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
盛安怀一声怒喝,把纪衡和田七俱吓了一跳。68
纪衡再次抬了一下手,盛安怀息声。
田七睁开眼睛,入眼看到手中抓的布料,荼白的素锦,上绣着水蓝色花纹。这锦是松江府产的,好几两银子一尺,她疯了才会拿这种东西做手帕。
她心里一咯噔,目光顺着布料移动,缓缓向上。蓝色的海浪之上是一片白云,云雾中盘着一条龙,数数爪子,是五个不是四个。她不死心地继续目光上移,视线掠过纪衡的腰胯,停在他的腰带上。深蓝色的腰带,绣着暗纹,正中一颗宝珠带扣,看不出什么。
兴许是她看得太认真,纪衡只觉此人的目光似乎化作实质,由下往上一路摸过来。
生平调戏人无数的纪衡顿时就有点被调戏的感觉,对方还是个太监。他一阵别扭,面上却还保持镇定,背手而立,低头看她。
田七的目光终于爬过他的胸膛,停在他的脸上。霁月光风的美男一枚,眉宇间贵气逼人,不过现在贵气全被郁气取代,他正凝着眉头打量她。
“啊”
田七受到了惊吓,失声喊了一嗓子,紧接着连滚带爬的滚到一旁。
纪衡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很吓人么。
田七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她好像用皇帝的衣服擦鼻涕来着
妈呀
她二话不说调转身子跪在纪衡面前,拼命地磕着头,脑门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砰的沉闷声响,回荡在整个灵堂之中,颇显怪异。
“奴才驾前失仪,请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田七一边磕着头,一边说话,因为太紧张,嗓音打着颤,到后来只一直重复着“皇上饶命”。她觉得自己这回是真栽了,不求别的,但求能留一命,于是重点也只在这四个字上。
盛安怀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小子真会给自己开脱,你那是驾前失仪吗,根本就是亵渎圣体
他对田七的印象很深刻。盛安怀是内官监掌印太监,管着紫禁城内所有太监的职位调动,这田七想往宋昭仪跟前凑,必然要把盛安怀那里打点妥当,一来二去也就混了个脸熟。盛安怀和田七的师父关系不错,他觉得田七这个人人品还行,脑子也灵光,因此愿意提拔着些。现在看到田七发昏冲撞圣驾,他也挺意外的,但是皇上明显不高兴,于是他也不敢给田七求情了,默默地在一旁装透明。
纪衡被田七的磕头声和求饶声弄得有点心烦,“你起来。”
田七的耳朵一直支棱着听纪衡的反应,听到他说,她赶紧停下,“谢皇上。”说着站起身,恭敬地垂着头聆听圣训。
纪衡认识这个太监,新近跟在宋昭仪身边,嘴巴甜会来事,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哦,还有,长得好看。太监长得好看的也有,但是这个人跟那些好看的太监不一样,眼睛干干净净的,不像个太监。
纪衡的思维飘得有点远,见田七垂着头,他不由得说了一声,“你抬起头来。”
田七十分听话地抬头,就差道一声“遵旨”了。虽然抬着头,也不敢看纪衡,眼皮依然耷拉着,刚刚哭得又红又肿的一双大眼泡展现在纪衡面前。
好难看。
纪衡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他背着手,又问道,“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来了田七知道自己有命没命在此一举,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来,目光染上一层忧伤,“主子风华无双,这一下香消玉殒,莫说是奴才这样受主子恩惠的,就算是个普通人,乍一听到也要难过。更何况还有个小皇子,满宫上下谁不盼望小主子临世,谁料到”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偷眼看着纪衡的脸色,接着又说道,“主子宽恤体下,待奴才恩同父母,她这一去,奴才就仿佛失去爹娘一样难过。”
盛安怀在一旁听到此话,腹诽道,这小子好不要脸我喜欢
她这番话说得,不借机表现自己对宋昭仪多么忠心,只说死去的人多可怜,勾起皇上的恻隐之心,又说死去的主子对她多么宽容多么好你好意思在旧人的棺材前弄死她疼爱的奴才
纪衡眯眼看着眼前这哭成癞蛤蟆的太监,倒不知道他这是真实诚还是真聪明了。
田七说完,复又跪下来请罪。
一想到这奴才刚才抱着他的衣服擦鼻涕,纪衡刚缓和的神情又不好了。
罢了罢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田七最终被罚去更鼓房打更一个月。
更鼓房里都是犯了事儿服刑的内官,每天晚上去玄武门的门楼上打更,差使倒不累,就是得晚上去,也没油水可捞。
这个惩罚已经相当轻了,田七暗暗庆幸。皇上果然是个宅心仁厚的仁君,有君子之风。
纪衡之所以意思意思地罚了,还是觉得这奴才大半夜的独自一个人哭是真心的,看来心眼儿是真实诚。
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产生了些许偏差。
第二天,田七在内官监登记了一下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职务打更,然后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监们的住处。皇宫里的大部分太监都住在十三所里,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经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监,才有资格住在紫禁城内。田七搬进紫禁城不过半月,就又搬出来,说起来挺丢人的,不过还好,她脸皮够厚,也就不当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发现老巢还没有被占,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着三个人,其他两个都不在,她回到房间蒙着被子大睡特睡,紧着白天补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觉醒来,睁眼看到门前挂的藏蓝色棉布帘子在晃,过了一会儿,由帘子旁边探进来一颗脑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记拴门了。
那颗脑袋看到田七醒了,呲牙一乐,“狗小子”
田七赶紧下床把他请了进来,嘴里说道,“师父今儿刮的是什么风,怎么把您给吹来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吗”
“我出来办差,正好过来瞧瞧你。”那人由田七搀扶着进来坐下,田七赶紧给他倒茶,他说道,“你别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功夫,咱们爷俩说会儿话。”
来的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进宫就跟的师父。丁志原名叫丁志远,后来当了太监,觉着这名字听起来颇讽刺,不管志向多远大也还是个太监,于是他干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现在是御用监的少监,从四品,离太监只有一步之遥。
“太监”是宦官们的俗称,在宫中也是官职名,宦官做到头儿了,就是太监,正四品。
内官们虽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门统领,各有各的级别和职责,却也经常兼着后妃身边的差使,原本的职责反倒退了后,谁让妃子身边赏赐够厚呢。当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钱,没钱的那些自然没人上赶着去,只能由内官监来指派。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而兼二职,更厉害的,像盛安怀,一人而兼数职。
丁志现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还要大两岁,模样不是最出挑的,年纪也大了,所以改走贤德路线,虽膝下无出,皇上却还记得她,每一两个月总要去她那里转转。
田七使唤一个小太监拎来一壶热水,现沏了茶端给丁志。
丁志把茶盖掀开一看,浅碧色的茶汤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着一簇茶叶,已经被泡得舒展开来,叶片饱满丰厚,碧绿如鲜。他闭眼深吸一口气,馨香扑面,登时精神一振。
“庐山云雾,”丁志睁开眼睛,“这个好你小子就是个金耙子,什么好东西都不会落下,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田七挠了挠头,笑道,“还不是没了的昭仪主子赏的,我知道您好这个,早想拿给您,可惜赶上昭仪主子出事,我一时忘了。”
丁志掀着茶盖缓缓地划着茶碗,轻轻地吹着气,还沉浸在云雾茶带来的清爽怡人的感觉中,随口应道,“看来你在宋昭仪那里混得不错。”
“不错是不错,可惜好景不长。”田七失落答道。
丁志闻言,放下茶碗,劝她道,“要我说,你也不必气馁,这个死了,还有下一个呢,后宫里总会有得志的,你小子会来事儿,有前途,只要搭上条好船,站稳了脚跟,总会有出头之日。”
田七摇了摇头,“我的好师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条船,哪条船翻,”说着,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头,“三个了,说实话,我真有点心灰意冷。”
丁志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他顿时对田七同情起来,开始给她出馊主意,“要不你测测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刘好像会测这个,你去试试”
“别提了,我早去过了,他说我八字儿太硬,克主。”
“那怎么办”丁志也为这个徒弟着急,“有没有破解的法子”
“没事儿,”田七摇了摇头,“其实老刘的话也不靠谱,他还说我是娘娘命呢。”
丁志听罢嘿嘿笑起来,“这家伙还真敢胡诌。要是个宫女也还罢了,你这卖相兴许真能混个小主子当当。”
说到宫女,丁志的话题开始往歪路上带。哪个宫女好看,哪个宫女好上手,如数家珍。田七听得头皮发麻,干脆告诉丁志她昨天冲撞了皇上,被罚打更。
丁志果然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对丁志说了,隐去擦鼻涕的环节,只说自己光顾着哭没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对她发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会儿,接着要走。田七把那包庐山云雾包了一半给丁志,把这师父哄得脸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师父,田七也睡不着了,下午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饭,去更鼓房上值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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