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李好问主动请缨,叶小楼连连摇手“这哪行”
他指指李好问身上的蓝布襕衫,又拍拍自己身上的土黄色圆领袍“我是堂堂长安县的不良帅,你是区区一介草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岂有让你去出头的道理”
李好问这话明明是好意,怎么听起来这么难听
身旁屈突宜却接话“我看行”
这位诡务司主簿伸手从室内那具尸身旁抽出了一把伞面残破的竹柄纸伞,递到李好问手中“它能帮李郎君挡住群鸦的攻击,其它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
这李好问吃惊看着递到手中的伞。他借着火把的光线,见到屈突宜从袖中抽出一枚符箓,向那柄纸伞上一贴,纸伞上顿时泛起一道微弱的荧光,随即消失于无形。
“切”
叶小楼刚要开口嘲笑,却听屈突宜肃然倒数“只剩十个弹指”
屈突宜的意思很明白,就算他们处理不掉那妖物,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了。
李好问不再迟疑,从屈突宜手中接过那柄纸伞,深吸一口气,推开厢房的门,重新进入前院。
月华清冷,他手中提着一枚残破的纸伞,独自一人站在“自家”院中,院落和外面坊市的阴冷死寂气息瞬间将他笼罩。
“来,阿兄,先帮我拿着这个”
李好问顿时觉得一竿长长细细的东西递到自己手里,手感温凉。
他忽然意识到,那是十五娘用来粘知了的竹竿。
“这粘知了呀,也是有窍门的。要将竹竿移到它们背后不生眼睛的地方,然后将涂了粘胶的地方对准它们背后两翅之间的地方,一旦粘住,就不能挣脱。”
“十五娘”
李好问还没来得及与妹妹交流,瞬间感受到了气流激荡。
他略一抬头,就见夜空中一片乌云如泰山压顶般向他迅速罩下,瞬息间将月色完全遮蔽
那是一只只赤红的眼珠、一枚枚利喙与锐爪,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李好问赶紧撑开屈突宜给他的那柄纸伞这枚纸伞斑驳残破,李好问能透过伞面看见夜空和来袭的鸦群。
这能挡住群鸦的攻击李好问心里嘀咕。
但这残破的伞面忽然泛起一道幽幽的蓝光,随即是鸦身撞在伞面上的声音“砰、砰砰”
这把破伞瞬间变为盾牌,帮助李好问抵御那些纷纷而至的爪喙;同时它残破的伞面让李好问能够于群鸦密密重重的翅羽之间,寻找那只时乾兽的踪迹。
李好问身边,叶小楼提着障刀,屈突宜一手紧握着嗒嗒作响的计时法器,另一只手握着一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朴刀,悄无声息地向李好问靠近。
“嗒、嗒、嗒、嗒”
计时法器的运行依旧稳健,嗒嗒机械音倒数如在耳边。
突然,“哎呀”一声,叶小楼发出惋惜至极的一声。他的障刀上殷红宛然,不知是鸦血还是那时乾兽的血迹。
“两个弹指再不能结果掉它就真麻烦了”
屈突宜焦急的声音传入李好问耳内。
李好问心念一动,忽然扔掉了手中的破伞。群鸦立至,他的身体就像是巨浪跟前矗立着的孤独礁岩,瞬间他的双臂衣袖全部被抓破,双臂鲜血淋漓,伤处有如火灼般疼痛。
但在他面前不远处,一枚细细的竹竿迅如闪电般递出。
李好问双眼一亮是十五娘,十五娘出手了
“嗒、嗒、嗒、嗒”
李好问正对那只时乾兽,妖兽被固定在距他两三尺之外的空中,就像是被什么粘住了一般不能动弹。
刀锋贯体的声音。
“哇啊”
一声尖细而惨烈的呼声。
随着这一声惨嚎,李好问觉得自己身上压力陡轻。群鸦不再受控制,双眼不再泛红,纷纷转身,四散飞去。
几乎与此同时,那急促的铃声响起。
“叮铃铃铃铃”
李好问只觉得自己眼前陡然一亮,李家整洁清爽的宅院前庭再次出现在眼前。
大中二年,他们回来了
在李好问身边,叶小楼双手抱着他那柄障刀,障刀刀刃自上而下,贯入时乾兽的胸腹之间,直入地面。
这只怪兽此刻依旧在奋力挣扎,而它脖子上那个香瓜大小的瘤子表面竟然浮出一张小小的人脸,表现出愤怒、恐惧、悲号等诸多表情,让李好问看得背心发凉。
叶小楼却依然抱住刀柄,尽全力将那怪物钉在地面上。
屈突宜手脚并用,向那妖物的方向膝行两步,面带喜色,道“这回成啦”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怪鸟身体略微鼓胀,然后像泄了气的猪尿脬一般迅速瘪去。叶小楼障刀戳出的创口里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液。随着血水流尽,那怪鸟只剩一张薄薄的皮,被钉在地面上。什么瘤子、瘤子表面浮现的小人随着脓血尽去,一时间全都消失了。
“终于”
李好问身体一松,像一棵蔫坏的菘菜一般躺倒在地面上,胸口起伏,喘个不停。
此前两次传送去建中四年,总共不过五分四十二秒,但对他而言像是经历了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
而叶小楼再也难以抑制手刃妖物的兴奋,呵呵哈哈地仰天长笑。
屈突宜则从自己衣袖里取出一只小瓷瓶,拔开瓶塞,咕嘟喝了一口。
奇迹出现了此前屈突宜和李好问他们一样灰头土脸,头上脸上到处是伤口和血迹。他饮下这瓷瓶中的液体之后,脸上的伤口开始肉眼可见地迅速愈合。
屈突宜又从衣袖中取出小小一方洁白的丝绸帕子,在脸上、脖颈处、耳后、手背等处一抹,不仅血迹不见,就连灰尘污渍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屈突宜瞬间还是那个屈突宜,清癯矍铄,风度翩翩,颏下留着一小撮被精心打理过的小胡子。
李好问
但他随即又想屈突宜肯定不会吝惜这点疗愈药剂和美颜神器,这下可好,刚刚虽然经历了一番奇险,但自己好像也没受什么损失,也没惹来什么麻烦。
但他忘记了一件事卓来。
李家的门板“吱嘎”一响,早先出门去采办日常用品的卓来开门进院。这少年一眼就瞥见他家郎君仰面朝天,躺倒在院内,身边有一大滩血迹;另外还有两个成年男子停留在院中,其中一人满脸满脸是血
卓来反应极快,尖叫一声直冲至院外。
片刻后,敦义坊十字街用来报官的钟声就响了起来。
待一切平息之后,李好问终于有机会与叶小楼和屈突宜坐在自家中庭的花厅中,复盘刚才那件“时乾兽”案。
屈突宜拿出那枚圆筒状的计时法器,向李好问与叶小楼展示。
“这是敝司的玄字号法器之一,名叫回溯之轮。它的功用是将一定范围内的生灵带至建中四年,那个极度混乱、极度不祥的长安之夜。”
李好问屈指一算,建中四年是公元783年,距现在大中二年刚好六十五年。
建中四年发生的泾原兵变,主要原因当然是唐德宗剪除河北藩镇时操之过急,处理不当。但直接原因是朝廷不肯发饷,大伙儿没钱,因此泾原镇大军哗变,攻向长安城,德宗皇帝仓促逃离。而一群为了财帛不惜性命的亡命之徒让这座大唐的辉煌都城成为一座可怕炼狱。
“在那一夜,我们不必担心祸及无辜。”
李好问揣度屈突宜的意思,认为对方可能是在说那一晚,长安城里已经没有“无辜”。
“每一次都只能带到那个时刻吗”李好问好奇地问。
“这一枚回溯之轮只能带回建中四年。它是司内最常用的一枚。”
言外之意,诡务司还有指向其它时间点的回溯之轮。
“敝人刚开始时抱着避免误伤无辜的心态,将李郎君和那时乾兽带去了建中四年。本想召唤本司一两名下属赶来助阵,但见长安县叶帅赶到,我认为叶帅完全有实力对付那妖物,所以没等待敝司其他下属,而是直接邀叶帅与李郎君再次前往”
“这枚回溯之轮只能连续使用两次,两次之后就必须送回诡务司库房进行重置处理。”
“如果连续使用第三次,我们将永远留在建中四年。”
“但敝人确实没有料到那妖物竟能在那夜召唤上万群鸦,一起发起攻击,令叶帅与李郎君陷入险境,实是敝人错判的缘故,敝人郑重向两位道歉。”
屈突宜从坐榻上起身,双手一拱,向两人深深行了一礼。
叶小楼摇摇手“我无妨,本就是吃公门这碗饭的。倒是李郎君被卷入此事,确实比较倒霉不过,屈主簿,我听你说过,李郎君要加入诡务司”
叶小楼又一次叫错屈突宜的姓氏,这位诡务司主簿的眉毛立即跳了跳,使劲按捺住不快,开口温言道“是呀,自从郑司丞不幸遇害,我等日夜期盼,能有一位继任司丞尽快入主。”
这回轮到叶小楼惊讶了“他这小”
看叶小楼的口型,应该是想说“这小孩”。
叶小楼二十四五岁,一身精壮的腱子肉,刚才在险境之中也将一柄障刀武得虎虎生风。他能够在这样的年纪便荣升长安县不良帅,应当在侦办案件方面有很过人之处。
而在叶小楼眼里,李好问这样的人物也很典型五官精致俊秀,气质华彩出尘,但是身材中等,四肢不够壮实,手上也没有练刀练射磨出的茧子这一切都说明李好问是个自小娇生惯养,不稼不穑,无拳无勇,靠着家族荫庇上位的纨绔子弟。
刚才那场激战中培养出来的战友情谊瞬间消磨殆尽,叶小楼满脸的错愕一时间转为酸涩,他垂着头低声道“出身显贵的大族子弟,真就这么容易一步登天吗”
李好问连忙摇手“叶帅,误会了。在下可不是什么继任司丞”
屈突宜却将叶小楼的情绪尽收眼底,又加了一把火。他委委屈屈地继续开口“可惜啊,李郎君谦让,怎么都不肯接受这个职务。我等虽然有心,但如今却只能尝试邀请他暂入诡务司,不任任何司职,只先代理郑司丞手中的部分司务”
李好问忍不住将视线转向身穿浅绿色官袍的屈突宜,心想屈突主簿,你这份茶气,和身上的服色还真有点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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