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苏的生意没谈成, 那些人也听说了要打战的消息, 打算靠时机发一笔财,将价格压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口气还特别大, 仿佛除了他们绝对卖不出去似的。
阮苏反正不缺钱花,干脆不卖了, 让他们都走。
赵祝升送完客人回来,站在沙发后说“不如你告诉我一个心中能接受的价格,我按着这条件去找人, 虽然特殊时机有点难,但总归能找得到。”
阮苏回头看他,眼神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
赵祝升被看到很不自在, 摸了摸脸,“我脸上怎么了?”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抬手比了比二人的头顶。
“你怎么高了这么多?以前咱俩不是差不多吗?”
赵祝升仔细比较, 果然如此, 来到段公馆才半年多, 自己已然比她高半个多头了。
他长得不仅仅是个子,肩膀宽阔起来,面容也坚毅起来。五官隐隐显露出几分赵庭泽的意思,浓眉大眼,但身材没有发胖,每一根修长的骨骼上都包裹着匀称流畅的肌肉。
他衣着简单朴素, 那些肌肉掩藏在宽大破旧的袖子里,是地底下悄悄抽芽的竹子,一股正在茁壮成长的力量。
阮苏将他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后退半步,欣慰地点点头。
“你长大了。”
赵祝升闻言非常开心,无论是哪个男人,长大这种形容无疑都是对他自身的认可。但是看看身边奢华的家具,他又变得不安起来。
“你为何要说这个?想赶我走吗?”
阮苏噗嗤一笑,单手撑着沙发。
“你长大了,可心思比以前更敏感了。我闲着没事赶你走做什么?我只是突然发现,你很能干,帮我做了很多事。”
原来只是想说这个……赵祝升松了口气,抬头认认真真地看她,忍不住道
“你还是一样。”
一样单薄瘦弱的身躯,一样小小的脸,一样长长的头发,大眼睛里总是打着算盘,精明得很,却让他一生都不想离开。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颤抖着,碰到了日思夜想的头发。
那头发的手感与他想象中一模一样,柔软、干燥、洁净……
他想更进一步,抱住她,然而还没来得及壮起胆子实施,身后的楼梯就传来脚步声。
阮苏想都没想便略过了他,跑到楼梯下,抓着楼梯扶手抬头望着来人问
“你现在有空吗?”
段瑞金冷冷地扫了赵祝升一眼,视线回到她身上。
“你准备一下,我带你出门。”
“出门?”
“我为你找了几个有意向接手生意的人。”
“……哦,那你等等,我去换下衣服。”
阮苏上了楼,客厅里只剩下段瑞金与赵祝升二人。
自从赵祝升来到段公馆后,两人几乎没有独处过。段瑞金没兴趣关照他,他也没心情讨好段瑞金。有时碰见彼此,也只当做没看见,擦肩而过作罢。
他以为今天也是一样,准备离开时,段瑞金一反常态地走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家庭的变故让赵祝升有了一颗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心,面对阮苏时他都常常敏感不安,对待段瑞金则干脆充满了戒备。
“你有什么事?”
“你不打算离开她吗?”
“什么?”
段瑞金说“当初是她把你从绝境里拉出来,给你地方住给你吃喝,还手把手的引领你回到正常生活里。可以说那是要是没有她,你早已经坠入深渊了。要么一头撞死随你父母离去,要么成为街边的流浪汉,三餐不继。她是你的再造恩人。”
赵祝升越听脸色越难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想借此警告我配不上她,所以别痴心妄想吗?”
段瑞金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发出一声嗤笑。
赵祝升瞬间黑了脸,太阳穴爆出青筋。
“你不必像只炸毛的猫似的,要是我想赶你走,你早就不在这里了。”
段瑞金转头望着窗外,吁出一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做人要知恩图报,她曾经那样帮过你,往后她若是遇到危险,你也要奋不顾身地帮她,知道吗?”
赵祝升眼中的怒火被疑惑打散,不解地问“什么危险?”
他摇摇头,抬头望楼梯。正好阮苏换完衣服走下来,与他一起出了门。
赵祝升独自留在客厅里,回忆他刚才的话,想来想去都不是滋味。
自己应该报答阮苏用得着他说吗?就算没有他这番叮嘱,将来阮苏遇到危险,他也一定会奋不顾身的救她。
现在倒好,搞得好像他是在听他的话一样。
赵祝升抬起头,看见墙壁上挂着的短刀,想到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将它拿下来丢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才出气。
段瑞金在寒城这么多年果然不是白待的,平时看起来谁都不来往,实则人脉广得很,介绍的这几位都颇具经济实力。
他们是寒城本地人,也是在寒城发家的,认为接下来的局势不会像老百姓口中传得那么离谱。
何况做生意是灵活的,并非买地基盖房子跑不了,就算打起战来,他们关门躲两天。等之后管是谁赢,城内的人总要生活,到时可以继续开张赚钱。
或许是因为他们对局势有信心,也或许是看在段瑞金的面子上,最后报出了一个在阮苏接受范围内的价格。
放在以前这价格她绝对不会出手的,但现在情况特殊,只要不亏本,赚多赚少就无所谓了。
与那些人谈妥当后,双方约定了签合同的日子。阮苏走出包厢,并未因此松口气,相反还有许多事等着去做。
安排伙计们的去留、处理店内的各种大小家具、厨具,剧院倒是不用管,全部转让出去了,但之前售出的月票还未到期,她得想出新办法来安抚顾客。
期间段瑞金一直陪在她身边,没有插手太多她的事,只在旁边看着她,仿佛永远看不够似的。
无论何时只要她一回头,必定能对上他的目光。
两天后的晚上,二人在阮苏的房间里相拥而眠。睡到半夜时,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三下,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错觉。
段瑞金睁开眼睛,将阮苏搭在自己腰间的腿小心挪开,下床后为她掖好被角,发现她额头有一层薄汗,把正在呼呼转动的电扇推向她,做完这些才开门出去。
林清站在走廊上,依旧是之前的打扮。他刚跑了一趟城门,热得满身大汗,将上衣袖子卷了起来。
看见段瑞金他便要说话,前者指了指楼上,示意书房说。
林清了然点头,随他上楼,进书房后端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往嘴里倒。
茶壶里装着的是已经凉掉的碧螺春,段公馆里用的自然是最好的茶叶,茶水入口先苦后甘,十分清凉,让他咕咚咕咚喝得见了底,才用手背一抹嘴,放下说道
“恭喜你,赵将军同意了。”
段瑞金怔怔地站在原地,多日来的担忧总算消失。
事实上如果赵凯旋不答应他的条件他也没有办法,攻城是迫在眉睫了,他不可能去帮荣凌云,就必然要帮赵凯旋,而对方松口,无疑是给了他、给了阮苏等人更大的生存希望。
林清坐下解开了衣衫吹风扇,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敞开胸膛,两条长腿搭在沙发靠背上,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
他对段瑞金晃了晃烟盒子,得到拒绝的眼神后,自顾自地点燃一根,叼在嘴上。
“赵将军决定把你们送到上海的法租界里去,他在那边有点人脉,可以保护你们的生活绝对不被人打扰。房产已经为你们置办好,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楼,隔壁都是外国人,不会对你们的身份过问太多,只要你们愿意,大可以在那里隐姓埋名的住个一年半载,无需担心被人发现。但是送去之前也有要求。”
“什么要求?”
林清吐了吐烟丝,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眸,“荣凌云死后你们才能出城。”
段瑞金冷冷道“你不相信我?”
他连忙赔笑,摆了摆手,“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赵将军也很信任你。只是刺杀这种事必须得小心谨慎,任何细节都不能马虎。我们之前已经打草惊蛇了一次,这次绝不可再出差错,否则只能强攻了。
你当初在学校是苦读过兵书与政治的,心里肯定比我清楚,这样大的两个军队在寒城全力开战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到时就算我们打下来,寒城遍地死尸一片狼藉,有什么用呢?赵将军想要的是速战速决,荣凌云死了我们才能达到目标。要是在他死前你们就先出城,一旦被人发现,计划就全败露了。”
段瑞金沉默不言。
林清看了看,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这样,你留下来,我们把你太太等人先送出城。等荣凌云死后,再送你出去与他们汇合,你看怎么样?”
段瑞金一口回绝,“我不会与她分开。”
林清叹气,掐灭了烟走到他面前。
“短暂的分别带来的是长久的陪伴,有何不可呢?瑞金,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女人,想永远在她身边保护她,可是你也要相信我啊。我会尽量多安排人手护送她,也会尽快结束任务让你们重逢,好吗?”
段瑞金仍是不同意,他无奈地拉高裤脚,小腿上赫然有着一个狰狞的、已经痊愈的弹孔伤疤。
“现在是危难时期,想要安全必定有所牺牲。你看到我腿上的伤了吗?这是去年一次攻城时留下的,当时多亏我躲得快,不然子弹就打在我脑袋上了,你再也不会看见我!
战争不是我们在学校里的纸上谈兵,真的会要人性命的,这一路来我身边不知死过多少人,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人!你不把握好这次机会,等到将来开战时,随便一颗流弹都能要了你们两个人的命。相比那种结局,暂时分开算得了什么?”
段瑞金看着好友腿上惨烈的伤疤,深吸了一口气。
“好。”
林清放下裤子,笑着拍拍他的肩。
“这样才是大丈夫,你如此爱她,我相信她不会怪你没有跟她一起走的……好了,现在我们来谈谈怎样把荣凌云引诱出来吧,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他腿伤了,一般的理由恐怕无法引蛇出洞。”
段瑞金的喉结动了一下,点了头。
“什么想法?”
“我跟她的婚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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