有此一问。

    “郎君,还没瞅到良田。”刘和回道。

    容连困惑,“阿兄要买地”

    大魏以农为本,豪强地主均手握良田。阿兄若想做地主,也实属正常。

    当年容氏亦有田地,及容维敬入仕之后,举家搬迁,田地卖于他人,唯余老宅经风雨摧残。

    不论是容奚生母,还是如今的容周氏,均为大户人家千金,陪嫁中,田产商铺不知凡几,故祖宅几亩田地,压根算不得什么。

    这也是容奚至此后,无足粮饱腹之因。

    “地为根本,我想多买些田地,种些粮食。”容奚颔首答道。

    当然,他种粮食,非为饱腹,而是进行试验。

    试验之事,需历时颇久,如今也不便与人说明。

    天色已晚,几人各自回房。

    容连于灯下写信,只言及自己学业进展,丝毫未提及容奚之事。及翌日,寄往盛京容府。

    数日后,容尚书收到书信,看毕,沉叹一声。

    自那日朝议之后,同僚们似在背后笑话于他。虽文人轻视商贾匠人,但更鄙视不顾亲子之人。

    容奚受天子盛赞,众人面上不敢妄言,且若是自家儿子受此殊荣,不论为商还是为匠,定亦与有荣焉。

    怎料容尚书,不仅不知嫡子天资,竟还鄙夷唾之

    众人心情复杂,便不知如何面对容维敬。

    “三郎,是连儿的信”容周氏捧盘而至,温婉笑着问道。

    漆盘中是碗豆花,里面加些辅料,极为咸香,乃容维敬近来钟爱之物。

    他舀了一勺,吞下后,回道“不错,二郎学业进展不俗,明年乡试或可得中。”

    容周氏笑道“二郎素有天资,喜爱读书,一定会中。只是可惜,大郎亦聪慧敏思,不能与二郎一同光耀门楣。”

    “可惜什么”容维敬虎目一瞪,勺与碗壁碰撞,发出清脆之声,“学什么不好竟学匠人之技有辱门楣”

    天子赏赐又如何匠人到底是九流之辈,没见同僚俱讥笑于他吗

    在他心中,容奚之能,依旧难登大雅之堂。

    容周氏眸中笑意更深,“气多伤身,豆花快凉了,趁热吃罢。”

    容维敬气得胡须乱颤,低首瞧碗中之物,思及豆腐亦出自容奚之手,心情真是复杂难辨

    “罢了不吃了”他置碗于案,气鼓鼓不再瞧,胸口不断起伏。

    容奚远在临溪,不知自己又将便宜爹气着,他正与营铁司的主事交涉。

    容奚之名已传遍青州,青州营铁司得上级指令,予容奚特权,故容奚表明身份,司吏顿展颜笑答。

    “不知容郎君需铁几何”

    容奚报了个数,却见司吏面色为难。

    “不可吗”他好奇问道。

    “并非如此,”司吏叹道,“铁矿不易开采,数量有限,容郎君能否减些数目”

    容奚眉心一蹙,是他糊涂了。以大魏生产力,矿藏开采确实艰难,人力畜力到底不比机械之力。

    “不知矿山何处,我能否去往观之”容奚礼貌问道。

    铁矿的开采力度,直接影响生铁数量,他想去矿山瞧瞧,看能否改进采矿之法。

    矿场乃官府掌控,闲杂人等不得进入。然容奚手握特权,司吏立刻应允,亲自领他至矿场。

    青州多生矿藏,朝廷便在此设采石场。

    至矿场,容奚举目而望,不少矿工手握石镐,于地表浅层处挖采矿石。

    大魏开采矿石,大多为地表风化残积、堆积矿,或江河岸边的铁矿,甚至包括露出地表的浅部铁矿。

    铁矿多藏于岩石中,矿工常用火烧之法,使石开裂,从而得到矿石。

    如此,采石效率相当低下。

    “郎君有何高见”司吏见他凝眉沉思,不禁小心问道。

    谁不知容奚乃容尚书之子,且得天子盛誉。他一个小小的铁官,压根不敢得罪。

    钢铁在后世普遍使用,乃必需之物。大魏却使用铁器甚少,除军用器具、农具等,百姓无铁可用。

    若要开采更多铁矿,须使用更为高效之法。

    他得仔细思量。

    “并无。”容奚礼貌一笑,“回罢。”

    因青州营铁司铁矿储存较少,容奚未得许多,运至姜氏后,交于姜卫平,遂归宅。

    刚入宅门,刘和迎来,禀道“郎君,有良田可买。”

    容奚一喜,“当真”

    刘和呵呵笑道“仆还能骗您不成”

    “刘翁,买田之事交于你,钱帛从账上支取便是。”

    容奚嘱咐他后,至书房,铺纸于案,提笔蘸墨,却在落笔前犹豫半晌。

    他本欲传信至郡王府,然思及秦恪位高权重,定事务繁忙,哪有闲暇再来濛山

    但若不叫他亲眼得见,仅凭书信描述,必无说服力。

    沉思良久,他方缓缓运笔。

    翌日,他着刘子实携书信至冯氏,交于冯山之手,请其寄往盛京郡王府。

    刘和顺利将地买下,离容宅并不算远。

    先前张家那几处田地,正在沤肥,容奚不欲用之,遂重新买地,是为播种土豆。

    土豆于地窖中,已生青芽。青州气候条件,适宜土豆于秋冬种植,次年初春便可收获。

    土豆既可充饥,又能作为案上佳肴,容奚素来喜爱。

    他唤来张志,教授其将土豆切割为带芽的块状,而后种于地中。

    张家俱为干活好手,不过数日,便已完成。

    他们不知土豆为何物,亦不知容奚此举为何,但作为佃户,自然是听主家吩咐。

    此前胡玉林助容奚收购土豆苞米时,一些富商亦随大溜,却不知何用。

    现打探到容奚以此法,将土豆埋于地中,便也令人学习种植,但没敢种太多,恐占用过多土地,来年秋收减少。

    容奚将方法俱授张志,由张志打理田地之事,自己当甩手掌柜。

    是日,北风卷地,天色忽明忽暗。

    容奚受邀至锦食轩,同胡、姜、段三位好友同聚。

    “大郎,现今窑工技艺越发娴熟,玻璃产出愈多,青州富户多用之,玻璃镜亦得追捧,谁人不赞大郎之才”

    胡玉林举杯相敬,感佩非常,后一饮而尽。

    姜、段二人亦随之敬于容奚。

    容奚连饮三杯,他才十六,不能多饮,且不胜酒力,便歉然道“奚不比兄长海量,三盏已至极限。”

    他年纪最小,如今瘦削不少,颊肉消退,隐于裘领中,愈显稚嫩青涩,唇红齿白。

    如观音座下童子,俊俏不凡。

    三人自然关照于他,分别再饮两盏,以示盛情。

    “大郎不必再饮,此宴是我三人专为你而设,”胡玉林三盏入腹,眼尾绯红,眸光微微迷蒙,“为兄感激于你。”

    他所受赞誉,皆因大郎成全。

    “玄石兄言重,”容奚无奈摇首道,“你我兄弟,以后莫要再说这些。”

    胡玉林咧唇一笑,与往日精明迥异,他摇晃行至容奚身边,跪坐而下,执其手腕,目光极真挚。

    “此乃我肺腑之言,大郎切莫嫌弃。”他轻声一笑,借酒意,倒于容奚肩上。

    容奚笑,“原来玄石兄亦非海量。”

    他这一笑,牵动唇角,皓齿微露。

    胡玉林见之,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容奚手腕微痛,无奈道“玄石兄醉了。”

    他不着痕迹挣脱,正欲将胡玉林扶回原席,便听门外子实之声。

    “郎君,家中来客。”

    他嗓音微微颤动,容奚与他相处数月,知其乃兴奋激动所致。而能令他激动之人,除战神秦郡王,还会有谁

    此前,刘小少年得知,“陈大郎”就是大魏战神后,几天几夜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容奚回神,歉意起身道“守原兄,文秀兄,玄石兄,奚家中来客,先行告辞。”

    姜、段二人,帮忙将胡玉林扶回坐席,道“大郎你且归家待客,路上小心。”

    出锦食轩后,凉风袭来,吹散几分酒意。

    容奚摇摇头,妄图使自己清醒一些,却发觉脑袋愈加混沌。

    店仆将雪泥牵出,恭敬道“容郎君,您的马。”

    刘子实接过缰绳,正要问他是骑马还是乘车,就听一阵马蹄声,蹄足在他面前停下。

    他抬首望去,顿张大嘴巴。

    秦郡王不是在容宅等候吗怎又来城中了

    容奚脑子虽混乱,却还识人。他仰首与秦恪目光对上,忽傻笑一声,“你来啦。”

    马背上,男人神色柔和,俯视眼前少年。

    少年生得极白,肌肤莹润,微醺后,双颊飘红,眼眸迷离,笑容虽憨傻,却平添几分可爱。

    “上来。”他伸手低声道。

    男人手掌修长有力,容奚听话乖巧至极,将手递过去。

    双手交握,秦恪使巧力,将容奚拉至自己身后,“抱紧。”

    容奚双臂环过去,被酒意熏热的脸,毫无负担贴于男人背上。

    这并非第一次,他已经驾轻就熟。

    赤焰绝尘而去,留刘子实一人怔愣原地。

    而容奚已经酒意上头,根本顾不得其他。他虽怀抱秦恪劲腰,但因昏昏欲睡,手臂使不上力,若非秦恪警觉,他早就掉下马去。

    “容大郎,抱紧。”男人声音似染寒风,无端冷冽。

    身后少年似未听闻,呼吸渐趋平稳。

    秦恪静默片刻,蓦然无奈轻笑一声。他伸手将容奚抱至身前,让他靠于怀中,双臂圈紧,复往容宅疾驰而去。

    少年先前信中所写,令他震撼至极。若那物当真可造,将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令敌人闻风丧胆。

    他可不能让容大郎出任何纰漏。

    须臾,赤焰于宅前停下。

    容连早已于门外等候,见两人至,忙上前将睡着的容奚接住。

    淡淡酒味袭入鼻间,容连微微蹙眉,阿兄吃酒了

    秦恪利落下马,欲扶容奚进宅。然容奚已腿足俱软,压根走不得路。

    他无法,只好将容奚夹在腰间,直奔容奚卧房。

    洗砚目送他高大身影,面露惊叹,“郡王好臂力”

    容连随秦恪同至卧房,见容奚酣睡,不忍叫醒,便道“郡王,阿兄近日诸事缠身,足不沾地,着实辛苦。”

    他只望秦恪能体谅一二,不弄醒阿兄。

    秦恪替少年盖上衾裯,低声道“待他明日醒来。”

    容连方松口气。

    翌日晨时,雨落成帘,滴滴答答,扰人清梦。

    榻上少年忽然睁眼,迷蒙须臾,方忆起昨日之事。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郎君,您起了”刘子实在屋外询问。

    容奚将他唤进屋,小声问“我昨日是如何回宅的”

    “是郡王载您回来的。”刘子实实话实说。

    此事容奚隐约有些印象,但后面就全都不记得了。

    “我又是如何到卧房的”

    总不会是被二弟他们抬进来的吧那也太丢人了。

    刘子实摇首道“郡王载您先归宅的,仆亦不知郎君是如何进卧房的。”

    “你稍候去套洗砚的话,明白不”容奚悄声嘱咐。

    刘子实狠狠点头,“仆知。”

    脑袋有些疼,思及秦恪于宅,容奚还是挣扎下榻,洗漱完毕,便至正堂。

    未料,堂中已有两人。一为容连,神态拘谨;一为秦恪,面容冷峻。

    见他至,两人俱抬首看来。

    “阿兄,你醒了。”容连关切道,“脑中可疼”

    容奚摇首淡笑道“无碍。”

    后拱手揖礼“肆之兄。”

    秦恪淡瞥他一眼,微微颔首道“今日有雨,你歇息一日。”

    “多谢肆之兄关心。”容奚言毕,吩咐刘和摆案置膳。

    其实今日有雨,他想试验也无法。

    朝食毕,容奚领秦恪至书房,容连自去读书。

    “昨日多谢肆之兄载我归来,”容奚面露赧然,“奚醉酒无状,望肆之兄见谅。”

    秦恪眸光深沉,定目瞅他半晌,继而道“司文与你同岁,我从不让他沾酒。”

    容奚“”所以呢

    是说他也不应饮酒吗

    “昨日几位兄长盛情,我不能推辞。”少年笑容清朗,“日后断不会醉酒误事。”

    “嗯。”

    话题毕,两人不知该聊什么,屋内沉闷,唯闻雨击窗棂之声。

    “可擅棋艺”秦恪忽问道。

    他以为容大郎不似传言不学无术,且字迹不俗,棋艺亦应有所涉猎。

    未料,少年竟惭愧摇首,“不会。”

    秦恪神情微讶,旋即消逝,道“我教你。”

    索性无事,容奚便应。容宅存有棋具,虽陈旧,却也可用。他吩咐刘子实取来,两人相对而坐。

    “昨夜入你房中,有一物未曾见过,足高似案,然案面窄小,侧生高壁。大郎可否为我解惑”

    容奚心中一惊,秦恪昨夜入他卧房了

    面上不动声色,“肆之兄见笑了。奚耽于享乐,嫌跽坐身疲体乏,便置一椅于卧房,不敢叫外人瞧见。”

    “人之常情。”秦恪言罢,教授容奚围棋规则。

    秦郡王当真不是良师,若非容奚理解力不俗,早已被他绕晕。

    “可听懂了”

    容奚颔首微笑,“嗯,唯理论可懂,恐实战拙劣。”

    “无妨。”秦恪让他先行落子。

    窗外雨声缠绵,屋内唯余落子之声。

    二人厮杀片刻,容奚终于败北,洒脱一笑“肆之兄棋艺精湛,奚佩服。”

    “你初学,已不俗。”秦恪惜字如金,赞他一句。

    此乃肺腑之言,并非鼓励。若容大郎当真未曾涉猎棋艺,只听他方才所言,便可在他手中坚持这般久,已算天资聪颖。

    然容奚以为他顾及自己颜面,只笑而不语。

    两人继续于棋盘征伐。秦恪毕竟是战神,不断变幻出招,直将容奚杀得片甲不留。

    虽一直被攻破,容奚面色依旧平和,无丝毫焦急之态。秦恪见之,眸色愈深,但出手更为凌厉。

    如此反复,容奚终觉神思困顿,以手托腮,调侃道“我军已狼狈不堪,粮草短缺,肆之兄再攻下去,定城破人亡,不若放我一马”

    “于我有何好处”秦恪手执棋子,暂未落下。

    容奚故作沉思,后耍赖道“我军若不亡,可助你牵制其余敌军。”

    他不过无心之言,却叫秦恪微微怔住。

    大魏强敌环伺,西、北各方蛮族狼子野心,俱觊觎中原丰饶物产。

    若要逐一击破,难上加难。可若令他们相互争斗,内耗其力,大魏必可休养更久。

    他此前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听容奚无心之言,更为笃定罢了。

    秦恪把玩棋子,漫不经心道“若你与另一方欲合谋,我岂非腹背受敌此举不妥,我不能饶你。”

    作势要落子。

    容奚迅速伸手,棋子落于掌心,他狡黠一笑,握住棋子,道“合谋或内耗,唯利益可控。若有利益可图,我何必损耗军马”

    “虽利益可诱,然狼心不足,既吞利益,又行背叛之事,如何”

    “以糖哄之,以棒捶之。”容奚归还棋子置他棋盒,笑道,“肆之兄用兵如神,军马齐备,何惧我蛮荒之敌”

    秦恪凝视他良久,复唇角轻扬,笑意弥漫双眸,道“也罢,我饶你一次。”

    “肆之兄慷慨如此,奚晚膳欲以排骨报之,如何”他言毕,见秦恪眼眸微亮,便知挠到痒处。

    快及申时,容奚自书房出,至灶房。

    刘子实从冯氏学武归来,直奔灶房,见容奚,道“郎君,仆已问清洗砚,他言昨夜是郡王夹你入房的。”

    “夹”容奚差点切到手指,哭笑不得。

    那场景,定极为滑稽。日后定不再饮酒,以免误事。

    及晚膳,冬雨方歇,寒意更甚。

    容奚拢紧裘领,玉色面庞藏小半于内,颇有几分稚气青涩。

    与平日恬淡温雅似有不同。

    秦恪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容奚忽有所感,抬首看去,触其琥珀色眼瞳,微微一笑,以遮内心尴尬。

    知晓昨夜情状,再见秦恪,便隐存羞愧。

    他迅速移开目光,埋首用食,半句未言。

    食毕,迅速回房,以免与秦恪交流。

    翌日,天色放晴,煦日高悬。

    容奚备好原料,置院中,引秦恪与容连几人围观。

    “郎君,您要做什么”刘子实见又有新物,兴奋问道。

    郎君每出新器,皆可轰动全城。

    容奚笑答“待亲眼见到才知。”

    他非吊人胃口,只是火药一物,无法口述,得见识威力,方能知其效用。

    硝石、硫磺、木炭等物,他已托胡玉林购得,如今正按比例配置。

    几人见他兀自捣鼓,便也不做打扰,容连甚至捧书于院中学习,偶或瞟上几眼。

    秦恪则仔细记下容奚步骤。

    火药粉堆于院内,铁壳早已备好。不过因时间紧急,条件有限,他只请姜卫平做了十只铁壳,用来装火药。

    至于引线,以桐油纸包裹药粉,搓致细线状便可。

    “现在可以一试。”

    容奚起身,问“二弟可愿同往观之”

    容连求之不得,“自然。”他已经好奇得不得了。

    留刘和一人看宅,几人乘车骑马,行至旷野处。

    此为荒地,方圆几里无人。容奚下马,众人遂停。

    “肆之兄臂力不凡,稍候助我。”容奚双眸弯起,从车内取一枚弹药,递至秦恪面前。

    秦恪接过,目带困惑。

    “二弟,你们稍离远些。”容奚嘱托道。

    容连三人便后退数十米远,见容奚凑近秦恪,授其方法,不由心生焦急。

    那物到底有何作用

    须臾,容奚亦后退些许。

    秦恪长身玉立,右手执弹,左手以火折子,点燃引线。

    待火苗呲呲,他遵循容奚嘱托,用力将手中之物,抛掷远处。

    容奚观之,暗赞果然好臂力。

    抛掷火弹后,秦恪转身走向容奚,尚未迈出几步,便听身后一声“轰隆”巨响,似能炸裂苍穹。

    热浪顿时席卷而来,他急步捞起容奚,夹于臂弯,飞跃至数十米远处。

    容连三人俱受惊吓,茫然失语。

    待热浪散去,秦恪神情极肃,他放下容奚,怔然原地。

    再次被他夹着走,容奚颇有些不自在,见几人默然无声,他轻咳一声,道“此威力尚不算大。”

    与后世精密炸药相比,这完全就是小儿科。

    容连回神,见容奚,眸中现狂热之态,“阿兄,若有此神兵利器,我大魏定灭北蛮”

    他少年意气,难免沉浸于保家卫国的热忱中。

    刘子实与洗砚方收回下巴,瞅容奚的眼神,简直如狂热教徒。

    郎君太厉害了

    “可以离近查探吗”秦恪忽问。

    容奚颔首,“可以,我同你一起。”

    他也要记录爆炸成效。

    两人并肩而行,至地面坑洼处,驻足观察。

    容奚记下数据,见秦恪依旧怔然不动,遂道“肆之兄,此种武器,必定需要朝廷管控。我制出此物,是为采矿之用。然战场用之,可出奇制胜。”

    “容大郎,”秦恪眸中隐含激动,凝视容奚,沉声道,“你总令我惊喜。”

    “你虽钟爱田园之景,然你之才能,断不可被埋没。”

    秦恪极为认真,“你若愿意,我可向圣上请旨,驻兵于此,护你研制此些器物。”

    这是要将容奚保护起来,避免有心人窥探作恶。

    “肆之兄”容奚被他气势所慑,竟一时失言。

    前世作为研究人员,他虽受人尊敬,却未及受国家保护的级别。

    如今,他却听秦恪亲口说,要派兵驻守保护。

    “容大郎,切莫妄自菲薄。”秦恪眸色极深,“你之才能,或招致杀身之祸,我需对你负责。”

    容奚与他对视良久,忽展颜笑道“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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