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原本来告状的部曲们, 此时纷纷睁大了眼。
场面骤然寂静了下来,连他们之间紊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可他们的命都是郎主的,倘若真是郎主下的令,他们也无话可说。
可眼下怎么看怎么透着古怪。
郎主和那两人有什么仇为何会下令这样做
这摆明了是郎主在维护那个奴隶
他们纷纷低下了头,眼底满是愤恨和不服气。
褚根本没想到殷牧悠会护着自己,诧异的朝他望了过去。
奴隶于主人而言, 无非是随时可舍弃的对象。当时殷牧悠让他处理那两人的时候,褚便觉得是殷牧悠要牺牲他了。
纵然猜到, 褚还是领了命。
去年温庄干旱,本来粮食就减产。今年又阴雨连绵,涝灾肆虐, 他们早已经食不果腹,被辗转卖入府内, 竟还得到了吃食,不至于饿死。
而如今郎主又对他这般好, 褚眼眶都微热了。
直到那些部曲都已经下去,褚直接跪倒在殷牧悠面前。
“多谢郎主庇护。”
殷牧悠头疼的让他起来“本就是我让你做的,不干你的事。”
可褚还是没有起身,他为人木讷寡言, 也说不出什么哄殷牧悠开心的话, 只得朝他扣了几个头, 力道重得和地上都发出了响声。
殷牧悠静静看着, 以往想改写温庄那些人的结局, 本只是为了任务。
而现在,倒真的多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起吧。”
“诺。”
不过尚有一件事让他觉得违和。
殷牧悠头疼欲裂,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让褚去动了手。
对于他和尧寒这样的妖来说,杀人无异于沾染因果,除非真的触及到底线。
心中隐隐有几分不祥之感,或许真是他前一次来时留下了什么。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好几天,殷牧悠所有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到了尧寒身上,因此什么都还未了解清楚。
他抬头望去“去通知管家,让他找人帮我查查那两个死去的部曲,尤其是他们最近接触了哪些人,都一并来报。”
听了这话,褚却站直了身体,没有立马动起来。
殷牧悠微怔“怎么了”
褚许久未出声,古铜色的皮肤都给憋成酱紫色“郎主是嫌弃褚无用吗”
“你怎会这么想”
“那郎主为何不派我去查”
殷牧悠哑然,不给他事情做,他反倒惴惴不安,这是有多缺乏安全感
“之前那件事是我大意了,你并未经过训练,不知如何处置尸体和探查情报。这种事情,便交由精通的人去做。”
褚失落极了,脑袋都搭怂了下去。
他为人愚笨,总是不能猜出郎主所想。
殷牧悠之前还觉得褚长得凶狠,却没想到性子这么反差萌。
他见褚衣不遮体,大腿和胸膛都露在了外面。他便吩咐身旁的花霓“备一件新衣给褚。”
花霓瞪圆了眼“郎主是要给一个奴隶衣裳吗”
“不可”
“这不符合规矩。”
殷牧悠轻咳了一声“他护我有功,区区一件衣裳罢了。从今日起,褚不再是奴隶,而是我的贴身护卫。”
花霓无奈,朝他行了一礼,很快便下去了。
这话一出,更让褚眼睛一亮,虽然表面上没笑,可浑身上下都透着喜悦之情。
殷牧悠莞尔“这么高兴”
褚立马抿紧了唇,害怕嘴角扬高“只要能在郎主身边,褚就心满意足了。”
殷牧悠笑着同他说“那你得好生记住一件事,我自己做的事,我不喜别人帮我背。”
褚郑重的点了点头。
殷牧悠因为担心尧寒的缘故,很快又回到了竹林小屋之中。
阴云密布在四周,自从进入盛夏后,便一直在下雨,仔细算算,这一两个月里晴朗的天数竟不超过十天。
粮食格外短缺,还t的养了一只妖兽,殷牧悠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
之前他是紫云豹的时候,小的像只猫儿;现在成了九命猫妖,又庞大得跟只豹子没啥分别。
推开门以后,一双金色的兽瞳便死死的盯紧了殷牧悠,仿佛他逃走一步,就要趁着他害怕咬过来似的。
这种时候,殷牧悠不刚也得刚。
还要表现得比尧寒更凶
一旦气势弱了,再加上他施放御灵术元气大伤,很有可能遭到反噬。
殷牧悠不动声色的走了进去,将手里的肉放在木碗中,小心的推了过去。
“之前说你咬死无辜的人,我为这句话抱歉。”
“方才有人说,你咬死的那个人也曾食过你,他罪有应得。”
那双眼瞳浮现了厌恶和反感,明明肚子已经咕咕直叫,却不肯接受半点他的东西。
殷牧悠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话,吃吧,别饿着了。”
尧寒却冲着他亮出了森森獠牙。
之前尧寒没杀他,便代表着他已经开始接纳他了。可难得建立的短暂信任,却因为他强行施放了御灵术,而让他们彻底僵化了起来。
“东西就放在这里,你若是讨厌我,我可以出去,但我是真心想救你。”
救这个字,在现在听着完全是讽刺。
尧寒用爪子奋力的将木碗里的东西拍开,里面的肉便飞溅了一地。
殷牧悠紧抿着唇,知道一定不能太心急了。
他将被打翻的肉装到了碗里,一言不发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大雨霶霈,很快就滴滴答答的落下。
他站在屋外,静静的看着外面这场大雨,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任谁也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只是此刻殷牧悠端着木碗的手却一点点的加紧。
不一会儿,管家陶邑冒着雨急匆匆的赶来了。
一看殷牧悠站在门口,忍不住哀叹了一声“这么大的雨,郎主怎么独自一人站在外面若是着了凉那可怎么办”
“陶邑,我没事。”
他发出的声音都带着沙哑,混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藏着细不可闻的哭音。
陶邑自然没有察觉,只是看到他手中的木碗,忍不住开口“咱们温庄两年都受到天灾,粮食本就不够了,郎主还让我们杀鸡给那妖邪吃。”
他每次送来的时候,都觉心在发痛。
有时陶邑还抱着那几只鸡不给杀,郎主大病初愈,温庄也没个能补身子的。
这些是要留给郎主的
然而他最终还是亲手杀了送来,可每次看到并没有动口的时候,他又觉得愤愤难平。
“这已经是我们庄子里最后一只鸡了,便再也没有了。郎主你的身体又虚弱,往后可怎么办”
殷牧悠的笑容有几分苦涩,雨丝随风飘落至檐下,房子年久失修,就连屋子里都漏雨,更别提这里了。
温琅的确病得太久,就算是在身体好的时候,也沉溺道术修炼,不问温庄事宜的。
久而久之,便变成了这样。
“粮食的事我会慢慢想法子的,只是他的吃食万万不可断,若庄子里没有了,那便去远处买。”
“郎主,那只是个妖邪啊,郎主凭什么对他这般好”
殷牧悠态度强硬了起来“陶邑,唤你过来是让你找人查查死掉的那两个部曲的,不是让你过来质问我的。”
陶邑脸色微微泛白,到最后只能行了一个拱手礼“谨遵郎主之命。”
望着陶邑离去的身影,殷牧悠在外伫立片刻又重新走了进去。
肉被他用清水洗过,重新放在了尧寒身边。
外面那些话清清楚楚的印在了尧寒耳朵里,他趴在地上,耳朵都抖动了两下。
方才他发火翻了木碗,是因为怨恨殷牧悠强行签订的御灵术。这御灵术十分不成熟,还是最初级的那种。偏偏他刚刚复生,又刚踏上修行没多久,根本无法抗衡。
那一瞬间,尧寒的心里生出了怨恨。
甚至认为,殷牧悠和陆文龙是同一类人。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他昏迷之中杀了他。
可刚才的对话,却让尧寒心里触动。
这个人对他好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尧寒便再也下不去爪子,将那木碗打翻。
殷牧悠还在一旁翻阅着祖上传下的那本书,如往日一样,没有再过多的关心尧寒这边。
夜渐渐深了,殷牧悠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大雨催寒,虽然此刻是盛夏,屋子里有一个沾染怨气的妖兽,周围就更加阴寒了。
殷牧悠嘴唇泛着白,恍惚间却梦到了几个画面。
之前明明毫无印象的事情,在到达这个世界之后,便一个接着一个的被点亮似的。
等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
薄汗将他的额头都打湿,他的脸上只剩下了病态的苍白。
头疼欲裂,殷牧悠却快速的把记起的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上一次,他根本就没赶得及。
为了复活尧寒,他主动以怨气相引。
天象的变化,让温庄死了太多的人了,怨气在温庄是最不缺的东西,甚至可以说这个地方极其适合魔修修炼。
在持续了多年,殷牧悠也不过炼出了一团不成形的黑气。
可那一团东西早已经不是尧寒了,而是失却了理智,只剩下报复和扭曲的怪物罢了。
尧寒想要身体,最好就是夺舍他。
在恢复了些许过后,尧寒便把他养了起来,束在自己身边。
尧寒的手里染血无数,最后成了一方魔主,可到最后尧寒还是没有夺舍他,为了巩固身体,日日以怨气修炼,他越来越癫狂,失却理智,杀的人就更多了。
到最后,尧寒还是给人杀死了。
殷牧悠被人救出,脸上的表情只剩下麻木,多年来被囚在他身边,尧寒却并没有做出太多伤害他的事,唯一的束缚,就是不准殷牧悠离开他半步。
但凡他有离开的心,尧寒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见过尧寒疯狂的模样,被折磨得最深的不是陆文龙,反倒是他自己。
如果他最开始不是善良的,反而大奸大恶,根本不会有任何的痛苦。
但事实恰恰相反。
殷牧悠仰着头,不敢让眼泪轻易落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杀了尧寒的人是谁。
他甚至只知道尧寒大致的结局,中间的细节一概不知。
殷牧悠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一定要护着他,不想再让他变成他所知道的那两个结局。
殷牧悠站起身来,朝着角落里走去。
下了许久的雨,今日才渐渐晴朗了起来。
阳光穿过了竹林,落入到雕花窗内,屋子里也洒下了星星点点的光。
尧寒趴在角落,耳朵一抖的一抖的,看样子并没有睡着,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会立马苏醒过来。
殷牧悠看向了木碗中,里面的肉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
他忍不住的露出了笑容,恰逢尧寒睁开眼,便看到了这一幕。
夏日静谧,熹微的晨光里,他浅浅而笑,那清冷的眉目也染上了温柔,如此神清骨秀,令陋室生辉。
尧寒瞥开了眼,身后的尾巴轻摇了两下。
嗤,看他吃个肉也能这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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