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似帐, 新月如钩。
墨桥生仰躺在宫阙的屋顶之上。
不管在哪里,主公总会在自己的寝殿附近给自己留一间屋子。
但只要有空,墨桥生总是喜欢悄悄待在主公所在的屋檐之上。
主公现在越来越忙, 寝殿内的灯烛时时亮到深夜。
墨桥生不想搅扰,他只想默默在更近一点的地方,守护着她,陪伴着她。
只要想到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就在自己身后几片薄薄的瓦片之下, 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很安稳, 很舒适。
悠悠筝鸣, 在夜色中荡漾开来。
是主公在弄筝。
墨桥生在秋夜的月色中,感到了一阵霜雪加身的凉意。
似有忧愁暗恨顺着那袅袅清音爬来上来,丝丝缕缕缠住他的心, 轻轻这么勒了一下,勾得他的心微微酸痛。
墨桥生皱起了眉, 主公的筝音他时时听,素来是疏朗大气, 浩瀚磅礴的曲调。
往往令闻者豪情顿生,胸怀畅快。
很少弹这种带着悲凉之意,令闻者心酸的曲调。
主公这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吗
墨桥生很想下去看一看。
此刻的屋檐下, 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车轮滚动之声,那是周子溪的轮椅, 向着主公的屋子行驶过来。
墨桥生收回了自己的脑袋。
周子溪抱着一堆的文书进入屋中。
筝音就停了。
“子溪你来啦。”
程千叶收住势,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她站起身来, 从侍从手中接过周子溪的轮椅,推着他来到案桌边。把他带来的文献摊在桌案上。
这些都是新拟定晋律法规条款,以及修订的整改方案。
周子溪草拟之后交由程千叶过目。
程千叶一页页的翻开,见那厚厚的一叠纸上,整整齐齐写满了俊逸的字迹,行列缝隙之间另插入了密密的红色批注。字里行间无不倾注着著者的心血。
周子溪和张馥,还有许多的人,都这般的拼尽全力。
身为君主,我又有什么资格沉浸于自己的小情小爱程千叶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两句,把自己那一份楚楚可怜的少女心,卷吧卷吧的收拾了。
“子溪 ,我今日回城的时候恰巧看见署衙内一个丞吏在审案,他们已经能够开始使用新的法规来审判案件了。”程千叶一边翻阅,一边由衷的赞叹,“你真的很有才干,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晋律推广到了基层。”
周子溪低头行了一礼,算是接受了程千叶的夸赞。
自从他失去双腿,周围的人看向他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丝怜悯,同情,乃至鄙视。
然而主公却从未用过任何异样的目光看向自己。
他像对待一个正常人一样,同自己讨论朝政,委以信任,甚至毫不忌讳的把自己带入朝堂之上。
因为主公这种坚定的态度,他人对周子溪的非议之声,也就渐渐的少了,让他这样一个身躯残废之人,也能够坦然的行走在蓝天之下,跨入庙堂之中。
周子溪真心诚意的想用尽自己毕生所学,来协助主公实现他的宏图大志。
但今日,进门之前,他听见一阵筝音。
那筝音中透着一股悲凉孤独之意,令闻者动容。周子溪的音律造诣很高,他觉得自己不至于分辨错抚琴者的心绪。
晋国稳定了汴州,又新夺取了郑州。击退了犬戎,震慑住周边诸侯。新政也推行得如火如荼,国力眼见着蒸蒸日上。
主公身边不仅人才济济,更是人人忠心耿耿。
便是身陷敌营的张馥,也被巧妙的解救了回来。
按理来说,主公此刻应当是最为意气风发之时。无论如何也不应流露出这般孤独之意。
但他却不知为何,总能在隐约难明的地方,琢磨到主公的一些不对劲之处。
程千叶翻阅着文献“虽然负责刑律的官员们了解了新的政令、法规。但是我发现国内的百姓多目不识丁,想要普及这些还是很有难读。你觉得有什么可行的操作吗”
周子溪答道“依照新政,我国新入籍的庶民均必须明确户籍,规范住所。以十户为一什比邻而居,百户合为一理巷,设里长一名。十里为一亭,又设亭长。十亭为乡,多乡成县,再而有州郡。”
“主公只需命郡守管辖诸县,县丞自会负责教化乡长,乡长再普及给辖区内的亭长,里长。由亭、里长时时在里巷内为里民宣讲。里民们就会慢慢熟知新的政令,法规。主公所要做的,是选择适合的州牧,郡守,并定期对他们的政绩进行考核。
程千叶点点头“这样确实是一个有效管理的方式。就是太慢了点,主要还是百姓们的文化程度太低。之前我们推行一个简单明了的军功授爵制,在绛城各地设置专职人员,反复宣讲,我发现还是很多平民听不懂。”
“现在要推广条文复杂的法律制度,还有兵役制度,税务制度,困难就更大了。单要选出那么多具有文化知识的基层管理人员,也是不容易。哦,我的意思是里正,亭长那些人。”
程千叶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主要还是学校太少,文化普及的不够。连个科举制度都没有,官员也不好选。”
周子溪愣了一下,疑惑的问“主公,选拔官员惯常靠得是举孝廉。何谓科举啊”
程千叶回过神来,继续翻阅文稿,笑着道“我说的是学堂,民间的学堂太少了。此事回头再细说,你先把手头这些事忙完。”
周子溪看着案桌前的主公,那单薄的身影,时时会透出一股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气息。
主公表面上看起来温和守礼,但他思维其实十分的新颖跳脱,提出的政策见解,往往令人耳目一新,闻所未闻。甚至有时还会脱口而出一些大家不能理解的词汇。
他对臣子,士兵乃至平民和奴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关怀和尊重。
这种过于平等的观念超出了任何一个君主所能具备的度量。甚至他自己也意识到有些不够妥当,因而刻意做了一些掩饰。
不能被我们这些臣子理解,所以主公才会有那份孤独之意吗周子溪在心中想到。
“主公,您可是有何烦难之事”他小心翼翼的问出盘桓在心中的疑惑。
“我”程千叶从书案中抬起头来,她不太想欺骗这个十分敏锐的臣子,但她也不能直说。
周子溪将他的轮椅转到程千叶面前“主公这几日不在郑州,可是亲自去了镐京您和公主一同潜入了镐京”
周子溪猜到了一半,只是他没想到程千叶不是隐瞒身份去了镐京,她根本就是直接去参与了谈判。
张馥说得果然很对,想要瞒过俞敦素,贺兰贞等人容易,但对于周子溪这样细致又敏锐的人,是不容易瞒过的。
“对,我是亲自去了。”程千叶沮丧地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得很不对。”
周子溪在轮椅上郑重 其事的行了一个礼“我大晋朝堂之上,皆为晋臣。但微臣,永远只是主公一人的臣子。只要主公想做的事,微臣绝不会反对。臣是希望,主公若有烦难之事时,能让臣为您分担一二。”
“臣虽双足不便,但未尝就不能出使他国。主公既不放心让妹妹独自前去,当使微臣代劳才是。”
程千叶低头着头想了想,心中渐渐高兴起来。
她体会到了周子溪这份小心翼翼的关怀。
不论墨桥生,张馥还是周子溪,他们虽然不同程度的反对自己的行为。但他们都依然用自己方式,在帮助和宽慰自己。
片刻之前,程千叶还在因为自己不得不舍弃女子的身份,再不能和正常女子一般,谈一场正经的恋爱而觉得有些沮丧和孤单。
现在想想,虽然确实会失去一些东西,但同样得到了另外一种弥足珍贵的情感。
这些来至于臣子,朋友真挚的关怀,很大程度的温暖了身在异乡的她。
如今的她,再也不是孤身流落于异界时空的他乡之人。
在这里,已经有了无数让她牵绊关怀,同时也牵绊关心着她的人。
“谢谢你,子溪。”程千叶笑着道了谢。
送走了周子溪。
程千叶站在门外,抬头望着屋顶,小声的喊“桥生,桥生。”
她知道墨桥生时常就坐在她看不见的屋顶之上。
果然一道黑色的身影,迅速出现在她的面前。
程千叶拉住墨桥生的手,把他拉了过来。
她伸手环住了墨桥生的腰,将自己的脸靠在了结实的胸膛之上,听着那怦怦的心跳之声。
“我应该拿你怎么办桥生。”程千叶闭上眼,在心中默默的想,“我错了,也许我在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桥生。”
她很想同墨桥生在一起,但却不能给两人一个正常的关系。
桥生若是和自己在一起,只能忍受着他人非议,永远无法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庭,偷偷摸摸的和自己过一生。
“主公。”墨桥生的担忧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您今日不开心吗”
程千叶抬起脸“桥生,我已经选择了要做晋国的主君,就只能放弃公主的身份。也许我一生,都不能和你做一对真正的情侣。”
她认真的看着墨桥生,缓 开口“将来,你如果想要一个真正的妻子,一个正常的家庭。只要你开口,我一定放你离开,绝不阻止你,我发誓,我甚至会祝福你。”
墨桥生想要开口说话,程千叶伸手拦住他的双唇。
“你现在当然不会有这种想法。所以你不要急着反对。我也只是提前告诉你我的心意。希望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能够依旧不对我隐瞒,坦诚相告。”
程千叶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含着恨意响起,
“我绝不”
那个人捧起了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下来。
他反复的亲吻,全力的掠夺,不断加深,再加深这个吻。
仿佛在不停的说着那句话。
绝不,我绝不。
“主公,我只想要你。”
“我这一生只想要你一人。”
他断断续续的誓言,湿漉漉的落在程千叶的脸上。
程千叶伸出双臂,绕住墨桥生的脖子,
她用最大的热情,在月空之下,回应着自己心爱的男人。
三月之后,
西戎的皇帝病逝,立十三岁的太子元顺为帝。
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用铁腕手段雷厉风行的铲除了异己,将整个西戎的军政大权一把掌握在自己手中。
西戎派来使臣出使郑州。
程千叶在大殿之上接见了使者。
这是她熟悉的一个敌人,没藏裴真。
她在镐京的时候为了能及时保住张馥的性命,曾经以千叶公主的身份多次拜访了这位太后的心腹之人。
当然,对没藏裴真来说,这算是第一次见着晋国的君王。
他献上国书之后,悄悄打量了一下王座上的晋越候,心中吃了一惊。
这位君候和那位公主长得真是像啊,不愧是孪生兄妹。
“尊敬的殿下,我们西戎和晋国是往来邦交之国。如今我国的皇帝陛下登基大典举行在即,为表我国友好睦邻的诚意,太皇太后特派我来邀贵国使臣出席典礼。”
程千叶依照国礼同他应酬往来。
并设宴款待了作为使臣的他。
宴席之上,没藏裴真目光在列席之人中四处搜寻。
末了,他开口问道“数月之前,贵国的千叶公主出使我西戎,曾于在下有数面之 域名: 乐文书屋
缘。鄙人同公主相谈甚欢,很是投洽,不知今日侯爷可否请公主上殿一见”
程千叶面上笑盈盈的同他周旋,实着心中咬牙暗恨。
张馥当初一身的伤,都是出至于此人之手。她今日甚至没让张馥参与这个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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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仇,程千叶可不想揭过去,犬戎人入侵中原,踏破河山不提。更一度围困汴州,几乎让她折了俞敦素和程凤等全城军民。她迟早要和这些凶残的犬戎人算总账。
但她面上却看不见一丝的不喜之色“原来将军见过舍妹,可惜千叶她如今回了汴州,不在此处,倒是可惜了。”
没藏裴真笑了起来“公主的风采,不仅鄙人印象深刻,便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夸赞不已。今次派我前来,一则是为邀请贵国观礼,二则却是为我国皇帝陛下,求娶贵国千叶公主为妻,至此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世代邦交往来,永不相犯。”
没藏裴真的话一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响,大殿本来还算活络的气氛瞬间为之一静。
他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的墨桥生重重地放下酒杯,正狠狠地瞪着他。
“怎么了,墨将军难道我国的皇帝陛下,还配不上公主的身份吗”没藏裴真冷冷道。
墨桥生慢慢站起身来。
程千叶开口阻止“太皇太后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舍妹已有了婚约,倒是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一份心意。还望将军回国之后,代为转达我的歉意。”
“公主有了婚约”没藏裴真皱起眉头,“这莫不是侯爷的推诿之词我来晋国之前,也曾打听一二,未曾听闻公主有过婚约,只不知公主许配的是哪国的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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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叶笑了“我就一个妹妹,母亲不忍心她远嫁。是以在自己国内择一才俊配为驸马。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在这大殿之上。”
程千叶环顾了四周,目光落在墨桥生的身上。
墨桥生初听见犬戎那十三岁的小皇帝,竟然胆敢求娶程千叶,心中义愤难平。后听见主公说公主早有了婚约,心中又是一阵失落。
此刻,他看见了程千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突然就明白了程千叶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
果然,他看见程千叶一展袖,笑着宣布,
“公主的未婚夫婿,正是这位墨桥生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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