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皮子公认最佳,因为那里有着漫长严酷的寒冬和疯狂肆虐的暴雪,为了活命,野兽们都生出丰厚而柔软的皮毛,人穿在身上,会觉得抱着火炉一般的热。
当日白星在桃花山猎的那只狼绒毛算不得丰厚,又饿了许久,毛色也稍显黯淡,不过是被她打断腰椎杀死的,身上一丝伤口都没有,剥下的皮子也宛若活物。
这样完整最难得。
近来她时时以碎核桃仁擦拭,细腻的核桃油均匀滋润了每一根毛发,看上去已有三分光泽,在关内可作二流。
院墙挡住了外面的微风,头顶的天空分外高远,灰蒙蒙的蓝色上悠悠荡开几朵白云,并不怎么厚重,稀拉拉的,好似能瞧见背后的穹窿。
邻居按照约定在卤猪头,繁复的香气毫无障碍越过墙头,渐渐扩散在这一方小天地。
伴着微不可闻的水泡炸裂声,白星抱着一卷皮子出来,近乎本能地吸了口气,真香
过了会儿,孟阳来敲门,手里还拎着一张灰色兔皮
之前用兔兄遗骸祭五脏庙时,他便将皮子留了出来,预备自己硝制,结果被白姑娘知道后,说信不过他的手艺
他本不大敢随便进姑娘家的院子,奈何白星正忙,不爱动弹,他也只好拘束着手脚送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正中拉绳子晾晒的衣裳,没有墙根儿底下排开的咸菜缸,也没有炊烟。
他忽然感到萧瑟和孤独。
白星正坐在水井边揉皮子,身边摆了几个装满清水的大木盆。
天气很冷,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面无表情抿着嘴,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臂,被冰得泛红的双手忙活着,动作简单有力,有种原始的美感。
她鼻尖微微见汗,脸蛋红扑扑的,不断有细微的热气从手上升腾袅娜,最后渐渐消散在冰凉的空气中。
大约刚从盆里舀了水出来,她脚边湿漉漉的,有浅浅的水渍正顺着地上青石板砖的缝隙流淌,缓缓汇聚到墙角的水沟里。
盆中水面还在微微摇晃,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明媚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折射出一道又一道耀眼的光,波光粼粼美丽极了。
孟阳轻轻把灰兔皮放在她脚边的小板凳上,白星抽空瞧了眼,一张脸顿时皱巴起来,眼底明晃晃流露出嫌弃
好东西都给你弄坏了。
孟阳立刻羞愧地低下头颅,如犯错的孩子般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不擅长打猎,每每上山也只是采集而已,像这样的生皮子,还是第一次入手呢
确实是没经验嘛。
好在白星的嫌弃只持续了不久,她很快接过灰兔皮,反着铺开,一点点用刀背清理上面残留的脂肪和肌肉组织。
剥皮人手艺真的太差劲,弄得皮子四处坑坑洼洼
看到这里,白星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孟阳缩了缩脖子,脑海中却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哎,阳光下细碎的水面固然美丽,竟比不上白姑娘的眼睛十分之一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呀,就像大颗无暇的蓝宝石,漂亮极了。
等,等等,蓝宝石
孟阳脑袋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又往她脸上看了一眼
哎哎哎,没有眼罩
真的有一只灵动的蓝眼睛
他被这个新发现惊呆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像极了阿花阿青大叫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阳才小心翼翼地道“白姑娘,你,你的眼睛能看见呀”
白星头也不抬的嗯了声,继续刮皮子,手底下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嗤啦”“嗤啦”。
孟阳整个人都傻了,“可,可你之前分明”
话没说完,他先就回过神来
是呀,白姑娘虽然戴着眼罩,可确实从未说过眼睛看不见,一切都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意思。
孟阳脑瓜中乱糟糟冒出许多念头,忍不住又往人家脸上多瞧了几眼,隐约明白了点。
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卷起袍子窝在怀里,在白星前方不远处蹲下,有点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因为白姑娘看上去什么都应付得来,或许这些所谓的同情和安慰,于她而言更像是侮辱。
她确实不需要谁的怜悯。
短暂的震惊过后,孟阳已经被空前的惊喜所席卷,他既欣慰邻居不必受盲眼之苦,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一点惶恐
她,她愿意将从不肯示人的秘密展露给我呀
这是多么慷慨的信任。
世上还有什么会比信任更珍贵、更沉甸甸的么
没有了
他蹲在地上,不住将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又从右腿换到左腿,抓耳挠腮的想着,迫切地想要找出点秘密来与对方做交换。
奈何白星只是低头忙活,半点多余的注意力都不肯分出来。
孟阳等了半日,终于像下定决心一般郑重道“白姑娘,你问我呀。”
白星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问什么”
孟阳急切道“什么都行呀。”
你问我什么都会说的呀。
白星终于勉强抬起头来,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他,良久,摇摇头,重新垂下视线干起活来,“不想。”
把眼睛露出来是她的选择,与别人无关;
同样的,别人的过往如何,是否愿意主动吐露,也是别人的事情,与她无关。
啊怎么能这样嘛
孟阳沮丧地垂下脑袋,简直比前几年白吃人家的大柿子还要难受。
过了会儿,他又试探性地斜眼看过去,小声道“那我给你念话本听好不好”
请务必让我做点什么呀
白星没有拒绝,更像是懒得搭理。
但孟阳很高兴不拒绝那就是默许了嘛
于是他立刻开始念话本。
说是念话本,其实是在背诵,因为对自己笔下流淌出去的故事,孟阳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得清楚。
他讲了个猎人救治狐狸,次年狐妖报恩的小故事。谁知听到一半,一直没动静的白星突然停下手中动作,直勾勾看过来,“我经历过。”
这可真是天大的缘分孟阳立刻欢喜道“真的么”
就听白星继续道“我跟义父放生了落入陷阱的小狐狸”
孟阳一个劲儿点头,“是呀是呀”
“然后第二年,它就带着婆娘娃娃来偷我们辛苦养大的鸡鸭”美丽的异色瞳内突然流露出被背叛的愤慨,白星黑着脸,将匕首刀切豆腐般刺入地面。
它怎么敢
素来以坚硬著称的砖石竟毫无反抗之力,瞬间吞没整段刀身,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刀柄在外面。
像被噎住了一样。
孟阳傻眼了,“那,那后来呢”
白星木着脸,轻轻巧巧将匕首从石板砖里提出来,只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扁洞,“做成铺盖,一家老小总要整整齐齐的。”
狐皮铺盖自然是极暖和的,现在还在地下陪着义父呢。
石砖上的黑洞慢慢被水填满,孟阳突然感到有股凉意顺着脚底板一路朝上,流窜到四肢百骸,最终在天灵盖上开花。
嘶
话题好像突然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呢。
好在过了会儿,孟阳便朝着自家院落的方向吸了两口气,欢快道“卤猪头一定熟透啦”
他还特意将卤汁分出来一半,专门用来卤煮猪下水和野鸡几种东西味道不同,若放在一起,难免串味。
鸡杂倒没有丢进去,他准备等会儿用小干辣椒爆炒,弄得辣辣的,一定很下饭。
想要卤味好吃,先要入味,这没什么特别的法子,唯有时间而已。
孟阳一早就将刷干净的蒜臼倒扣在锅盖上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法子,只要在锅盖上压一点重东西,里面的食物就会熟得更快、更入味。
没人知道为什么,但确实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干的。
多么奇妙呀。
稍后两人转换阵地,果然见到了一戳就烂的大猪头。
天气寒冷,这卤水每日加热一回,能用好久呢随便舀出一点来,胡乱卤一点什么豆制品和碎肉、下水都好吃的
似乎是为了弥补下白星重新被勾起陈年旧事的悲伤,孟阳殷勤地切下一大块猪耳朵,用筷子插着递过去,“我去炒鸡杂,很快的。”
看着猪耳朵在筷子上跳舞,曾经被狐狸背叛过的心里好像微微好受了些,白星甚至有点得寸进尺道“想吃猪尾巴。”
“好的好的。”于是孟阳赶紧帮她换成猪尾巴。
猪尾巴只有短短一截,上面并没有多少肉,此刻都已经被炖得烂烂的,根部甚至有点皮开肉绽的样子,露出里面嫩呼呼的,被成功染成红棕色的肉。
吃起来有点麻烦。
可白星就喜欢这种骨头里吸肉的感觉呀。
当你从一堆骨头缝里扒拉出来一丝丝肉时,那种成功的喜悦和近乎捡到大便宜的畅快,又岂是大口吃肉能比拟的
孟阳爱吃辣,因此收集了许多种辣椒,今天用的还是当年以一封家书跟一个南方旅人换的。
它们不如北方辣椒高大舒展,带着几分娇俏羞涩,炒制时散发的味道也不是那么张扬,但是真辣呀
只要半个小手指那么大小的一点点,整只锅子里的东西都会变得火辣辣,叫人口舌生津眼冒青烟。
那两只野鸡不小,但鸡杂统共也就那么点儿,孟阳就又加了点剁碎的豆干,既丰富口感,又可以平衡辣味。
鸡杂或软烂或脆嫩,豆干又是那样劲道,丰盈的口感源源不绝,何等绝配呀
今天他特意蒸了白米饭,把那浸透了肉味的红棕色卤汁浇一点上去,所有米粒都泡透了呀。
还有什么会比肉汤泡饭更美味的吗
至少暂时,他还真想不出来哩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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