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吃不起”开业第一天的火爆程度远远超出阮苏的想象。

    明明每道菜都咸得像要腌腊肉, 明明食材切得比猪食都粗糙,明明酒水因采购中饱私囊, 全是劣质酒, 食客们却依然一波接着一波,直到晚上十一点都还有人进来。

    彭富贵举着锅铲来报告她, 说今日的食材全部用完了,再来客人只能炒盘锅巴给他们下酒。

    阮苏忙让跑堂将打烊的牌子挂上去, 不再进新客。

    她不是个勤快的, 见没什么要紧事了,就让小曼通知司机备车回去, 剩下的事都交给彭富贵等人解决。

    小曼跟着她忙了一晚上, 早就累得哈欠连连, 推着她上了车。

    要关车门时, 赵祝升突然挤过来,拦住不让关。

    “苏苏”

    小曼白眼一翻, “你叫谁呢”

    “要你管, 反正不是叫你。”他厚着一张白嫩的脸皮道“你这饭店问题多多,我看是很危险啊。”

    阮苏被他逗乐了, “哪儿有问题”

    “厨子、采购、跑堂杂役, 到处都是问题。也就是你舍得砸钱, 不然根本开不起来,若是想盈利,不改进是不行的。”

    “是么那你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充满期待, 有些得意又有些紧张地舔了下嘴唇。

    “你请我吃顿饭,我把开饭店的秘诀教给你。”

    阮苏笑问“哦你还有秘诀”

    “瞧不起人啊,我可告诉你,小爷还穿着开裆裤满地爬的时候,就待在饭店看我爸做生意了,秘诀都是祖传的。”

    阮苏点点头,感觉夜风吹得人有点凉,为自己披上一条披肩。

    “好吧,我相信你。”

    “那咱们什么时候吃饭”

    “看情况,等我什么时候把本钱都赔光了,再来找你,拜拜。”

    阮苏笑吟吟地挥了挥手,下一秒就把他推出去。小曼趁机关门,司机踩下油门。

    在赵祝升失望的目光中,汽车驶入夜色里,消失不见。

    回到段公馆,阮苏下车后伸了个懒腰,迫不及待要上床休息,今天真是把她累坏了,暗道以后再也不亲自操劳,只管出钱就好。

    小曼忽然推推她,指着大门道“太太你看,客厅里灯怎么还那么亮啊”

    按照往日的习惯,夜深后公馆里顶多留几盏小灯的,绝不会是这副灯火通明的模样,难道还有人没睡

    阮苏怀疑是王亚凤约了人打牌,没多想,径直走进去,没成想竟看见玉娇跪匐在楼梯下,身边散落着皮箱与包裹衣物,一双眼睛哭得通红,望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苦苦哀求。

    “二爷,求求您别赶我走”

    段福束手站在她身旁,一脸漠然地说“你快走吧,别吵着大家休息。”

    她抓住段福的裤腿用力摇头,“我不走我不走我只是想为二爷生儿育女,犯了什么错凭什么赶我走我不走”

    小曼看了半天,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玉娇看见二人,立刻挡住脸,不想被她们看见自己的狼狈样。

    段福解释了原因,“二爷决定放她自由,给了她遣散费,让她回家去。”

    “我不回去”玉娇悲痛地喊“我无父无母,自幼就跟着戏班子跑,饱一顿饿一顿,还常常挨打。是二爷将我从那里救出来,买了我的卖身契,从此我便是他的人,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段公馆,绝不离开半步”

    段福终于绷不住脸色,沉声道“你为何如此不识抬举难道真要我派人丢你出去吗”

    玉娇一向怕他,不敢跟他对着来,不得不将求助目光投向在场另外一位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五妹妹,二爷喜欢你,你帮我说句话好不好我又没有做错事,何必赶我走呢就算不想见到我,我躲在房里不出来,不碍他的眼就是了或者或者让我当个丫头吧,只要许我留下,我伺候大家都行啊,为你们洗衣做饭,绝无怨言”

    阮苏并不想掺和他们之间的事,但是对于一件事很感兴趣,掏出手帕擦干净她的眼泪,把她扶起来,拉到门外低声问

    “你真的只是因为说了要帮他生儿育女,他才赶你走的”

    玉娇委屈极了,“可不是嘛,其他的我什么都没说啊,二爷说翻脸就翻脸,说赶人就赶人,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往阮苏肩上一趴,痛哭出声。

    阮苏心不在焉地轻轻拍打她的背脊,对她的理由半信半疑。

    段瑞金真的那么讨厌别人主动给他生小孩莫非他的确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不肯同房,不肯生育

    如果是真的话,自己要不要试试,总比毫无目标的等待对方讨厌她有希望得多。

    离全面开战只剩不到三年了,她得赶紧给自己找新出路。

    玉娇哭了半天,抬起红肿的眼睛。

    “五妹妹,以前是我不好,脾气差乱骂人。可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们分开的,求你帮帮忙,劝劝二爷好不好”

    阮苏看了她一会儿,推开她。

    她的心立马凉了半截,颤声问“你不想帮我”

    阮苏道“从情分上来讲,我没道理帮你。从道义上来讲,我不该帮你。”

    她疑惑不解,“什么意思”

    阮苏笑了笑,没解释,对小曼招手让她拿自己的皮包过来,从里面取出几张银票递给玉娇。

    “好歹认识一场,我现在钱多得没地方花,给你赞助点路费吧。二爷不是小气的人,发给你的遣散费想必也够用几年的了,我要是你啊,就趁早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学点手艺,过个十年八年再出来。”

    玉娇拿着那些银票,心情复杂到不知道该怎么说。

    段福将一切尽收于眼底,提醒道“快走吧,再不走天都要亮了,你想必不会愿意被周围邻居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戳中了玉娇最大的痛点,收拾好东西,孤零零地往外走。

    阮苏困意尽消,目送她离开。

    她走到院门处,回过头来说“我这辈子骂过许多人,没后悔过,唯独你。他日若相逢,希望能互道声姐妹,坐下喝杯茶叙个旧,不算白相识一场。”

    阮苏没答应也没拒绝,浅笑着挥挥手。

    玉娇深吸一口气,走入苍茫夜色中,自此音讯全无。

    大门关上,公馆寂静得落针可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众人各自回房歇息,段福灭了大灯,只留小灯。

    阮苏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不想吵醒别人,就自己下楼拿了瓶洋酒与一个杯子,想借酒精效力入睡。

    谁知回来的时候,居然在走廊碰见段瑞金。

    他穿着深蓝色的绸缎睡衣,露在外面的皮肤是冰冷的白,眼珠子漆黑如墨,配上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不说话时看着怪渗人。

    阮苏搓了搓胳膊,干笑“二爷还没睡呢。”

    他嗯了声,“这个点喝酒”

    “白天太热闹了,现在有点睡不着。”

    他没接话,阮苏尝试着推开卧室门走进去,回头一看,果然也跟进来了。

    二人在桌边坐下,酒是满满一瓶,杯子却只有一个。她倒了一杯,端起来问“你要吗”

    段瑞金摇头。

    她送入自己口中,浅浅地抿了一口。

    这段日子常开舞会,少不了喝酒。她的酒力被锻炼得很不错,可今晚不知怎么,就那么一小口让她有些目眩神迷,越看越觉得这男人不去唱戏拍电影可惜了。

    段瑞金倒没看她,散漫地望着窗外即将落下的弯月,宛如自言自语般说

    “明天我会遣散所有姨太太。”

    噗

    阮苏口中的酒喷了一桌子。

    有几滴洒到段瑞金手上,他嫌弃地擦掉。

    阮苏用袖子擦嘴角,一脸难以置信。

    “真的假的那我也可以走了”

    胜利来得这么突然她怕不是在做梦吧。

    段瑞金斜了她一眼,“除了你。”

    她顿时垮下脸来,“不是吧为什么啊”

    “你很想离开”

    “额当然没有。”她喝了口酒掩饰尴尬,咽下后道“可是为什么除了我”

    段瑞金抿了抿嘴唇,竟不太说得出口。

    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在经过今晚后,决定认认真真与她发展感情,所以决定遣散其他姨太太

    当初之所以娶这么多姨太太,还专挑戏子妓女等不入流的,纯粹是为了堵千里之外母亲的嘴,省得她动不动就提让十九岁那年明媒正娶的妻子林丽君过来伺候他。

    养几房姨太太,对他的财力来说不值一提。她们花得多他还高兴,因为传回晋城去,母亲与林丽君定会认为他变成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登徒子。

    活了这么多年,他最近几年才明白一件事越是不负责任的人,才越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被所谓的“道德”禁锢。

    他向往广袤的世界,向往热血沸腾的战场。多年的优良教育教会了他,当国家存亡之际男儿应当拿起武器痛击敌人,而不是窝在舒适安全的大后方,当个地主老财。

    他也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当年读中学,好友学大人脚踏两只船,害得深爱的姑娘闹自杀。

    看着姑娘血淋淋的手腕时,他便想,将来要是遇到喜欢的人,绝不让对方受半点委屈。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出现得这样快,这样巧。

    看着灯光中阮苏精致美丽的脸,脸颊上有两片红霞,段瑞金很清楚那是因为酒,不是因为自己。

    遣散玉娇后的几个小时,他想好了之后所有的安排辞掉矿上职务,回晋城与林丽君离婚,再与阮苏结婚,带她一起投奔已参加抗战的同学,为革命增添力量。

    他唯独没想过,自己愿意,她愿意吗

    话在嘴边口难开,神使鬼差的,段瑞金做了件连自己都唾弃的事。

    他撒谎了。

    “因为你拿了我二十万。”

    阮苏无法理解地揉了揉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后问“只是因为这个”

    她的眼睛亮晶晶水汪汪,让人无法直视着她撒谎。

    段瑞金把脸瞥向窗外,努力维持冷淡音色,“她们花得都不如你多。”

    所以她之前想方设法才搞出来的逃脱计划,竟然成了给自己挖得坑

    阮苏怀疑他在骗自己,可盯着他瘦削的侧脸看了半天,并未找出任何破绽,便说“那我还你,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段瑞金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拿什么还”

    “当然是”阮苏想说拿钱还,突然回忆起来,经过开店这一番折腾后,二十万已经花掉一小半了。

    她低头仔细盘算手头的资金,满打满算,零零碎碎全都加进去,也只能凑出个十一二万来。

    这可不够还的。

    意识到难题,气势弱了下来。她强撑着道“不管我拿什么还,只要你向我保证,把二十万还给你后,你就给我自由对吗”

    段瑞金轻嗤了声,“我为何要向你保证”

    阮苏气得磨牙,阴森森地盯着他。

    “你要是不许我走,其他人也不许走。不然我连二十万都不还了,跑到那深山老林里一钻,看你怎么找”

    段瑞金狐疑地看着她,企图从她的话中听出几分玩笑意味,但她的眼神坚定不移,似乎是来真的。

    沉默之中,二人僵持了许久,他起身冷冷道“等你还得起再说。”

    阮苏胸口闷闷的,为自己倒酒喝。不料右手刚碰到酒瓶,就被人给夺走了。

    她无语地抬起头,“你不要欺人太甚,喝酒你也管”

    “这酒是英国货,一瓶一万三。”

    “拿走拿走,都拿走”

    阮苏轰了他一顿,也不等他离开,就自暴自弃地往被窝里一钻,躺在里面不动了。

    段瑞金目光复杂地看着被子鼓起的那一团,终究没将实话说出口,关门走了。

    第二天清早,小曼照例来伺候阮苏洗漱换衣,然而一进门就发现自家太太已经醒了,脸肿眼肿,满脸愁闷,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活生生将自己愁成了一只浮肿的大鹌鹑。

    她把水盆放去架子上,啧啧叹道“太太您这是在做什么表演母鸡下蛋呢”

    “死丫头。”阮苏骂了句,下一秒紧跟着说“你给我过来。”

    死丫头嬉皮笑脸地走过去,被大鹌鹑拉住手腕,贴着耳朵问“你有多少钱”

    “钱”

    “对,有多少全都告诉我,一个铜子儿都不许藏。”

    小曼绞尽脑汁地盘算了半天,蹬蹬蹬跑下楼,不一会儿捧着个小布包回来。

    阮苏满心期待地催她快打开,她打开了布包,露出里面的十几块银元。

    “不是吧,才这么点”

    自己每次打发她去买东西,睁只眼闭只眼让她中饱私囊时赚的,也不止十几块啊。

    小曼也很不好意思,抓着耳朵说“本来是不止的,但我昨天去买了两件新衣服。还有陈老板家新上了一批首饰,我得去挑几件吧。街角那家面包店里又出了几款新面包,我都得尝尝吧这一来二去的,就不剩多少钱啦。”

    阮苏哭笑不得,“你倒是活得滋润。”

    她吐了吐舌头。

    “人嘛,活着就是为了开心,天天啃馒头吃糠咽菜有什么意思呢您说是不”

    阮苏无言以对,抱着被子倒在床上踢了踢腿,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小曼疑惑地看着她,好奇地趴在床沿上问“太太,您不是不缺钱吗遇到什么难题了”

    阮苏无力地挥挥手。

    “算了没你的事,出去玩吧,我今天不出门了,用不着换衣服。”

    小曼啊了声,“饭店昨天才开张啊,虽说每个岗位都雇了人,可您不想去看看生意如何吗”

    看什么呢那么差的厨子,那么差的跑堂,那么欠打的名字,妥妥的亏钱相,看了心烦。

    阮苏等她出去以后又躺了会儿,才恹恹地爬起来,拿着纸笔清算自己的家当。

    一张十万的支票,十五张一千的银票,二十张一百的银票,两三百银元,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外国货币。

    除了钱以外,她还有首饰。

    黄金项链、镯子耳环,二三十件。玉器珍珠,十一二条。钻石戒指,两枚。

    首饰之余还有衣服,都是价格不菲的高档品。

    真丝旗袍,十八九条,摩登洋装,十六七套,另有无数高跟鞋、帽子、手袋等等。

    不算不知道,一算她自己都咂舌,自己不知不觉竟然买了这么多东西,还没算上吃的用的等消耗品,天知道花了多少钱。

    也就是段瑞金负担得起,换做条件差一些的人家,恐怕早把她这只大蛀虫赶出去了。

    她本来很绝望,因为实在凑不出二十万。可是清点完那些衣服首饰后,又觉得希望不是那么遥远。

    这些东西当初都是花了不少钱买的,而这个年代局势动荡,满街都是当铺。但凡谁家遭了点大灾大难的,都会把值钱的物件拿去当掉。

    别人可以,她也可以呀。

    阮苏来了斗志,当即推开窗户喊小曼,一番收拾过后,两人一人抱一个大包,乘汽车出门了。

    段公馆外那条街上就有当铺,但阮苏不想被段瑞金知道,于是不惜走远路来到南街。

    南街上有三家当铺,最大的在珍宝斋对面,名叫和平大押。

    小曼坐在汽车里,看看珍宝斋又看看和平当铺,道“这两家店设置得也是够巧妙,今天去他家买了宝贝,明天便可以去对门当掉,等有钱再赎回来,继续买新宝贝,一条龙啊。”

    阮苏推开车门道“别啰嗦了,快下车。”

    二人走进当铺里,只觉得与其他光明富丽的店铺完全不同,店内黑压压的,光线暗淡,伙计高高站在柜台后,用鼻孔看人。

    从柜台到门边的距离顶多两米,人往那儿一站,不像顾客像囚犯,很能给人心理压力。

    她们进来时柜台伙计在低头写着什么,听见动静也不看人,等阮苏喊了两声后才抬起头,掀了掀眼皮问“想当点什么”

    阮苏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心里没底,便先问道“你们这儿收东西都按什么价收什么类别的东西当掉以后如何赎回”

    伙计单手握着毛笔,用一双死鱼眼看人,不回答她的问题,又问了一句,“想当点什么”

    小曼见状打开嘴炮,“真稀罕,这年头聋子也能来当伙计吗”

    伙计终于有反应了,梗着脖子红着脸问“你说什么”

    她还要骂,被阮苏给拦住了,后者从包里掏出一个玉镯子,递过去说“你看看这个多少钱。”

    伙计哼了声,拿起来用手电筒照,对着光细细观察。如此看了几分钟,伸出一个巴掌。

    阮苏问“五万”

    摇头。

    “五千”

    摇头。

    “五百”

    伙计点头了,“当不当当我就给你开票拿钱。”

    阮苏不敢置信,“你确定你没看走眼这个镯子是我从玲珑阁买的,上好的老坑玻璃种,花了三千大洋呢。”

    伙计冷淡地说“珠宝这种东西,值多少钱主要看买的人愿意花多少钱。当初你花三千买它觉得值,那它就值三千。如今我觉得它顶多值五百,那它就只值五百。”

    阮苏几乎蒙了,二手货会贬值她清楚,也有心理准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贬值得如此厉害。

    玉镯子尚且如此,其他的呢岂不是都不值钱。

    小曼拉住她的手,“太太,我估计这家伙是坑人的,咱们再去别家看看,别被他忽悠了。”

    伙计冷哼,“和平是全寒城最大的当铺,在这里做不成的生意,去其他地方更做不成。”

    “你管我们做不做得成反正姐姐们又不缺钱花,当你的死聋子吧。”

    小曼夺回镯子塞进包中,抓起砚台泼了他满脸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阮苏狂奔出店,哈哈大笑。

    二人又去逛了其他两家当铺,这两家店老板认出阮苏,对她十分客气。

    不过经过一番交谈后,阮苏发现价格并没有高太多,仍是不如预期。

    珠宝不行,那衣服呢

    她挑选出自己最贵的一件旗袍,询问老板,“你看这个值多少”

    老板捏了捏料子,笑道“这年头衣服更新换代快,洋装店里一天一个新款式,没什么人买二手的了,我们一般都不收。但要是阮老板想出的话,那就五十吧。”

    八百块买的衣服,现在只值五十阮苏的心在滴血。

    老板好奇地问“阮老板为何突然要当衣服首饰莫非周转不开了”

    阮苏收好东西站起身,摇头道“我这人买起东西来就收不住手,家里堆了一堆没地方放,也穿不过来,就想拿来当掉买点新的。不过既然不值钱,那就算了,不如送给朋友。叨扰老板了,有空过去喝茶。”

    老板恭送其出门。

    上车后,小曼问“咱们再去别的街上看看”

    阮苏靠着车窗,疲惫地摆了摆手。

    “不去了,都一样,去了也是白去。”

    “太太。”小曼难得认真起来,“您为什么突然缺钱呢跟二爷闹翻了给我说说,我可以帮忙出主意啊。”

    阮苏望着她嗫嚅了半天,最后还是开不了口,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枯岭山金矿,段瑞金独自坐在办公室写信。

    信是写给当年同窗好友的,名叫林清,让无数女生为其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风流人物。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会弄大别人的肚子,早早结婚继承家业。谁知他行事不羁,竟在十七岁就与女老师私奔了,等今年再联系上,已摇身一变成了西南区某部队的一名年轻参谋官。

    段瑞金曾对他的私生活嗤之以鼻,认为自己不需要他这样的手段也能遇到真爱。

    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太贫瘠了。

    他知道如何经营金矿,如何教训下属,甚至因为读书时爱好广泛,英文地理历史等方面也颇为精通。

    唯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爱他。

    关于这一点,他决定请教林清。

    信寄出去,等了一周,回信来了。

    段瑞金并未立即查看,而是将其压在账本底下,等晚上回到公馆进入卧室,才坐在灯下观看。

    几年过去,林清字迹未变,依旧潦草得好似外国医生,难以辨认。但仔细后,言语是意气风发的。

    瑞金吾友

    来信已阅,听闻你已有意中人,我颇感欣慰。想当初在晋城学院,你我同窗,你终日只苦读书,学洋文,学历史,令你母亲忧心不已,时常询问我你是否有难言隐疾。如今你总算成家立业,想来她也能放下心。

    关于你的请教,我的确有秘诀可以倾囊相授。男女之情,要说难也难,可你有张好脸,因此是手到擒来的。若想让其动心,只需分两步做。

    第一,请她看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电影注以周璇的爱情片为佳,恐怖片也可,切勿选择悲情故事,吃一顿上好的西餐,红酒不可缺少。待到微醺之时,亲吻她,切记不可做太多,只给她留一个钩子。

    第二,与她跳舞,赠她好礼。倘若她收下,那么别犹豫,快快洞房花烛罢。

    关于我的近况,我随李将军的部队驻扎在冉城,大约会待到年后。将军近来打了几场胜战,十分喜悦,赠我美眷府邸,白银万两,日子倒也不错。

    我父母仍在派人寻找,黄小姐等人也寄信来,不过我暂时无回家的打算,因此还望你念兄弟情谊,为我保密。

    李将军是值得跟随的长官,他常与我们说,时势造英雄。眼下群雄四起,局势动荡,好男儿都该走上战场。时机到了,只需一阵风,便可扶摇直上九万里,打下一片江山。

    我不奢求江山,但也是很高兴的,因为敌人来了我有枪炮,不必怕他。看见弱者我能伸出援手,救他性命。

    昨日上街,有被我救过的人要送我土豆,我没有收。

    挽救国家于危难之际,这种荣誉感,岂是几筐土豆能比得的呢

    祝君如意,喜得良缘

    林清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日

    段瑞金合上信,点火烧了。

    火焰在漆黑的铁盆中跳跃,闪烁的光芒照耀着他的眼,仿佛他眼中也有一团火在燃烧,很久才熄灭。

    翌日早上,他走下楼梯,坐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问老妈子“五太太呢”

    “五太太还没起呢,这两天她都起得晚。”

    “去叫她下楼,就说”他扫了眼面前丰盛的食物,“我让她来吃早餐。”

    “诶,好嘞。”

    老妈子殷勤地跑上楼,不一会儿阮苏就披头散发的跑下来,脸上还有水珠,显然是匆匆洗完脸。

    “二爷,今天为何突然有兴致叫我一起吃啦”

    因为暂时还不出二十万,自觉低人一头,她努力笑出一张天真灿烂的脸。

    二爷面无表情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翻了个面儿,从她鸡窝似的乱发中取出一团皮筋来。

    她尴尬地接过塞进兜里,比了个大拇指。

    “不亏是二爷,视力都比别人好。”

    段瑞金怎会听不出她的口是心非坐下冷冷道“公馆里没下人了吗怎么伺候你梳头的都没有。”

    人当然是有的,但往常伺候阮苏洗漱换衣的任务都归小曼,而小曼这丫头贼懒,常常起得比她更晚。她因为起床后横竖没事做,于是从未指责过,都是睡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真话是不能说的,说了段瑞金少不得又要教训小曼。

    阮苏将头发随手挽了一下,坐下说“我挺喜欢这样的,你不觉得很有家的感觉吗在家里也要永远衣冠笔挺,是件很累的事吧。”

    段瑞金看着她,发现懒散打扮的确令人放松,于是拉了拉衬衫衣领,解开第一颗纽扣露出喉结,“吃饭吧。”

    阮苏拿起筷子,面前摆着的是盘蒸饺,她最爱的三鲜馅儿。

    一边吃,她一边偷看段瑞金,因为好奇对方突然跟自己一起吃早餐的目的,却不知道她此时的模样像极了在放哨的狐獴。

    段瑞金喝了口鸡米粥,问“你眼睛不痛吗”

    “啊”

    他对着她懵懂的样子嘲不出口,推给她一只碟子道“段福新采购的海参,尝尝吧。”

    海参是用鲍汁焖的,软糯糯地堆在雪白瓷碟里,看起来就很好吃。

    阮苏刚要下筷子,想起被他拿走的洋酒,警惕的停下了筷子。

    “这个多少钱”

    段瑞金以为她只是好奇,便让人把段福叫了来。

    后者答道“四百元一斤。”

    阮苏放下了筷子,“我不吃,你们吃吧。”

    段瑞金皱眉看向她,“你又怎么了”

    她能怎么作为一个欠人二十万巨款的穷鬼,不敢吃这么贵的食物而已。

    眼下别说四百元,四块钱她都不想多花。

    阮苏端起蒸饺,夹一个塞入口中,“我吃这个,这个更合我的口味。”

    段瑞金深吸一口气,让段福出去,待餐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低声道

    “你还在为那事闹别扭”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肯吃海参”

    阮苏咽下那只蒸饺,喝了口牛奶压下去,站起身道

    “二爷,您大清早的为难我干嘛不想吃个东西都不行我看咱俩以后还是别一起吃饭了,怪影响胃口的。”

    她说完扭头就走,段瑞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人讨厌了

    他想照顾她,给她好吃的,反倒被人讨厌

    愤怒、懊恼、委屈,齐刷刷涌上心头。段瑞金加快进食速度,心想自己也不管她,以饕餮之态吃完早饭,起身朝汽车走。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从兜里摸出两张电影票。

    票是今早让段福去买的,周璇的马路天使,下午六点场,据说看过的人都夸赞。

    本来准备吃饭时向她发出邀请,吵了两句竟然忘了。

    要不要回去

    段瑞金回头望了眼二楼她的窗户,拉不下脸,把电影票塞回兜里,决定下午再说。

    汽车驶离公馆,留下两道尾气。

    阮苏关上窗户,背着手在房间转来转去,成了一个焦急的陀螺。

    她怎样才能还上这笔钱,换取自由身呢

    偌大的段公馆只有她忧心忡忡,沈素心依旧吃斋念佛,王亚凤依旧打牌抽烟,佣人各司其职。

    中午时分,事情奇妙地迎来转机彭富贵打电话给她,说是有人想收购“吃不起”,希望今天能在店里共进晚餐,与她面议细节。

    阮苏这些天不是没想过卖饭店,只是打听了一圈,估出的价格太低,连本钱的一半都收不回来,卖了也是白卖,便放弃了。

    今天竟然有人主动收购,或许能谈个好价钱

    她当即喊来小曼为自己梳妆打扮,既然去谈生意,自然得拿出一副不差钱的派头来,免得被对方看出急需钱的穷相,故意压价。

    她选了件墨绿色的真丝刺绣旗袍,黑色七寸高跟鞋,金色真皮手袋。每只手腕各戴一个翡翠手镯,钻石戒指黄金戒指戴两枚,脖子上是颗颗滚圆的珍珠项链,发髻上的发卡与胸针遥相呼应,都是红宝石的,小嘴唇也用唇膏抹得红彤彤,硬是将原主薄命的相貌打扮出雍容华贵来。

    饶是如此,她还不满意,打开衣柜翻找半天,挑出一条狐皮披肩往身上一披,照照镜子,这才满意了。

    小曼站在一旁拿着梳子咂舌,“我的太太,您这样出去也不怕被人抢。”

    阮苏道“你懂什么,这叫心理战术。”

    这世道,狗咬丑的人敬有的,打扮阔气了,见到市长省长都不怵。

    下午五点,阮苏来到“吃不起”。

    生意同她预料中一样冷清,自开张第一天的热闹结束后,就一天不如一天。

    五点正是饭点,其他店里都忙得不可开交,唯独他们这里,跑堂坐在门槛拍苍蝇,闲出屁了。

    汽车停下,他抬起头,只见先下来一个俏丽的小姑娘,然后便是一团刺眼的光

    那光芒笼罩着一张娇小的脸,宛如天边的彩霞、雨后的彩虹、夏夜的萤火,堪称艳光四射。

    他呆呆地看着,忘了起身,直到先下来的小姑娘叉腰骂道“你是来看门的还是来跑堂的不知道招呼人吗”

    他这才认出那是自家老板,赶紧起身迎接。

    阮苏走进店里,看见零星的几位客人。客人都是闻她名而来的,眼睛一亮,迎上去同她讲话。

    她笑嘻嘻地应酬了一番,赶紧找借口去了楼上包厢,等待对方的到来。

    不知道是谁想收购这家饭店呢,还蛮有眼光的。

    正想着,彭富贵穿着围裙上了楼,鞠躬哈腰地说“老板您来了。”

    阮苏点点头,“那人还没来吗是谁啊”

    他摇头,“我也没见着,只派了个跑腿的过来,说是六点钟在这里见面,估计快到了。”

    “那你去备点好菜,记住。”阮苏特定叮嘱,“少放盐。”

    小曼哈哈大笑,彭富贵红着老脸离去。

    她在包厢里喝着茶等,时不时望一眼窗外。

    天气转凉,夜晚黑得也快,当晚霞全部消失,外面变成灰蒙蒙一片时,有辆汽车开到饭店门口,下来一个穿衬衫的高个男人。

    由于天黑,阮苏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身材修长挺拔,短发清爽,气场冷冷的,有点像段瑞金。

    她理了下披肩和头发,端坐在椅子上摆出随意的喝茶姿势,等门打开后慵懒地瞥向来人愣了。

    什么像段瑞金,分明就是段瑞金。

    等等收购饭店的人就是他

    阮苏还没开口问,他却先发出询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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