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冬日天短,出门的时候还是晌午,回到仁明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到底是帝王寝殿,空了一整天也没断了炭火,氤氲了大半日的暖意里裹挟着上好的乌沉香气,据说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齐子元只觉得昏昏欲睡。

    他歪在暖阁里的软榻上,听着外面内侍们收拾东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自觉打起了呵欠。

    虽然在回程的马车上短暂地睡了一会,饱经摧残的身心还是疲惫的很,十分需要一场充足的睡眠。

    此外,他心底还存了点不能说出口的希冀万一睡醒穿回去了呢

    半梦半醒间,暖阁的门开了又合,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

    齐子元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陈敬正一脸纠结地站在软榻边。

    见齐子元睁开眼,他明显松了口气,躬着身小声开口“陛下。”

    “嗯”齐子元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坐起身,“怎么了”

    “大理寺少卿周济桓求见。”

    “周济桓,”齐子元微顿,面上还带着未消散的困倦,“是”

    “就是周潜大人的养子,”陈敬解释道,“前几年一直在外任职,今年才调回都城,进了大理寺。”

    周潜的养子,论起辈分算是原主的表哥

    “朕记得,”齐子元打了个呵欠,“他这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只说十分紧要,”陈敬道,“其余的奴婢不好多问。”

    齐子元拿过旁边小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大口,已经凉透的冷茶顺着喉管一路向下,让他清醒了不少“那请进来吧。”

    陈敬应了声,匆匆忙忙离去,没多久又重新推开了门,不知从哪来的冷风跟他的脚步声一起卷进暖阁,吹散了空气里浓重的熏香味。

    齐子元抬起头,看见了陈敬身后的男人。

    虽说是名义上的表哥,这个周济桓看起来却像比周太后还要大上几岁,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一双眼冷冰冰的,仿佛沾染了冬夜的寒意。

    对于齐子元毫不收敛的打量,他丝毫不在意,甚至还主动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而后才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齐子元被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看得莫名心虚,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么晚来是有要紧的事儿”

    “回陛下,确实是要紧的事儿,”周济桓直起身,答道,“谋害太上皇的凶手抓到了。”

    “谋害太上皇的凶手”

    白宴的时候刚为这件事争论的不可开交,晚上凶手就抓到了

    齐子元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顺着问了下去“凶手是谁”

    “先元兴帝跟前的红人,内常侍秦远,”周济桓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嘲讽,“陛下年少,可能不知道秦总管当年的风光。”

    齐子元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一时没说话。

    他不仅不知道秦总管当年的风光,甚至还不知道秦总管是谁,。

    所以他没法判断这秦总管是不是给齐让下毒的人,更不想参与这些不知前因后果但是又明显影响极大的烂事儿。

    “小时候的事儿朕确实记不太清了,”齐子元喝光杯里的冷茶,冷静开口,“不管凶手是谁,抓到了就是好事儿,早点结案也好给太上皇和群臣交代。”

    “臣也想早日结案,只是这秦总管咬死了要面见陛下之后才肯招认,”周济桓拱了拱手,“臣无能,只能将人带了过来,现下正在殿外。”

    “朕”齐子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论起审案,朕肯定不如大理寺,你们都问不出东西来,朕哪有本事让他招认。说不定这是他故意拖延随便找的借口呢。”

    “是不是借口,总要问过才知道。”

    清冷的女声突兀地响起,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侍卫将一个沾染着血污的麻袋扔到了地中央。

    齐子元一惊,下意识抬头,看见了扶着侍女手臂缓缓而入的周太后。

    本就不算宽敞的暖阁突然变得拥挤起来。

    鼻息间好像已经闻到了血腥味,齐子元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一边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受了其他人的礼,一边起身行礼“母后。”

    周太后点了点头,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转向自她进门就一直沉默地站在原地的周济桓。

    “参见太后。”周济桓迎着她的视线,慢慢躬身。

    周太后凝眸看了他一会“辛苦了。”

    周济桓直起身“为人臣子为君效力,应当的。”

    说着,朝齐子元的方向拱了拱手。

    十分感动,但是大可不必。

    齐子元勉强笑了一下算是对周大人忠心的回应,余光瞥见一旁周太后已经入了座,正接了陈敬奉上的茶细细品了起来。

    既然这样

    齐子元坐回软榻上,给自己也倒了盏茶,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一时间暖阁内只剩下地中央麻袋里那位秦总管发出的呜咽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太后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

    “还不放秦总管出来”她淡淡吩咐道,“哀家也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正好趁着今日一起叙叙旧。”

    齐子元跟这个面都没见过的前内侍总管是没什么旧要叙的,只想找个借口把这事儿推出去,但那两个侍卫已经手脚麻利地上前打开麻袋,从中拖出一个束了手脚堵了嘴却仍在不断挣扎的老人。

    虽然素不相识,但披散着的花白须发、破乱的衣袍、还有身上脸上斑驳的血污

    齐子元垂下眼眸,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半盏茶,再开口时语气自然了许多“他就是那个谋害太上皇的凶手”

    “他是不是凶手”周太后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齐子元,“取决于皇儿。”

    齐子元去放茶盏的手一顿“什么叫取决于朕”

    周太后盯着那双满是茫然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没接话,而是在齐子元的注视下径直来到秦远跟前。

    她弯腰将那块用来堵嘴的破布扯了出来,语气温和的好像见到了久别的老友“别来无恙啊,秦总管。”

    “果然是你这个这个贱人”蓦地获得骂街自由的秦远愣了一下,回过神后仰起头死命地瞪着身前的人,恨不能挣脱绳索扑上前拼命,“陛下准咱家回乡养老,你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他年纪虽大,声音却格外尖利,歇斯底里地回荡在原本宁静的暖阁内,周太后却丝毫未受影响,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凝神看着脚下的人“陛下你是说眼前的陛下,还是被你谋害的永宁帝”

    “我谋害”秦远怔怔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声音更尖利了几分,“咱家一直在老家安养,根本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你不要血口喷人”

    “秦总管离宫久了,人也变天真了,”周太后轻笑,“到了这个地步,哀家是不是血口喷人还重要吗”

    “周思柔,你”

    话说了一半,就被重新塞住了嘴。

    周太后摸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看着周济桓抓着秦远的手在一张不知从哪拿出来的供状上画了押,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那状纸递向齐子元“现在明白了”

    齐子元看着那状纸上的血掌印,喉头微哽,藏在袖中的右手不自觉握成了拳“明白什么”

    “秦远嫉恨太上皇逐他出宫,暗中指使过去的下属在御膳中下毒,致太上皇昏迷不醒,现已招认,其他参与者也尽悉归案,”见齐子元不接,周太后也不在意,将状纸折好递还给周济桓,耐心解释道,“现在可以给太上皇和群臣一个交代了。”

    “”

    齐子元扭过视线,看向地上不住挣扎呜咽的秦远“所以他只是用来了结此案的替罪羊”

    “秦远与太上皇素有旧怨,未尝没存过弑君的念头,也算不上替罪羊,”周太后看着齐子元的眼睛,缓缓道,“你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说他是凶手便不是冤枉他。”

    齐子元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反驳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凶手究竟是谁,周太后不在意,大典上那些叫嚣着要抓真凶的文武百官也未必在意。

    新帝已经登基,前朝的事儿需要一个句点,秦远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句点,而他这个皇帝,不过是多方势力角逐后选来画句点的吉祥物。

    “时候不早了,哀家要回去休息了,”周太后突然开口打断了齐子元的思绪,“济桓,把这儿收拾一下。”

    “收拾什啊”

    问了一半的话化成了一声惊叫。

    齐子元看着周济桓手里那柄滴着血的匕首,又看了眼地上抽搐了两下就没了动静的秦远。

    浓重的血腥气在暖阁间弥漫开来,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干呕。

    “不是已经画押了”齐子元捂着嘴,半天才问出口。

    “皇儿还真是孩子气,”周太后似乎有些无奈,一边示意周济桓将地上的尸首带走,一边道,“要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翻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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