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疯了。68
这是盛安怀小心地观察了一天之后得出的结论。自从昨天田七没回来、皇上派下去打探的人回来禀报说田七很可能出城了之后,皇上就有点中邪的症状。他板着脸,面色平静,目光阴沉,虽一言不发,但周身总好像笼罩着一股你看不到但是能感受到的阴森森的气息,像是来自九泉之下的索命无常。
这表情,这气质,配合着那时不时发出的咬牙切齿声,很有催魂夺命的功效。人间帝王一下成了人间阎王,你说谁受得了。御前的人都很会察言观色,此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皇上更不痛快,枉送了性命。
盛安怀虽大风大浪见多了,这时候也有点抗不住。主要是皇上如此明显地压抑,也不爆发,就好像一个在太阳底下暴晒的火药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着了,实在让人很没有安全感,还不如龙颜震怒一下,乾清宫抖上三抖之后,大家也不用一直把心吊起来。
到了晚上,皇上的症状加重了,具体表现就是失眠。这一点从次日盛安怀把他叫起来上朝时,就可以看出来。皇上虽然一夜没睡,神色憔悴,但是两眼更亮了,亮得邪性,特别像是被黄大仙白狐仙之类的脏东西给附上了。幸亏皇上没说胡话,他要是一说胡话,盛安怀一定会去太医院找王太医,据说那个新来的太医治邪狂之症特别有一套。
这一天秋高气爽,艳阳当天,乾清宫却像是黑云压阵,山雨欲来一般。幸好皇上心情不佳,不许别人往眼前凑,只留下了盛安怀伺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盛安怀“”
皇上又有了新的娱乐活动,那就是掰东西。这一活动通常会与凶狠的目光、咯咯吱吱的咬牙声一起出现。他已经掰断了两支笔,掰碎了一块玉佩,又拧断了一串翡翠佛珠,现在,他手中握着一个成窑五彩小茶杯,杯内有半杯未喝完的茶水,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晃晃悠悠,像是在昭示着小杯子的命悬一线。
盛安怀托着拂尘安静地立在一旁,安静得好像他根本不存在、皇上看到的只是一个幻影而已。盛安怀心里其实很奇怪,田七怎么会跑了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受不了皇上的变态行为可是这小子从前丝毫没有表现出反感,怎么突然就跑了呢。不过,盛安怀有点庆幸,幸好皇上还没疯透,知道派出去的人要低调,要不然就为了找田七,搅得满城风雨,到时候皇上玩儿弄太监的事情就被天下人都知道了。光是言官们的口水,就能一天给皇上洗一把脸。
盛安怀又看看皇上,难免有些同情,皇上还挺可怜的,当个变态也不容易啊。
看吧,皇上又在咬牙。
田七跑了。纪衡心想。那小变态跑了,跑得毫不犹豫,毫不留恋。纪衡从昨晚到现在,无数次想到这件事,每次想到,他都气得肝儿疼。他愤怒,失望,不甘,甚至有些怨恨。这些情绪纠缠在一起,揪得他心口疼。
他怎么就跑了,他怎么会舍得跑呢。他们不是很好吗他喜欢他,他也喜欢他,他为什么要跑就因为他不肯脱他的衣服吗
纪衡觉得这个理由太过扯淡,但是他想来想去,又实在想不出其他任何理由,能够使这小变态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
但不管怎么说,他跑了。跑得无影无踪。纪衡发现,他不只是愤怒。小变态一走,他就像是被人在心尖上挖走了一块,也不是说多疼,就是空,空得让人发慌,总恨不得快一些把那人抓回来,好填满那空空的地方。那地方是留给他的,独属于他的,他不想要也得要,想走没门
纪衡无法容忍。无法容忍田七的离开,无法容忍失去他。
除此之外,他还很没出息地,有些担心。是啊,怎么会不担心小变态傻兮兮的,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长得那么好看,被外头的变态非礼了怎么办又贪财,要是遇到打劫的,舍不得散财怎么办
有些事情不能想,越想越觉得它能成真。纪衡的脑子里一瞬间跳出许多田七被欺负的画面,个顶个的凶残,于是他又急得两眼冒光,终于
咔擦。手中鸡蛋大小的小茶杯不堪重负,被他捏碎了。
小茶杯临阵亡时还不忘报复一下凶手,碎掉的瓷片扎进纪衡的手心,鲜血顺着洁白的内壁滑落下来,与桌上的残茶融在一起。
这可不得了,盛安怀吓了一跳,赶紧叫来了太医。
林大越是皇上御用的太医,不过他事情不算忙,因为皇上身体很好,鲜少生病,他来乾清宫的时候多数是来请平安脉。这回皇上手心被瓷片扎伤,算是顶大的事情了,他小心地为皇上包扎好伤口,又在一旁开了个药方。
纪衡无聊地看着太医开药方,他看到林大越在纸上写了“田七”两个字。
纪衡“滚出去。”
林大越“”
林太医觉得田公公的建议是对的,皇上确实需要治一治脑子。田公公曾经暗示过他,皇上的神经偶尔会不正常,他还不信,现在看来就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林大越背着小药箱满心委屈地出了乾清宫,找王猛商量对策去了。他这小徒弟很邪性,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身为一个太监,医术竟然那么高明。林大越心想,太监里要都是这种货色,那么太医院大可以解散了。
不过与此人医术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这小徒弟的性格。林大越又想,太监里要都是这种货色,那么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林太医心思复杂地回了太医院不提。且说乾清宫里,纪衡赶走了太医,心情依然不爽,正好,外面有一拨人回来复命了。他一共派出去好几拨人,武艺高强一点的都出城追人去了,剩下的留在京城里,查探田七昨日的具体行踪。
纪衡从昨晚到现在,精神一直处于一种极度亢奋但又不太理智的状态,脑子里像是裹了一团蚕丝,使他总要绕着某几件最要命的事情转悠,走不出来,不能静下心来仔细思考。现在手上受伤,那种尖锐的疼痛反倒让他精神放松了一些,不再偏执地紧绷着,冷静地听着来人事无巨细地一一回复。
去了宝和店谈生意。
吃了烧饼、酸糕、驴打滚,喝了酸梅汤。
去了贡院。
再之后就不见了,然后出现在城门口,蒙着面出了城。由于最近京城并未严格盘查什么可疑人物,所以守城的人只当是他毁了容无脸见人,也就没让他摘下面纱。
除此之外,他并未去见什么特别的人。
纪衡现在脑子清楚了,冷静地听完了他们的陈述,仔细一沉吟,便找出了几个疑点,因此问道,“他去宝和店谈的是什么生意买东西还是卖东西钱财归了哪里”
“回皇上,田公公是去收一件东西,钱是自己垫的,东西放在了宝和店,微臣把它取来了。”那人说着,袖出一块寿山石印章,双手呈上。
盛安怀把那印章拿到纪衡面前,纪衡捏着印章只看了一眼,又问道,“他买这东西花了多少钱”
“回皇上,一共五十两。他还跟人说,他的钱都被坏人偷走了,只剩下这么多。”
纪衡无视掉后面那句话。他从这里就开始怀疑。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贪财的人,想要离开,一定会想办法聚集自己所有的现钱,田七却反其道而行之,用仅剩的那点钱买了古董,还把古董放在宝和店,这说明什么
说明田七根本未打算过离开
这个想法让纪衡有些激动,田七也许不是主动出城的,不,他应该根本没出城,出城的那个肯定不是他,否则也不会戴着面纱
也就是说,那小变态很可能被迫去了别的地方,他被绑架了
想到这里,纪衡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强行压下自己起伏的心绪,又问道,“他去贡院做什么”
“是去送郑首辅家的三公子和唐大人的公子进乡试考场。”
纪衡点了点头,差一点忘了这个,小变态是所谓的“京城四公子”。
不过,在贡院门口是田七最后一次明确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内,所以贡院应该是一个关键的地点。京城四公子,出现了三个,那么另外一个呢
“宁王是否也亲自去目送那二人入考场”
“回皇上,宁王爷并未到场。”虽然没有直接问,但如果宁王爷到场了,他们盘问的时候不可能问不出来。
阿征游手好闲得很,他不是向来跟郑少封唐天远几个有点交情吗前几天唐若龄还指使人上奏章帮他说话,这次京城四公子缺一,实在不对劲。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阿征想把田七抢走,但又怕被人怀疑,所以避免和他出现在同一场合,殊不知,这种行为本身就容易引起怀疑。
纪衡心里便有了谱。他的神色缓和下来,不像之前那么吓人了,盛安怀看着,也放下了心。皇上终于想通了。
“朕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让出城的人也回来吧,不用追了。”出去的根本不是田七。
来人领命下去了。纪衡又对盛安怀说道,“立刻传宁王入宫见朕。”
纪征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找上了门。
不过,他坚信,皇兄只是怀疑他,并没有证据。不管怎么怀疑,只要没有证据,他就奈何不了他。
于是纪征气定神闲地进宫了。
纪衡看到纪征,半句废话也没说,直截了当地问道“他在哪里”
纪征淡定装傻,“皇兄指的是谁”
纪衡却不吃他这一套,“你知道是谁。你把他藏在哪里是在你王府,还是在别处你翅膀硬了,本事也不小了,御前的人都敢劫。”
“皇兄,臣弟冤枉。请您把话说清楚,我也好知道我被安了什么罪名。”
纪衡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怒火,“朕再问一遍,田七在哪里”
纪征笑道,“田七不是皇兄最喜欢的太监吗您自己的人不见了,怎么反倒来问我”
他把“喜欢”这两字咬得极重,纪衡听得皱了一下眉。看着眼前纪征如此的淡然,一点也不为田七的失踪而担心,若说此时和他无关,纪衡真是打死也不相信。
纪衡有些无奈,“阿征,你这是何苦呢。”
“皇兄说的话,臣弟又听不懂了。”
“你喜欢田七,对吧”纪衡问道。
纪征嗤笑,“这话,臣弟若是原话奉还,料也不会错,皇兄你说是不是”
纪衡便沉吟不语。
纪征又道,“想当初皇兄教导臣弟莫要走上断袖的歪路时,是何等的正义凛然,今日再看看皇兄的所作所为,倒是好一场笑话。臣弟真的很好奇,皇兄在玩儿弄太监时的所思所想,您不恶心不惭愧不怕纪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你”
“阿征,住口。”听到纪征越说越激动,纪衡只皱了一下眉头,并未见多么恼火。
“怎么皇兄莫不是心虚了您这样说一套做一套,实在难为臣弟表率。”
“朕有儿子,你有吗”
“”
“朕后宫里一群女人,你有吗”
“”
纪衡冷笑,“你以为你现在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与朕说这些话你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你非要说朕的表率,朕表率过了,你不学,专拣着不好的学,到底是朕没表率好还是你根本不学好朕不过略微喜欢一个奴才,你身为朕的弟弟便揪着不放,你到底是朕的兄弟,还是朕的仇人”
“臣弟也是为皇兄好。”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整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倒是喜欢田七,可田七从未中意于你,你这样强买强卖地把人拐走,有什么意思再说,你连王妃都没娶,子嗣都没有,就净想着这种东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底是谁对不起列祖列宗”
纪征低着头,眸光转了一下,突然说道,“皇兄说的在理,无论臣弟怎样,总要先把王妃娶了,有人管家才好。”
“你倒是转得快,还不算无药可救。”
“只是男女姻缘太难思量,臣弟一时未找到心仪女子,请皇兄莫要为臣弟心急此事。臣弟只要皇兄一言,倘若他日臣弟果然遇上钟情的女子,无论对方家世才貌如何,都要请皇兄成全。”
“那是自然。”纪衡只道这是纪征的缓兵之计,便也未多想,他现在关心的也不是这个,“现在告诉朕,田七到底在哪里”
好吧,又绕了回来。纪征只好继续装傻。
纪衡突然有点不耐烦。他走下来,走到纪征面前,平视自己这个弟弟。纪征垂着眼睛不去看他皇兄,表情自然又镇定,没有任何被人戳穿之后的紧张或不自然。
纪衡一把揪住纪征的衣领,目光阴狠,冷冷说道,“阿征,你是朕的亲弟弟,朕不希望因为一个奴才而造成我们兄弟失和,你说呢”
纪征继续油盐不进,“皇兄所言极是,不过这一切全在皇兄决断,您做什么,臣弟接着就是了。”
纪衡揪着纪征的衣领,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他脖子上一根红色的丝线。纪衡莫名就觉得有些熟悉,他突然伸过手去用力一扯,细细的丝线立时被扯断,一个淡黄色的丝绸小包晃晃悠悠地被他拎了出来。
纪征急忙上手来抢,“还给我”
然而他虽出手快,却终是晚了一步,纪衡早把那小包握在手中,定睛一看,可不是熟悉么,他自己就有一个,正是田七那日去三清观求来的护身符。
一个护身符,他竟然用来讨好两个人。纪衡登时心头火起,怒问道,“这是他给你的”
“明知故问。”纪征说着,又要来抢。
纪衡却背过手连着后退几步,与纪征拉开距离,“别过来。”
纪征知道自己抢不过,只好停下来,板着脸与纪衡对视,冷冷说道,“身为天子,九五至尊,竟然从旁人身上抢东西,皇兄的私德实在令臣弟叹为观止。”
纪衡紧紧攥着那小小护身符,恨不得将它一下攥成齑粉。田七竟然主动给纪征护身符,看来未必对他完全无意,如此一来,就不知道那小变态是被迫去了王府,还是主动走进去的。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就好像火烧连营一般煎熬难受。
“皇兄,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护身符,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纪衡咬着牙缓缓出了一口气,终于把心头差一点爆发的怒意压下去,他平静地看着纪征,说道,“阿征,朕一直忘了提醒你一件事。当年贤太贵妃薨时,母后本意是将她降等发葬,但朕想的是皇家脸面总要顾及,人死为大,从古至今太妃死后还要夺封降级的,从未有过,因此追封了她皇贵太妃,葬于皇陵。她生前是让父皇神魂颠倒的女子,朕又网开了一面,许她葬得离帝陵稍稍近了一些。”
死去的贤皇贵太妃就是纪征的生母,她死去的时候纪征才十二岁。纪征那时候一切做不得主,全凭太后和皇上决断。他突然警惕地看着纪衡,“你什么意思”
“朕的意思是,朕能给出去的东西,也能拿回来。你明白吗”
纪征不自觉地摇头,“我不信。人死为大,你虽然是皇帝,却也不能随意处置父皇的妃子,否则你会被天下人骂死。”
“阿征,别拿父皇来压朕,朕不吃那一套,”纪衡说着笑了笑,又道,“再者说,朕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其他人做的时候,朕不加阻止便可。”
皇帝后面还站着个太后呢。贤皇贵太妃再高贵,在太后面前充其量就是一个高贵的小妾,太后对她真是想怎么收拾怎么收拾。她老人家本来就对这个狐狸精恨之入骨,别说降等了,就是褫夺封号、迁移墓葬的事儿,她都能干出来。
其实纪衡是一个特别爱憎分明的人,他也讨厌那位太贵妃,之所以保全她,一个自然是为了全他们母子的好名声,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日后好拿捏那位弟弟,谁知道他以后会长成什么样。这不,现在就用上了。
纪征听到纪衡如此说,明白了他的意图,再也无法气定神闲下去,“皇兄真是好心计,当初风光大葬了我的母妃,不会就是为了今日的以此相逼吧”
“你以为朕想逼你是你自己太过执拗。”
“就为了一个太监,而以父皇的妃子相要挟,皇兄好大的手笔。”
“你用不着说这样的话。朕给你半天时间考虑,今天晚上朕就要见到他。”
纪征低头不答,过了一会儿,他问道,“皇兄如此在意一个太监,就不怕太后知道”
纪衡虽面上不露声色,拳头却不自觉地握紧,他面无表情答道,“太后知道了,自然于朕没好处,但于你更没好处。此事若是被人知晓,最容易受到连累的就是田七,你若能心安理得看他吃苦,尽管去告诉太后。”
纪征无话可说,虽心内不甘,却只得说道,“臣弟先行告退。”
“去吧,别忘了,朕今晚要见到他。还有,”纪衡眯了眯眼睛,虽与他平视,目光中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朕要看着你亲自把他送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如意身份的问题。
话说,肿么会有人担心这个问题嘛。如意是如假包换的皇室嫡长子,毫无争议的皇位继承人。虽然皇帝的儿子总是热衷于抢皇位,但在名义上说只有如意是正统。次子或者庶子想要推翻嫡长子赢得皇位,基本配置是要有脑子不大灵光的皇帝一枚、能力不太突出的太子一个、以及从小把皇子们教得野心勃勃的亲娘亲戚师父至少一个 等等。纪征的配置就不好,当然他自己也不好好玩儿,所以皇位没他的份儿。
纪衡自己经历过被人围追堵截抢皇位的情况,又怎么会容忍自己儿子再沦落到这种地步。如意是个聪明滴孩子,自身能力木有任何问题。再者说,田七虽然精明,但不是有野心的人,最重要的,她了解纪衡,知道纪衡的痛处和痒处,更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孩子跟着添乱抢什么皇位。所以即便她生出一个天然有野心的儿子,面对这么渣的配置,也只能是有心无力乖乖当官n代了。
当然,以上全部建立在田七生出一个儿子的基础上。至于她以后会生出什么品种滴娃娃,我们后文会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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