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像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 宋予璇愣了下, 方才起身道“昨日我偶然听了个消息, 说是南边有一位神医前几日入京来,如今正在慈恩寺义诊。说是这位神医医术高超, 妙手回春, 多些年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这几日前去义诊的, 不单有平民百姓,不少官宦人家也特地赶过去请他诊治。”
“娘这病一直不见起色,我便想着, 着人去请他来府中看一看。”宋予璇叹了口气, “可他偏生没应允,开多少银子也不成。”
沈瑜听了这前因后果,说道“他既是义诊, 想来也不在乎什么银钱。再者,像这样有真本事的, 恃才傲物也是寻常,未必就看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想了想,又道, “既然他不肯来, 那为何不让夫人亲自前去”
云氏的病情虽重, 但也没到不能挪动的地步,若那位神医果然如传闻中所说的, 那的确值得费些功夫走一遭。
宋予璇眉头紧皱着, 愁容满面, 无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娘她没同意,说是已到今日境地,不必再白折腾”
沈瑜听这话,心中“咯噔”一声,云氏这话简直是已经存了死意。
她若真是这么想的,那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救。
沈瑜下意识地想去劝,可转念一想,宋予璇这个亲女儿劝都没什么用处,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宋予璇性子温顺,如今却是被逼得没法了,说话也没了遮拦“当年父亲过世之时,娘都未曾这么难过过,虽也病了一场,可慢慢地就好起来了。她这些年也不疼大哥,我原以为病一场也会渐渐好起来的,可谁知竟至如今地步。”
沈瑜从她这话里觉出些不对劲来,但如今并不适合追问,只能掩下不提,先进内室去探看云氏。
云氏仍旧是那么个病美人模样,倚在那里闭目养神,听了侍女的提醒,方才缓缓地睁开眼,看向沈瑜“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很美,纵然是病得形容憔悴,可仍旧美得动人心弦。沈瑜甚至忍不住会想,她年轻的时候,该是怎么样的风华万千。
可亏得是她这些年在将军府,甚少出门,不然说不定要惹出多少祸端来。
“我此次过来,的确是有一桩事要征求夫人的意见。”沈瑜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不远不近地看着云氏,“再者,也是想来看看您的病情。”
云氏淡淡地说“府中之事我既然已经交给你,那便是全权由你来处置,不必再特地过来问我的意见。至于病情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着急也没什么用处。”
她谈论起将军府的家事,乃至自己的病情,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仿佛跟她没半点干系一般。
其实说起来,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的确不像是在乎将军府。
沈瑜如今再回想起自己初来时云氏的照拂,这才意识到,原来那时的云氏才是反常至极,如今这模样才是常态。
现在细想,云氏那时更像是将对宋予夺的亏欠,弥补到了她身上。
弥补完了,也就没什么特殊优待了。
沈瑜这么些年,就没见过几个这样当娘的。可偏偏你还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她对自己都是这个样子,毫不上心。
当初她曾听人提过,云氏祖籍太原,当年宋将军带兵剿匪之时顺道将她救出,带回了京城。后不顾老侯爷与亲娘的阻拦,毅然跟云氏成亲,还给了她正妻的位分,更是侯府中搬到了这将军府来。
那时沈瑜想着,云氏与宋将军必定是两情相悦,格外恩爱,才会不顾阻拦也要在一起。
可如今看着,这事儿怎么像是宋将军剃头挑子一头热不然云氏何至于是如今这模样
不管家,也不管子女。
仿佛她这么些年来,都是袖手旁观,随波逐流。
沈瑜心中千回百转,但也没表露出来,将生意上的事情大致提了提,而后道“我有意将这些生意彻底整顿,或许会关掉一半的铺子。”
果不其然,云氏仍旧是那句“随你。”
沈瑜抿了抿唇,另挑了个话头“还有一事,我想让三姑娘跟在我身边,趁这机会学些理家的事宜。虽说我会的也有限,但多少应该能教她些,以免将来她若是出嫁了,料理不来家务事。”
这次,云氏沉默了会儿。
她垂眼看着锦被,指尖捻着丝绸料子,片刻后方才轻声道“她若是想学,便跟着学些吧。有劳你了。”
她这模样,倒也不像是完全不在乎。沈瑜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其实说来,三姑娘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夫人可曾想过为她择婿”
云氏这次沉默的时间就更长了,在沈瑜几乎疑心她不会回答之时,才开口道“她这样的性情,并不适合嫁去什么高门大户,我也不想让她伺候公婆,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的。”
“是,”沈瑜是认同这一点的,“可她到底是老侯爷的嫡孙女,这样的出身,怕也不可能低嫁。”
云氏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也都化为一声叹息“容我再想想。”
云氏说出这样的话,沈瑜倒是毫不意外。
事实上,云氏没说出来“这件事由你决断”,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恕我冒昧,您若顾念着三姑娘,还想为她操持此事,便得好好配合大夫的医嘱才行。”沈瑜在她面前也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了,直截了当地说,“虽说您将管家的事交给我,可三姑娘的亲事,我却是不想插手的。您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将来她这后半生,就全系在老侯爷一念之间了。”
若云氏真病逝,那宋予璇的亲事自然就落在西府那边了。届时若真有什么不妥,沈瑜倒也不会袖手旁观,不过在云氏面前,就是另一套说辞了。
沈瑜添油加醋道“您应该也是知道的,这世家之间婚事向来都是利益交换,西府那边未必会对三姑娘尽心尽力,说不准会挑一个怎样的夫婿。”
她毫无负担地揣测着侯府,反正云氏对西府的印象也好不到哪儿去。
想了想,她又私心试探性地补了句“若真嫁错了夫婿,只怕这后半生,都要折里面了。”
说这话时,沈瑜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云氏的神情。
云氏怔了怔,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但这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转瞬即逝,若不是沈瑜一直留了个心眼,只怕压根不会注意到。
她沉默了会儿,坐直了身子,无奈道“你去告诉予璇,让她准备着,我明日便去见一见那位南边来的神医。”
沈瑜连忙应道“嗳,我这就去告诉她。”
云氏见她这模样,也觉出些不对来,回过味儿来后感慨了句“你这劝人的方式,倒是别致。”
她并没生气,甚至还无奈地笑了声。
沈瑜抿了抿唇“可我说的也是实情。”
云氏点了点头“是,你说的不错。”
沈瑜方才已经大着胆子试探了一次,虽然云氏并没察觉到,但她也不敢再多言,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听了沈瑜转述的话,宋予璇立即转悲为喜,破涕为笑“阿瑜,多亏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了。”
她看过来的眼神又是欢喜又是崇敬,沈瑜有些哭笑不得,随即又觉出些心酸来。这姑娘待人一向赤诚,若能从小便好好教导着,今日想必是另一番模样。
沈瑜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轻笑道“你安心照顾夫人,旁的事情不用担忧。”
及至第二日,宋予璇陪着云氏到慈恩寺去,向那位神医求诊。
而沈瑜这边,则是在修齐居摆了场“鸿门宴”,等着几位掌柜的到来。没酒菜,只有笔墨与珠算。
这些掌柜还不是一道过来的,陆陆续续赶来修齐居,沈瑜并没见他们,而是让人在院中等候着,等人来齐了,再说其他。
赵管家倒是一早就到了,他昨日被沈瑜不上不下地摆了一道,一夜都没歇好,早早地就赶了过来。
早就过了说好的时辰,可人还没到齐,他状似不经意地向青溪抱怨道“这些人实在是太出格了,我先前已经知会了他们,务必要早些过来,不料竟拖到这时候。”
赵让谦堂堂一个大管家,怎么会无缘无故跟她抱怨这种事情
青溪略一想,便明白过来了,忍着笑意,义正辞严地向他道“委实是过分了,我这就去回禀如夫人。”
说完,她回身进了屋,将此事转告了沈瑜,小声笑道“赵管家这是想撇清关系呢。”
赵让谦那话乍一听是抱怨,可实际上,却是想告诉沈瑜
先前通知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提醒过了要早点来,如今人没来,不是他的疏漏,全然是那人的错。
沈瑜翻看着先前批注的笺纸,无声地笑了笑,随口问道“还差几人”
青溪如实道“一人。”
“谁”
“绸缎庄的孙掌柜。”
沈瑜扫了眼笺纸,从那一摞账册中抽出一本来,看了眼朱笔批注,冷笑道“这位果然是艺高人大。账册都敢造假,那如今迟迟不来,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孙向劲,打从六年前任绸缎庄的掌柜。
那本最离谱的造假账册,便是出自他手。
又等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这位孙掌柜方才姗姗来迟。他的确是没把沈瑜这么个妾室放在眼里,只是没料到,一进院门,迎接他的并不是沈瑜的怒火,而是自己那几位“同僚”的怒视。
他自然是不知道,这几位在院中等了他多长时间的。
尤其是来得最早的赵管家,等了快一个时辰,心中七上八下的,此时瞪向他的眼神也就更为凶狠了。
孙向劲虽敢在账册上作假糊弄云氏,可却不敢得罪了赵让谦,上前两步陪笑道“诸位来得好早,倒是我迟了,委实是对不住。”
赵让谦早就让沈瑜给收拾妥了,如今自己的去留还没个定准,也懒得跟他客套,只冷声道“这话你留着同如夫人说吧。”
孙向劲觉出点不对劲来,还没来得及问,青溪便打了帘子,请诸位掌柜进门去。
赵让谦一甩袖,先进去了。
他是最早接触沈瑜的人,也是被沈瑜吊了最久的人,这几天过得堪称是心力交瘁,如今只想快些要个结果。
赵管家进去了,其他人便也陆陆续续地跟上。
沈瑜端坐在正位上,捧了盏茶,轻轻地吹开了热气,清淡的茶香飘散开来,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厅中众人。
七个掌柜,并着一个赵管家,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
神态各异。
沈瑜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地说了句“诸位先请坐吧。”
沈瑜这个人,长相跟气质都很有欺骗性,不发怒的时候,就像是个温婉的小家碧玉。
孙向劲打量着她,见她这模样,便彻底放下心来,抬手去拿小几上备好的茶盏。结果他手才碰着杯壁,便听见沈瑜冷不丁地叫了声“孙掌柜。”
这一声来得太突然,他手一颤,险些将茶盏给碰翻了。
“孙掌柜,你的新账册呢”沈瑜道。
孙向劲收回了手,取出了新带来的账册,正准备交给沈瑜的时候,又被打断了。
“不必给我看,”沈瑜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只需告诉我,这账册上八月初三那日记着的条目,是什么”
别说是被问到的孙向劲,厅中其他人,也都没能明白过来沈瑜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一片寂静之后,孙向劲先反应过来,说了句“成。”
他简单粗暴地翻开账目,找寻了会儿,而后念道“八月初三,购入浮光锦二百匹,耗银四千七百两。”
沈瑜撑着额,抬眼看向他,未置可否。
孙向劲原本是理直气壮的,可如今却被沈瑜这平淡的眼神盯得不舒服起来,恼羞成怒道“您平白无故问这个,可是有什么缘由”
“平白无故我原还指望你自己看出不对来,看来想多了。”沈瑜嗤笑道,“你怕是做假账做得昏了头,连自己都觉不出什么错了不成”
孙向劲脸色骤变,随即站起身道“夫人将管家权交给你,我们合该听候你的差遣,可你也不能无凭无据,就这么血口喷人。随便挑出一条账目,就能盖个做假账的罪名,岂非是让人寒心”
沈瑜也没恼,由着他把话说完“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要花这么大价钱,购入浮光锦”
孙向劲冷笑道“这浮光锦,因着在阳光下似有光华流转,一直颇受京中女眷们的喜爱,价钱也居高不下。我经营着绸缎庄,购入大批的浮光锦,难道不正常吗”
说完,他没忍住又补了句“还是说,如夫人没见过浮光锦,便觉着价格太过高昂,是我做假账。”
他这就是恶意揣测了,另一方面,也是看不起沈瑜的出身。
赵管家忍不住暗自骂了句“蠢货”,要知道沈瑜在宫中时可是尚宫局司记,四司的事皆从她手中过,难道宫中司服司会没有浮光锦吗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一匹浮光锦顶得上一年的开销,可在贵人面前,却什么都不是。
更何况,司服司中连“寸锦寸金”的蜀锦都有,浮光锦又算得了什么
沈瑜乐了,她是真没想到孙向劲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蠢话,笑了声后,才又道“我问的是,你为何要在八月初三购入浮光锦”
从一开始,这条账目的错处便是在时间上。可沈瑜刻意模糊了重点,先引着孙向劲承认了此事,以免他再改口,而后才切入重点。
对于在场的其他人来说,这问话并没什么问题,因为他们也不大清楚丝绸生意上有什么变动。
可孙向劲却是知道的。
就算他办事水平稀松平常,可到底是经营着绸缎庄的人,沈瑜这么一强调时间,他渐渐地回过味来,脸上激愤的神情褪去,瞳孔一缩。
“去年七月中旬,尚宫局司服司的女史将浮光锦加以改造,新制出了一种锦,叫做凌波。”沈瑜掸了掸衣袖,慢慢地说道,“那凌波锦较之浮光锦更胜一筹,制成衣衫,行走起来好似水波微动,还免去了浮光锦在阳光下太过耀眼的缺点。”
随着她的叙述,孙向劲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这账目错在何处了。
“若我没记错,宫外应该也是知道这消息的,甚至还有人想方设法想从尚宫局拿到改良的方子卖到宫外去。”沈瑜慢条斯理道,“可皇后娘娘最终下了令,这凌波锦只能用于宫中,又或者当做御赐之物赏人,宫外不准私制。我记性尚好,还记得娘娘下令那日,是八月初十。”
听到此处,在场已有人明白过来。
“从七月中旬到八月初十皇后下禁令前,各大绸缎庄应当都在观望,等待所谓的凌波锦面世。”毕竟做生意若是想赚钱,必然得时时注意着各种动向,沈瑜又问,“你应当很清楚,若不是后来皇后下禁令,凌波锦的方子一旦传出,那浮光锦霎时就会被舍弃。可你却在这期间大批量购入浮光锦,又是为了什么”
孙向劲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找借口,可话到了嘴边,对上沈瑜那凌厉的眼神,他才发现自己无话可辩。
说账目造假,那就是大错,他这掌柜的位置必然是保不住的。
可若账目没错,那他当时就是蠢到家了,也不该办出这样的事,除非有意想害自家铺子。
至于说是笔误记错了,那就更不成了。
从他进门起,沈瑜已经问了数次,他都是言辞凿凿,此时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做假账由来已久,起初是还是小打小闹,也会谨慎小心地再三核实,可这些年云氏不管,他胆子就大了起来,行事也不像先前那般谨慎。
如今便撞到了沈瑜手里。
谁能想到,沈瑜这查账,是一条条账目看过去的呢
“这账簿留着,赶明儿我会报官,着人来好好查查。”沈瑜轻描淡写道。
孙向劲瞪大了眼,他原以为受些责罚也就罢了,可沈瑜竟然不顾自家名声要去报官,这让他霎时没了半点底气,当即跪了下来。
可没等他开口哀求,沈瑜便吩咐青溪“将孙掌柜带出去,着人看管着。今日我是来盘账的,没这个心思听他诉衷肠。”
说完,沈瑜便又端了茶盏来,吹散了浮叶,喝了口茶。
这一波杀鸡儆猴干净利落,孙向劲被带出去后,剩下的人态度立即转变了不少,坐着的时候脊背都挺得更直了些。
沈瑜开口道“陈掌柜”
她话还没说完,被点到的那位掌柜立即站了起来,较之孙向劲方才那安然坐着的模样,堪称小心翼翼。
沈瑜勾了勾唇,又同他细细地论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就没有再发生过像孙向劲那样的事了,不过是该敲打的敲打,该撤职的撤职,该整改的整改。
及至沈瑜发话散去时,早已过了正午,众人饥肠辘辘,如蒙大赦地出了门,相对苦笑。
赵让谦一直等候在一旁,可沈瑜自始至终都没理会他,掌柜们都散去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如夫人,我这”
沈瑜晾了他这么久,也够了“成了,你回去吧。从前的事我不跟你计较,可今后若有半点疏漏,我必要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赵让谦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踏实落地,高高兴兴地应了声“多谢夫人。”
众人都散去,沈瑜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催青溪道“拿些点心来,总算能吃东西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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