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苏往里面坐了坐, 让出些位置给她们。
姑娘们对兄妹两个喜欢的不得了, 摸出几颗冰糖给他们吃,问阮苏“这是你的孩子吗?”
“嗯。”
“怎么就你带着?他们爹呢?”
“爹出远门了,我带他们去找。”阮苏说着晃了晃安安的小手, 低头问“想不想爹爹?”
安安看着她的脖子说“想。”
“嘻嘻,原来是一家人去团聚呀。”
卡车要开动了, 姑娘们赶紧坐下,免得刹车时被甩飞出去。
阮苏与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得知她们都是本地人。有些是县城里的, 有些是周边村庄里的,因为冰雹毁掉了庄稼,家里的口粮没着落, 所以才决定去晋城外的工厂打工。
这些年因外国资本注入,晋城周边建起了许多大工厂,什么棉纱厂、袜子厂、毛巾厂, 需要大量的女工干活。
从城里聘请工人贵, 要求多, 工头们便想出办法, 开着卡车来周边拉人。
离阮苏最近的那个绿衣姑娘眼睛亮晶晶地说“住得洋房子,吃得是大鱼大肉,一个月休息两天,随便你去城里玩。我们先给他干三年赚赎身钱,三年后一天能赚得到块把大洋,算算下来一年得有几百块了。我今天十六岁, 跟家人说好了在那儿干到二十二岁再回家。到时我怀里揣着一千多大洋,走到哪里不风光啊?我得买几身好衣服,给自己挑个顶好的婆家!”
阮苏问“照这么说来,前三年一分钱都没有?只给吃住?万一他们反悔怎么办?”
“不怕,我们有字据,你瞧!”
姑娘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好几层油纸,取出里面小心存放的字据,递到她面前。
阮苏看了眼,上面赫然写着——包身契据。
包身费二十大洋,已支付给其父母。期限为三年,三年内生死疾病听天命。
她念过书的,知道当包身工意味着什么,但是看着她们一脸期待和兴奋的模样,又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或许这里的包身工与课本上的不同,只是普通工人?
没等她想清楚,坐在车厢里的工头就回头大喊“别吵啦,大家多留着点力气,到了厂里卖力干活给老板看!”
他的话很管用,姑娘们立马闭上嘴不说话,靠在车厢璧上养精蓄锐。
车子摇晃个不停,兄妹俩第一次乘车,都有些晕车。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后,两人都恹恹地趴在阮苏怀里,细细的眉毛蹙成一团,表情很不舒服。
阮苏轻轻抚摸他们的背脊,努力缓解晕车的不适,心中非常自责——如果她有点本事,他们也不至于坐这种车出行了。
县城离晋城上百公里,卡车时速二十多,上午出发,加上休息和吃饭的时间,于傍晚抵达晋城外。
女工们是不用进城的,工厂就在城外。
夜幕下,高高的烟囱林立着,底下是巨大的厂房与仓库,所有画面都像蒙了灰,看起晦暗阴沉。
卡车停到一家工厂门外,招牌上写着“东洋棉纱厂”,工头跳下车进去找老板,女工们留在车中等待。
正值下班时间,随着一阵铃声,厂房里的工人们鱼贯而出,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这些工人虽然衣着也不算奢华,但是干净整洁,有些还穿着漂亮的裙子,烫卷发,涂了口红。走路时聊着晚上要去哪里玩,然后坐上了进城的班车。
姑娘们以为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也开心起来。谁知没过多久,等那些亮丽活泼的女孩走光了,后面紧跟着又出来百来个人。
这些人个个骨瘦如柴,衣着褴褛,眼神犹如受尽鞭笞的牲口,麻木冷漠。被后面的人驱赶着,缓慢虚弱地往一间偏僻平房里走。
“咦,她们是干嘛的?”姑娘们好奇。
“她们就是包身工!”阮苏沉声说完,抱起兄妹就要下车,同时叮嘱她们“你们被骗了,快逃吧!”
有人拦住她,“你不要胡说,怎么可能被骗呢?那工头是我亲戚呀。”
她话音刚落,对面人群里有人认出熟悉的面孔,如梦初醒地喊了一句“小丫?”
车上的人愣了愣,也后知后觉辨认出她,回问道“姐姐?”
那人立刻大喊“回家去!别来!他们是骗人的!这里的老板都想榨干你,累死你,要你的命!”
她们的对话将姑娘们吓了一跳,少部分人清醒了,连忙跳下车厢要逃走。
阮苏在她们的帮助下带着兄妹下了车,往城门的方向跑去。她跑出没多远,工头就跟老板出来了,看见车上的画面破口大骂,迈开两条腿要把跑掉的人抓回去。
阮苏知道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被抓到恐怕要挨揍,于是背着哥哥抱着妹妹一路跑得飞快。
这两年里她长高了,力气也大了,一口气跑出几里路,确认对方追不上来,才停下大喘气。
安安与音音年纪小,却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知道情况不妙,不给她添麻烦,安安静静地待在旁边。
阮苏歇够了,担心城门晚上会关闭,赶紧继续赶路。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她来到晋城城门外,抬头望着城楼上那硕大的两个字,她回想起这些年来自己所受的辛苦,差点落泪。
城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都是要赶在今日进城的。
阮苏准备去尾巴上排队,却见卫兵将门一关,不许进了!
这下那些已经排了几个小时的人不肯干,闹了起来。卫兵揪住闹得最凶的那个,把手一伸,“通行证呢?”
“什、什么通行证?你撒手!”
“没通行证还想进去?别说今天不让进,你排一辈子都进不去!”
卫兵说完把那人往地上重重一推,凶恶地盯着其他人。
阮苏闻言担心起来,她也没有通行证,该不会进不去了吧?
这时一辆崭新的汽车从后面疾驰而来,看见人群也不停,就那么油门踩到底的往里闯。
大家连忙往旁边躲,有个老头腿脚慢,来不及,被撞飞好几米,躺在地上唉哟唉哟的惨叫起来。
汽车很不耐烦地停下来,司机也不下车,降下窗户冲老头骂“不长眼啊!找死是不是?”
卫兵认出那辆车的主人,连忙把刚关上的门又打开,方便他们进去。
司机正要发动车子,有路见不平的年轻人冲出来阻拦,不许他们走。
“撞了人就跑,还有天理吗?得赔钱!”
“赔钱?你知不知道车上坐得是谁?去晋城里边打听打听,谁敢让钱家小少爷赔钱?”
阮苏听到这里就没听了,她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这场车祸吸引过去,赶紧趁无人关注偷偷溜进了城门,进去后也没管哪儿是哪儿,先跑了两条街,确保自己不会再被人抓出去后,才停下来查看周围。
周围是黑暗的,道路挺宽阔,但两边的店铺几乎都关了门。路上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时不时会有加班的员工抱着公文包匆匆经过,猫儿跳上房顶,喵喵地叫着,在馆子店与酒楼的后院徘徊。
这就是晋城?
阮苏想了它三年,现在踏在它的土地上了,倒觉得有些失望,远没有想象中的繁华与先进。
“娘……”音音在她怀中娇娇软软地喊了声,“我饿……”
阮苏看看周围,决定先找个地方过夜,明天再做打算。
她身形一闪,进了漆黑的巷子里。
一夜过去,雄鸡报晓,沉睡的晋城渐渐苏醒过来。
晋城有个东城菜市场,很有名气,不是因为它多大,它的规模只能算一般,但这里有着全晋城最好的食材。
最新鲜的鱼肉,最好的蔬菜,最甜的瓜果……许多达官贵族都喜欢让保姆来东城菜市场买菜,一来好吃,二来全城人皆知菜价高,在家请客提起来也有面子。
王爱英便是保姆之一。
她年方二十,从外地乡下托人介绍来当保姆的。主人家在卫生署当官,夫人娘家则是做生意的,算是强强联合,经济条件很不错,对入口之物要求自然也高。
她早早来到菜市场,想从这些“好物”中挑出些更好的,询问摊主今日肉价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奇怪的人。
不,是三个。
年轻漂亮的女人打扮非常俭朴,怀里抱着个女孩,背上背着个男孩,手里还提着包袱,看起来很狼狈,表情却不卑不亢,平静地询问旁边摊位上的老板附近哪里有当铺。
王爱英好奇地问“她是谁?”
摊主砰砰砰地剁排骨。
“谁知道呢?今早突然冒出来的,谁也不认识。穿得那么穷酸,估计是周边乡下来的吧。”
“看她的身段不像是生过小孩的,该不会……”王爱英压低嗓音,“是人牙子?”
“那倒不至于,我听见小女孩喊她娘来着。”
“是嘛……”
王爱英看着案板上的排骨,心里做起了打算。
她夫人有钱,人也长得端庄,只可惜肚子不争气,结婚多年未曾生下一儿半女的,又不想给丈夫找外室,多年来一直在看医生,吃遍了各种西药中药,还是不见好。
今年她放弃了,决定领养一个男孩,出身如何无所谓,但要求漂亮、聪明伶俐,年纪越小越好。
福利院带她去看过好几回了,她没有看得上眼的。私底下托人去周边乡下询问,是否有人家愿意卖孩子,倘若孩子好,她可以支付不菲的酬劳。
王爱英在他家只是个做饭的保姆,本来这事不归她管。但她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比那个女人背上更可爱的男娃。若是送到夫人面前,能不开心吗?她作为中间人,肯定也能得笔可观的赏钱。
想到这里,她抬头去寻找母子三人的身影,却发现他们已经不见了,顿时排骨都忘了拿,拎着菜篮子匆匆跑出去。
阮苏问到了当铺的所在,朝那里走去,打算把荣闲音的玉扳指当掉,租套房子住下。
荣闲音当初自己就是开当铺和珍宝店的,这枚扳指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哪怕打对折应该也能当不少钱,足够他们三人吃的。
该租什么样的房子呢?
她琢磨着,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立刻戒备地转过身,看见一张平凡的年轻女性面庞。
王爱英笑道“妹子别怕,我看你有些眼熟,是从石口镇来的吗?我也是那儿的人。”
阮苏摇摇头。
“那你是哪里人?”
她说出了县城的名字,王爱英激动地拍了下巴掌,“哎呀,娘家人!”
“娘家?”
“对呀,我爹是石口的,我娘是你那儿的,你说巧不巧?哈哈。”
阮苏打扮像乡下丫头,脑子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还不至于被别人的热情给蒙骗,冷淡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娘……我渴……”音音忽然说。
王爱英抓住这个机会,连忙邀请,“我就住在附近,要不你去那里歇歇脚?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怪累的吧?”
阮苏摇摇头,抱紧了音音继续向前,不料前方出现一队巡逻兵,揪住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问他要居住证,拿不出来就要赶出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往前。
王爱英正惋惜留不住她,忽见她又回来了,低头小声问“能现在带我去吗?”
她愣了愣,大喜,“可以,走走!”
遗落在摊位上的排骨被她抛到九霄云外,热情满面的把阮苏母子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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