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白星像往常一样观察夜色时,发现星空隐隐泛红。
弯月旁排了几朵厚重的云彩,冰冷的空气似乎也比平时沉了许多, 吹得裸露在外的肌肤微微刺痛。
就连地上的霜花,仿佛也较昨日更清晰。
她微扬起脸,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徐徐吹来的晚风
风小了, 但水汽重了。
整片天地仿佛都在积蓄水分,暗自酝酿一场大雪。
如无意外,三两日内必至。
她扫了眼墙角日益缩减的柴火堆, 决定明天一早就带阿灰上山,多囤积一点柴火。
中原腹地的雨雪固然不会对她的行动产生太大影响,但雨雪必然会打湿山中林木。若直接焚烧受潮的柴火, 会产生大量浓烟和毒气,届时身子非但暖和不起来,只怕一夜过后就要凉透了
谁知次日早上,她跟孟阳正吃着菌菇萝卜丁肉酱臊子面时,后者忽道“白姑娘, 我夜观天象, 觉得日内可能会有雨雪,不如今天我们去城外弄一点柴火来吧。”
若没了柴火,可怎么做饭呀
还夹着面条的筷子略停顿了下, 白星稍显诧异的瞧了他一眼。
一颗裹满酱汁的蘑菇丁在面条上晃了晃,终于失去平衡, 顺着滚了两圈, 吧唧落回碗中。
门口挂的小黑板她不是没瞧见, 只这场雪怎么也要等几十个时辰后才到, 自己之所以看得出,是得益于十多年来与山林草兽为伍的生涯,这书生
夜观天象读书人都这么厉害的吗书上连这个也有
此时的孟阳正弯腰往灶膛内埋红薯,并没看到邻居眼中的惊讶。
他用带着红色火星的余烬小心盖好,这才转身替她挖了满满一大勺臊子,还特意多舀了肉丁进去,“我想着,单靠人力毕竟有限,不如去借了王大娘家的驴车来”
他实在是个很温柔细心的人,说到这里还不忘稍显羞涩地解释道“我实在养不起驴子,也没有车。”
没钱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这世上至少八成以上的人谈及囊中羞涩时都会稍加遮掩,生怕被人瞧不起,但他没有。
他就这么坦然地诉说着自己的贫穷。
王大娘在家看孩子,开门的是王大爷,一个红脸庞的矮老头儿。
了解了孟阳的来意后,王大爷非常爽快地同意出借,得知用途后还惊讶地望了望天空,“真会下雪”
这可是个难得的晴天哩
人类对老天心存敬畏不是没有道理的,有时候它像可怖的老者,使白昼失去光明,以闪电撕裂天幕;有时却又像顽皮的孩童,分明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就大雨滂沱,顷刻间瞬息万变。
若不留神用心,暗自观察,又哪里能窥得一丝半点规律
孟阳摸了摸小毛驴的脖子,点点头,“是呢,这两日您若有空,最好也赶紧囤一点。”
老王家今年添了小孙女,最怕受冷。
小毛驴被摸舒服了,“昂航昂航”叫了两嗓子,毛茸茸的尾巴欢快地划着圈子。
饲养大型牲畜不像养鸡养鸭那么简单,光每日所需饲料就是好大一笔开销,所以不光孟阳,桃花镇内也有许多人家没有牲口。
而王家这头小毛驴体型修长健美,皮毛溜光水滑,显然被养得很好。
王大爷是知道孟阳的本事的,闻言忙点点头,“那是,今儿家里还有点活,明儿就去”
可不能冻着孩子。
顿了顿又很贴心的问“斧头要不要前几日刚磨过,很锋利的。”
孟阳笑着拱拱手,“多谢,不必了,我带了呢。”
那头白星也牵了阿灰出来,肩膀上还斜挎着一个皮囊,里面塞了几个烤土豆和一纸包洁白的细盐,预备着若是中途饿了,还能垫一垫。
烤土豆跟烤红薯的方法没有任何区别,但味道却截然不同红薯更软更甜,土豆更面更香。把土豆外皮烤得稍微焦一点,吃的时候若能撒一些细盐,啊
她觉得自己很擅长做这个。
小毛驴拉着车,咯哒咯哒走过来,很好奇地打量着阿灰。
多么高大呀
它的年纪也不大,还未曾出过桃花镇哩,哪里见过这样的高头大马
它打量阿灰,阿灰和白星也在瞅它
一身青灰色的皮毛,偏肚皮、嘴巴和两只眼圈周围是白色的。相较马儿,小毛驴的眼睛明显更狭长一些,看上去似乎随时都泛着笑意。
憨登登,怪喜人的。
毛驴大多脾性温柔乖顺,便是年幼的孩童也可轻松驾驭驴车。
若将小毛驴拴在石磨边,眼睛上蒙一层黑布,它们就会围着石磨转圈,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就是这样心思简单的动物。
白星看得有趣,摸了摸它的脑瓜。
分明是初次见面,但小毛驴却没有半点抵触,很开心地蹭了蹭她的手心,两排长睫毛在清澈的眼底映出倒影。
在寒冷的冬日,谁能抗拒暖呼呼的皮毛呢绒乎乎的触感太过舒适,白星顿时心情大好,顺手从阿灰身上的褡裢内掏了只苹果出来,习惯性地掰开两半,一半给阿灰,一半给小毛驴。
她喜欢跟动物打交道。
当然啦,若是好吃难免更加偏爱。
小毛驴抖了抖耳朵,掀开嘴唇,露出两排大白牙,看上去傻乎乎的,似乎在笑。
谁知它刚伸着嘴巴去接苹果,阿灰突然发威
它几乎从地上蹦了起来,差点将白星从背上颠下去,然后一张嘴,合着还没咽下去的苹果渣滓,“噗噗噗”吐了小毛驴一脸。
小毛驴被吓坏了,“昂航”叫了一嗓子,竟还不忘苹果,忙咬着往后缩。
正赶车的孟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哎呦一声,直接从车辕处跌进后面的车厢内,咕噜滚了半圈。
白星双腿发力,当即从马背跳到驴车上,一手驴一手孟阳拉住了,“没事吧”
孟阳穿的厚厚的,整个就跟棉球一样,倒是没磕到,只是心有余悸地瞅着阿灰,“没事没事。”
他似乎很不讨这匹马儿的喜欢呀。
唉,世人说得对,人人都爱宝马,可宝马却未必爱人人
白星勒住驴车,重新将缰绳交还给孟阳,然后拧着眉头看阿灰。
这小畜生野性难驯,她生气了。
在关外,野马是敢于跟饿狼正面抗衡的存在,但凡能单枪匹马活下来的,哪一只蹄子没沾过血呢
阿灰丝毫不知收敛,竟还在冲小毛驴使性子,龇牙咧嘴撩蹄子,吓得后者“昂航”声响成一片,整头驴抖得不成样子。
可就算这样了,它竟然还在哆哆嗦嗦的嚼苹果
白星拉着脸,反手抽出腰间的马鞭,往阿灰身上打了一下。
啪
“苹果是我买的,我可以随意支配,懂”
今天自己只是分了半个苹果给小毛驴,阿灰竟然不顾主人还在马背上就闹脾气,若来日生死关头,自己还能信任它吗
而阿灰看上去比她更震惊更委屈,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嘶律律”
你打我
你竟然打我
你竟然为了一头蠢驴打我
阿灰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你就算拿一大袋苹果来,都不会原谅的那种
它用力尥着蹶子,在原地又叫又蹦,长长的鬃毛甩来甩去,谁看都知道是野马发疯。
阿灰乃名种之后,年纪虽小,高大的骨架和流畅的肌肉线条已然初具雏形,盛怒之下四肢铁蹄犹如重锤敲鼓,震得地面尘土飞扬哐哐作响。
孟阳和小毛驴看得心惊胆战,一人一驴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小声道“白,白姑娘,它还小嘛,有事慢慢说,何必动手”
小动物跟小孩子是一样的,哪有生来就懂事的呢
小毛驴“昂航昂航”
不过,那红红白白的果子真甜呀
白星却不听。
她连日来逐渐被温暖和柔和笼罩的脸上,此刻却仿佛罩了一层寒霜,犹如没有热度的玉雕。
“人不磨不成器,马也是一样”
兵器、马匹、江湖客,三者素来缺一不可,是彼此的最大依仗,需要百分百的配合和信任。
但现在,阿灰失格了。
刚才阿灰挨了一鞭子,整匹马宛若癫狂,又蹦又叫,嚣张得不得了。而此时见白星不说话,只冷冷看着自己,它却渐渐不敢动了。
现在的白星让它莫名回想起关外铺天盖地的刺骨寒风,尖锐又冰冷。
跟以前那个会温柔地抚摸自己的鬃毛,与自己分食果子的小主人一点都不一样了。
阿灰眨了眨眼,忽然有点心虚。
它抖了抖脑袋,晃着小主人平日最喜爱的浓密鬃毛,殷勤地上前一步,轻轻用额头去蹭白星的手。
我原谅你啦,你摸摸我呀。
白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爱抚它,反而避开身,默默地拆下了它的马鞍和缰绳。
她将这些东西往驴车上一丢,对阿灰道“当初是你自愿随我入中原,既然现在不高兴,那就走吧。”
或许她本就该一个人。
他们都是雪原和山林的孩子,天生对故乡有种来自血缘的羁绊,哪怕相隔千里,也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莫说阿灰,就连孟阳都惊呆了,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担忧道“白姑娘,这”
这样就散伙了
他虽然不大懂江湖客的做派,但,但这样不大好吧
白星却不做声。
她看上去也有点难过,沉默着抬起腿,一步一步往桃花山走去。
仿佛周围的高山密林都化为虚无,偌大的世间只剩她一人踽踽独行
像一匹狼,一匹被抛弃的,离群索居的孤狼。
阿灰低低叫了声。
她没有回头。
它追了几步,扬起长长的脖子,又叫了几声,声音急切。
然而白星还是没有回头。
一人一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阿灰焦躁地刨地,它慌了。
它是真的喜欢小主人呀,所以愿意放弃草原和白雪,甘愿为她附上马鞍走天涯的呀
孟阳急得在车上跳脚。
这可如何是好呀
阿灰原地转了个圈,下意识看向孟阳。
看我有什么用呀孟阳禁不住脱口而出,“你去跟她赔个不是嘛”
阿灰歪着头看他,两只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无措。
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孟阳用力拍了拍额头
他真是急糊涂了,阿灰再聪明也是一匹马呀。
让一匹马去跟人赔不是,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不对,是强马所难了
“白姑娘”孟阳赶紧一抖缰绳,驾驶驴车追了上去,“还有老远呢,你先上车吧。”
小毛驴咯嘚咯嘚地跑着,十分平稳。
真是头好驴。
白星既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沉默着往前。
她的嘴巴抿得紧紧的,眉头也微微蹙着,像凌冽冬日里的一颗孤树,刺拉拉的冷硬。
孟阳急得抓耳挠腮,扭头跟阿灰对视一眼,都有点无措。
阿灰懊恼地甩了甩大脑袋,果断上前几步,一口咬住白星的袄子。
白星被带的晃了下,竟开始跟它拔河。
一人一马一个往前一个朝后,连头发丝儿都在用力,偏谁也不肯服输。
孟阳傻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突然觉得有点荒唐。
这简直就像两个小孩子在闹脾气嘛
他跳下车来,急得直跺脚,上前劝和道“哎呀,你们不要吵了嘛”
白星和阿灰齐齐扭头,气呼呼瞪过来
不要你管
孟阳“”
他只是劝架啊,干嘛这么凶
他也是有点脾气的好吗
这么想着,书生真的有点生起气来,索性重新跳上驴车,紧了紧袄子,气呼呼地从兜里掏出来一大把炒好的栗子吃起来。
他一颗,小毛驴一颗。
哼,我还不管了呢
一人一马又僵持了好久好久,孟阳都开始跟小毛驴抱在一起相互取暖时,阿灰突然眨了眨眼,吧嗒掉了一大颗泪珠。
呀,它哭了呀
白星愣了下,就见那长睫毛抖了抖,又吧嗒吧嗒落了几滴。
巨大的水滴直直坠落,将冻得冷硬的地面砸出来几个小坑。
她的心头突然又酸又软,心疼得一塌糊涂。
然后孟阳就冷着脸,发着抖,看那一人一马抱头痛哭。
真的是抱头呀,白姑娘就将阿灰的整颗脑袋搂在怀里,眼圈红红的,眼睛里蓄满水光。
过了会儿,白星突然摘掉眼罩,用力将脸埋进阿灰的毛里,狠狠揉了揉,然后抬起头,非常冷酷的对孟阳道“我没有哭”
义父说江湖人不相信眼泪,流血流汗不流泪,她才不会哭
孟阳吧唧吧唧嚼栗子,犹豫了下,“呃”
白星瞪了他一眼,凶巴巴的。
孟阳搔了搔额角,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可是你脸上好多马毛哦”
没有水渍怎么粘毛不哭脸上哪里来的水渍呀
白星“”
她重新扭过头去,作势要打阿灰你掉毛啊
阿灰缩了缩脖子,眼睛下面两道深色的水痕,风一吹冷飕飕的。
而且,渐渐有要冻住的迹象。
白星吸着鼻子,心疼的替它擦脸,又小声嘟囔着什么。
阿灰乖乖让她擦,又讨好似的伸出舌头,用力去舔她的脸。
白星躲避着,自己胡乱去抹,“脏死了”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破涕为笑,一双异色瞳内都是闪亮亮的笑意。
孟阳带着满口的栗子香,开始呱唧呱唧鼓掌。
旁边的小毛驴见了,也眯着眼咧着大嘴,“昂航昂航”的叫了几声。
真好呀,自己不会再被欺负了吧
稍后,白星重新骑上马背,孟阳再次驾起驴车,大家快快乐乐地往桃花山走去。
刚才的那点不愉快就好像晨间薄雾一样,现在日头一照,就都烟消云散啦。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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