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府乃先帝所赐,朱红门, 琉璃顶, 院中假山奇石林立,游廊亭台, 蜿蜒耸矗。
管家恭敬随行, 偷摸瞧一眼容奚, 又见秦恪神色温和, 遂知晓, 这位小郎君乃府中贵客, 不可怠慢。
“赵伯,你且去收拾厢房。”秦恪吩咐道。
赵伯领命退下。
日已西斜,秦恪领容奚至浴房, 各自沐浴洗尘, 换上干净衣裳后, 晚膳恰好摆案。
此前秦恪将烹调之法呈于皇帝时, 自己亦留有两份。一份予府中厨娘, 令其研习;另一份交予侯府, 让双亲亦可尝鲜。
如今府中厨娘习得几分技艺,膳食尚算美味,二人俱大快朵颐。
膳毕,消食小半时辰后,秦恪领他至书房。
书房雅致敞亮, 案椅齐备。
容奚面露惊讶之色, 问“若被旁人知晓, 弹劾你不守古礼,你当如何”
容宅偏僻荒凉,无人在意。可盛京郡王府,暗中窥探者众,稍有不慎,便会受人攻讦。
“自古以来,礼仪并非一成不变,”秦恪神色淡淡,“你岂知今日之礼,日后不会废除”
容奚微讶。
他当然知晓,只是惊讶于秦恪超前之思,似乎两人之间并无时空隔阂,思维碰撞之火花,更加令人心动。
“我不知今后如何,但我知,”容奚不禁响亮亲他一记,眉目俱生惊喜,“你甚好。”
人美心亦美。
人生难得知己,如今知己、爱人俱得,容奚颇觉欣慰。
他到底比旁人幸运。
容大郎甜言蜜语愈发娴熟,举止也越发大胆,秦恪虽受用,却常常把持不住。
他忽起身,撇脸不看容奚,道“卧房已备好,数日奔波劳累,你先去歇息。”
不等容奚应声,他兀自打开房门,唤来赵伯吩咐道“引容郎君去卧房歇息,切莫怠慢。”
赵伯恭敬听从吩咐。
容奚见状,只好随赵伯同行至卧房。
“小郎君若有需要,尽管吩咐老仆。”赵伯乐呵呵道。
容奚乖巧颔首,“多谢赵伯。”
他生得灵秀,面相温软,颇得老人家喜爱。赵伯见他谈吐不俗,温和守礼,恭谨之余,竟生出几分怜爱之意。
“老仆可不敢当,小郎君早些歇息。”
言罢,他躬身退离。
容奚离后,秦恪于书房孤坐,面容隐于背光处,看不真切。
须臾,赵伯前来复命。
“郡王,小郎君已歇下。”
秦恪颔首,忽道“陈川谷在何处让他来见我。”
赵伯领命退下,顷刻,陈川谷兴奋而至。
“秦肆之,你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
他大喇喇坐下,问“你寻我何事”
秦恪面色冷淡,道“先前让你调查医者一事,如何了”
“我找到那人,用了些法子,迫使那人道出实情,”陈川谷沉叹一声,“大郎着实可怜,他那继母买通医者,故意开出大补药方,致大郎愈发身虚体胖。”
秦恪眸光倏然冷厉,半晌方问“除此以外”
“你也知,深宅里龌龊之事甚多,”陈川谷摇首叹道,“她表面宠溺,背地诋毁,后使计令容维敬发怒,遣大郎至临溪祖宅。其中细微之处,唯大郎这亲历之人知晓。”
面上仁善,心中藏私,容大郎十数年来,不知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无事了,你回屋罢。”
秦恪嘱咐一声,起身离开书房。
他轻步至容奚卧房前,见屋内烛火已熄灭,于院中驻足良久,方离。
翌日,容奚神清气爽,起身后见秦恪已晨练完毕。
“离太后寿辰尚有两日,”秦恪牵他至膳堂,“你有无想做之事”
容奚颔首,“你可记得上元节那日烟花”
“记得,”秦恪疑惑问,“你欲造烟花祝寿寿礼不是已经备好”
容奚笑,“礼多人不怨嘛。”
是时,陈川谷慵懒行至,困眸见容奚,顿瞪如铜铃,惊喜道“大郎,你竟一同回京了”
秦肆之又不告诉他
“陈兄,多日不见,奚甚是想念。”容奚微微笑道。
秦恪低眉轻咳一声。
陈川谷却只闻容奚之言,立刻眉开眼笑,上前几步,执容奚手腕,赞道“数月不见,大郎风姿越发不俗,若叫盛京众娘子瞧见,定”
“陈川谷。”秦恪抬眸看他一眼,语气相当不善。
容奚笑出声来,回道“幸得陈兄妙手相助,若无陈兄,我如今依旧胖硕如猪。”
他自嘲之言,入秦恪耳中,令他极为揪心。
“容大郎,莫要妄自菲薄,你即便胖硕,亦远超旁人。”
他话语掷地有声,神情极为郑重,容奚与他对望几息,后温软笑答“多谢肆之兄。”
去年雨夜,在容宅初见时,容奚颇为胖硕,但秦恪并未流露出任何鄙夷之态。
他素来不看重样貌。
陈川谷见赵伯捧盘而来,遂哈哈一笑道“先用早膳,大郎离京日久,待膳后,不妨一同去往坊市”
“我与大郎有要事,你自己去罢。”秦恪面无表情回绝。
陈川谷翻白眼,暗骂秦某人不解风情。
膳后,秦恪命人购置硝石、硫磺、木炭等物,均为齑粉状,置于院内。
陈川谷尚未听闻烟花此物,误以为容奚要制火弹,不由惊奇问道“大郎,火弹乃军器,如今不可私造罢”
“非是火弹,”容奚笑答,“你届时便知。”
秦恪于旁默默协助。
如今手法熟练,烟花很快造好,见日头正盛,容奚笑问“肆之兄,不如同往坊市”
“我也去”陈川谷忙道。
索性无事,三人便步行往坊市而去。
于容奚而言,他是初次来盛京,但有原身记忆相助,他约莫知晓方位,才未在两人面前暴露。
比起濛山,盛京坊市更为繁华,且布局齐整,管控严格。
商铺摊贩等多集聚西市。
三人至西市,只见人潮如织,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摊贩拥挤,呼喊吆喝之声传遍街头巷尾。
“大郎,你瞧那豆腐坊”陈川谷抬手一指。
容奚循着方向瞧去,见豆腐坊铺面不小,人头攒动,生意相当兴隆。
百姓如此喜爱,容奚颇为欣慰。
秦恪见他高兴,心中亦如蜜糖浇灌般,唇角不禁轻扬。
三人相貌风度俱不俗,不少娘子俱掀起帷幕偷看,更有胆大者,将手中精致丝帕扔向秦恪。
其实,秦恪也是初次闲逛西市,若非容奚相邀,他断不会来此。
丝帕尚未触及他身,他便利落避开,任由丝帕落地,遭人踩踏。
陈川谷见之,颇为同情那位小娘子。
几人穿过人流,至坊市安静处稍作休息。
此处地段不佳,人流极少,店铺皆清冷无客,掌柜俱愁眉苦脸,彷徨度日。
容奚抬首望去,见匾额斑驳,门扉处久经风雨摧残,未曾换新,心中蓦然一动,不由抬步进入。
秦恪、陈川谷自然跟随。
掌柜见三人身具贵气,忙强打精神,笑道“三位郎君尽管瞧,价钱都好说。”
店中俱为杂货,日常用品皆可得见。
容奚转溜一圈,忽问“掌柜贵姓”
“免贵姓杜,小郎君有何吩咐”杜掌柜笑眯眯问。
他见容奚面善,无端生出几分好感,遂笑容极慈祥。
“此店为杜掌柜所有”
杜掌柜连忙摇首,“小人只是替主家看守铺子而已。”
容奚展颜笑问“敢问您主家是”
杜掌柜略犹疑后,叹道“主家姓章。”
“章”容奚环视铺内各物,继续问,“不知此铺面月入利钱几何”
若是旁人,闻言定会恼怒,哪有这般直白问人利钱的怕不是为了砸场子罢
可杜掌柜见容奚神情,并无找茬之意,遂问“不知小郎君尊姓大名”
容奚眉目弯弯,笑意弥漫眼角,温声道“免贵姓容,族中行一,母姓章。”
姓容,母姓章,族中行一。
杜掌柜脑中顿如轰雷炸响,他怔怔瞅着容奚半晌,终明白为何方才会觉面善。
“恕小人眼拙,未认出大郎君”
他诚恳躬身行礼,简直热泪盈眶。
容奚将他扶起,温声道“杜翁不必见外。我心有困惑,想向您请教。”
杜掌柜哪敢怠慢,忙道“郎君若不嫌弃,不妨随小人去后头饮些茶水,二位贵客也请赏脸。”
得容奚同意,他迅速关门歇业,引三人至后屋,一一奉茶。
“杜翁不妨一同入席”容奚诚挚邀请。
杜掌柜应声跪坐,忍不住问“郎君应在临溪祖宅罢”
“此次入京有要事,”容奚笑问,“我方才穿行坊市,见章氏数间铺面,皆以新人换旧人,这是何故”
秦恪与陈川谷心中忽震,原来容大郎游逛坊市,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心有成算。
章氏为商贾,在时人看来,与尚书结亲,实在是高攀。可当初若无章氏钱帛打点,容维敬晋升之路并不会这般顺利。
容奚生母为独生女,章氏名下铺面皆为其陪嫁。
依大魏律法,女子陪嫁之物,为己所有,夫家不得擅动。女子去世,若有子女,陪嫁皆由子女继承;若无,则返还母家。
容奚为容章氏独子,其外祖父母皆已去世,如今数个门铺,应皆为容奚私人财产,旁人不得干涉妄动半分。
杜掌柜闻言,沉叹一声道“郎君,您昔日年纪小,不通俗务,夫人陪嫁铺面皆入继夫人之手,换人在所难免。”
“欺人太甚”陈川谷愠怒道。
秦恪神色虽淡,目光却凌厉。
本为大郎之物,如今却落入他人之手。当初大郎至临溪,身无分文,不得不辛苦造器赚取钱帛养家,容府之人却私自动用大郎财产奢靡度日
怒意汹涌而来,掌中杯盏刹那间被捏碎。
“我瞧瞧”容奚吓一跳,忙翻开他手掌,见并无伤口,心中稍定。
见他受惊吓,秦恪目露歉意,暗自懊恼。
“为何您这铺子”容奚好奇问。
杜掌柜既无奈又庆幸,“生意惨淡,入不敷出,她瞧不上罢了。”
“有无账本”
杜掌柜忙起身,“有有有,郎君稍待,小人取来给您过目。”
须臾,账本置案。
因生意惨淡,故账本并不多,容奚记忆不俗,且心算能力强,翻阅速度极快。
杜掌柜惊愣一旁,若非容奚神色严肃,他还以为容奚是在玩闹。
秦恪眸光极柔和,大郎这般认真,实在好看得紧。
一本完毕,容奚放下账本,展颜赞道“做得不错。”
杜掌柜连忙摆手,“铺子经营不善,小人实在惭愧。”
“非杜翁之过。”
容奚淡笑起身,诚挚行礼,“杜翁坚守铺面,奚不胜感激。”
“不敢当不敢当,郎君折煞小人了。”杜掌柜连忙回礼。
容奚笑道“我尚有事在身,不多打扰。不过,此铺暂且关闭几日,杜翁也可歇息几日。”
“郎君”杜掌柜不解。
容奚安抚他焦灼之心,“杜翁莫急,待我得空,再来寻你共商经营之事。”
杜掌柜稍稍安心,恭送三人离去。
“大郎,你来坊市,就是为了看铺面”陈川谷好奇问道。
容奚颔首,“此些皆为母亲遗物,十数年受他人掌控,我得收回来。”
他早有此打算,也幸好有原身记忆相助,否则他当真不知哪几处为章氏铺面。
“若有需要,尽管告诉我。”
秦恪低声表态。
“多谢肆之兄。”容奚笑回。
他抬首见金轮稍稍西斜,应不过未时,遂问两人“我欲拜祭先妣,不知”
“我与你同去。”秦恪立刻回应。
陈川谷极有眼色,“大郎,我还有事在身,你二人同去罢。”
就此分别后,容奚购得祭品冥纸等,携秦恪同至城郊墓地。
容章氏之墓毗邻外祖父母,容奚一一拜祭后,见满目荒寂,不由心生悲凉。
墓中之人定不知,自己亲子也已魂归天外。
秦恪见他神色哀伤,不由握住他手,察其掌心冰凉,甚为心疼,柔声安慰道“不必忧心,令堂若在天有灵,定望你平安喜乐。”
容奚淡淡一笑,“回罢。”
后日,太后寿辰至,帝于栖凤殿摆宴,三品及以上朝臣,携亲眷一同入宫贺寿。
辰时宫侍开始忙碌,至午时,朝臣携亲眷缓入宫门,于殿中拜见帝王、太后,并一一唱礼。
礼毕,帝王、太后与朝臣共享寿宴。宴上歌舞纷扰,自不必说。
明颐公主为先帝亲姐,与太后亦感情甚笃,早早便来宫中。
二人闲聊片刻,太后笑问“阿恪如今二十有五,怎还不娶妻”
提及此事,明颐公主哀叹一声,“再过一些时日,他就二十有六了。他不愿娶妻,我也奈何不了。”
太后端庄笑道,“不论如何,总得替他寻个知心人。”
“罢了,他自己决定,我也懒得操心。”明颐公主摇首叹息。
须臾,宫侍来禀,言秦郡王携容氏子前来拜见。
太后一喜,传令速宣,后对明颐公主道“容氏大郎造出玻璃这等奇物,哀家早就想见见。”
“玻璃确实精巧。”明颐公主附和赞道。
宫侍传令后,秦恪携容奚一同入内。
高大男子容貌俊美,器宇轩昂,令人惊叹万分。再观其身旁清瘦少年,容貌灵秀,气质柔和,让人如沐春风。
二人并行,风采迥然,却极为和谐,一冷峻一温雅,相得益彰。
太后与明颐公主俱在心中赞叹。
二人跪地行礼后,太后和蔼令其起身。
容奚初次入宫,却并无慌张之态,立于殿内,如青竹郁郁,淡然雅静。
“你就是容大郎”太后问道。
容奚低首镇定应答“草民容奚,祝太后凤体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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