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正式工的名额,厂长要找你们俩面谈。”
听到这句话，沈卫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干我何事
现在大厂工作抢手,一个萝卜一个坑,还限制户口。一个临时工都有一群人应聘，要不然秦志峰也不能那么激进。像沈卫民这种进厂没几天的临时工，怎么可能会有转正资格
另一个,他们厂里的厂长是不是有点太闲了运输队工人转正竟然越过徐进山这个队长由厂长亲自组织面谈,这是为了避嫌
“真的吗”徐新华倒是很兴奋,他一把揽上沈卫民的肩膀，“那爹,我和为民这就过去了”
徐进山嫌弃的摆了摆手,“快走，快走”
沈卫民顺着徐新华的力道往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徐进山正在喝豆浆。
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不过工人们陆续都来了。
徐新华在机械厂边长大，认识的人不少,碰见谁都能说两句。还有那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昨天他们做了好事，一人知百人知,路上不少人夸赞他们是时代活雷锋。被当面夸，还是如此直白的夸赞方式,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嘿嘿，有想到我有一天也能成为她们口中的好小伙。”徐新华觉得惊奇。家住在机械厂旁边，家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厂里都能知道。
他几个哥哥虽然在家不做人,不过在外人看来那是挺有出息的，起码比他这个跟在老爹手底下才能讨口饭吃的混账小儿子有出息多了。包括他那三个大嫂也是这样。所以徐家有大动静，就比如前些日子他直接掀桌子，不用想都知道是他干的。
“有点出息，还成不成了”沈卫民笑骂。
“这不是实在没想到吗。”徐新华低声嘟哝。
快走到厂长办公室的时候，徐新华安静了许多“为民你都不紧张吗我们两个之中有一个能转正了。”
沈卫民摇头，“不怎么紧张。”他紧张个什么劲儿啊，怎么可能是他不过现在沈卫民不想和徐新华说这个机会九成
九都是你的，即使是希望再渺茫，它也是客观存在。
万一呢
“啊”徐新华被噎住了。
“是你的总会是你的，又跑不掉。”沈卫民敷衍的安慰道。
徐新华是个直性子的，觉得这话非常在理，立刻又恢复了斗志。
敲门进入厂长办公室，吕厂长正等他们两个呢。招呼他们坐下，还拿暖瓶给倒水，徐新华惶恐不已，连连表示自己来。沈卫民则只是道了声谢，人家领导表示关怀呢，何必抢风头。
“具体情况，徐队长应该和你们说了。这名额怎么来的呢省机械厂运输队扩建，增加了个二队。编制省里已经批了，具体名额确定后，却发现有个队员的开车技术不过关，直接降成了临时工。因此就多出了一个名额，正巧就想起咱们这个下属工厂了。”
要说省机械厂咋知道的还是托了这俩人的福。昨天和齐厂长通话的电话他偶然提起一嘴做好事的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临时工，今儿名额就下来了。
“这个转正名额呢，按说得给徐新华，他进厂时间长，开车技术队里也都认可。不过我从徐队长那得知沈同志能修车会开车，还写得一手好字，连省机械厂工会的副主席都接连夸赞。小沈同志是个全才啊。”吕厂长笑呵呵的抿了一口茶水。
“在学校里没好好学习，都用来学这些杂七毛八的了。”沈卫民笑。
“关于为民我还想补充一点。他开车技术比我好，论稳当都能抵上我爹了。”徐新华说到激动处站了起来，“咱们运输队向来是技术说话，如果是为民转正，我没意见。”
沈卫民猛抬头，他没意料到徐新华会这样说。
“坐下坐下，都随意点，我不是你老子天天上赶着给你立规矩，今儿我们就是简单聊聊天，了解了解情况。最后做决定是做领导要考虑的，你们只管说。沈同志，你搭档希望你能转正，你以为呢”吕厂长看向沈卫民。
“厂长，我也是同样的想法。说实话，因为有转正名额叫我，我很诧异。我进厂不过五天，还没有资
历接这个棒，就下次再说吧。”
吕厂长点头，昨天他就发现了沈卫民这个小同志遇事很镇定，一点没有年轻小同志的咋呼和冲动。“厂里正式工名额可都是有限的，这次是赶着了，下次可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吕厂长笑他太年轻。
年轻小同志最可怕的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眼前这个明不明确。
“我还年轻，再沉淀两年也是好事。”沈卫民才不入坑。
吕厂长笑呵呵的，表情意味深长，“转正这个事呢，不需要谦虚，你们刚都说了对方的优势。现在都说说自己，经历啊，优点啊，和为机械厂做过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别不好意思。现在这个情况呢，就属于竞争上岗，谁能力强谁上阵。”。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沈卫民开始觉得他们厂长缠人。从他们进门到现在，吕厂长扬起的嘴角都没放下去过，一直笑眯眯的，说话自带章法，层层递进，真不愧是一厂之长
徐新华罕见的扭捏。
沈卫民倒不觉得这个有什么羞耻，不过他现在有什么好说的“沈卫民，男，工龄五天，工作经历，出车省城一来一回，人车平安。能为机械厂做的以后会再接再厉争取每次都能安全出发，平安归来，完毕”
是让他说着吧。
“噗”吕厂长正在喝茶，一下没撑住喷了出来，这是自荐理由看小同志一脸认真。吕厂长到底没苛责他，而是直接看向徐新华。
“徐新华，男，工龄八个月，工作经历，正经经历出车省城，也是人车平安。期望也是来回人车均安。”
这自荐理由不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有九成相似，吕厂长正想说什么，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李厂长走过去接了，说了两句话，脸色越来越凝重，他挥了挥手让两个糟心玩意儿赶紧出去。
“哎，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出来办公室，徐新华心里痒痒的，整个扒拉在沈卫民身上。
“时候到了就能看见了。”沈卫民踢了踢他的腿，“请独立行走，谢谢”
两人回了运输队。不出车的时候，运输队的工作是很清闲的，如果厂里有车简单保养保养，省得出车的时候出差错。厂里没有车，那他们就彻底闲下来了。今早有去临省送货的车回来，有一辆发动机出了问题，车胎也磨损的厉害。
沈卫民领着徐新华给车子做检查，机修组过来的时候，他们这边已经大致完事，正准备设置千斤顶换轮胎。
沈卫民第一次见到了机修组组长胡来喜胡工，矮瘦，看上去不好惹，脾气也不好。看到沈卫民从车底滑出来，脸瞬间耷拉下来了。“既然你们运输队能自己修，还叫我过来干啥”
“小年轻没有经验，让胡工帮着掌掌眼，这车明天还要出发，今天得整仔细了。”徐进山笑着说道，他们刚刚已经试着打火，问题都好了，不过不找个老师傅过来看看，他心里难安。
胡工不喜欢小年青刚进修车的门就心比天高，逮着就上手，这大铁疙瘩多值钱不知道磕着了碰着了算谁的。不过关系到机械厂的既得利益，他就算不喜，还是左右看了看，“你原先说这车有什么问题来着”
“底盘漏油，我拆开后发现底壳垫片老化损坏，刚更换过了，还没有发动车子试效果。”沈伟民解释。
胡工这时候才正眼瞧沈卫民，他徒弟早说运输队来了个会修车的，他本来不以为意，现在却有些改观了，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大致掌握了师傅修车的本领了。
胡工不动声色的捡了几个问题问沈为民，对方都能答得上来。胡来喜跳下车，又钻车底下看了看，再出来“启动看看，应该没问题了。”
得了准信，徐进山赶紧让儿子上车试试。
果然不漏油了。
中午，沈卫民被胡工拉去了食堂。沈卫民沾光吃到了传说中的小食堂。所谓小食堂，是食堂最西边的那个窗口，接受工人点餐，大师傅掌勺，当然价格也高些。一般工人很少去吃，不过徐新华说滋味是真好。说的沈卫民蠢蠢欲动，没想到机会就来了。
胡工点了两个菜，一盘红烧小排一盘蒜苔鸡蛋，还有六个馒头
，分量都很足。
“你是看书学会修车的”胡来喜问道，根据这孩子的出身经历，也少有其他途径了。
“我大哥在部队的时候给领导开过车，学了几手。某年回来探亲手把手教给我的，后来看了几本相关书，不知怎的就通了。”沈卫民说的随意，眉眼的自得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胡工点点头，他并没觉得厌烦，小小年纪有这本事，确实值得骄傲。
沈卫民本想一人付一半，但是胡工坚持要请。最后约定以后多到机修组转转，两人就分开了。
下午机械厂门口通知栏里发了两张通告第一张是秦志峰被开除的事。下面有他的罪状，玩忽职守，给工厂损失近千元，且其家人还到厂里胡闹，影响恶劣。与他同行的丁老二，也被罚三年不能评先进。
这对沈为民来说是个高兴的消息，不过更高兴的还在后头这第二张纸上，他和徐新华都转正了
转正了
入职五天成了县城机械厂的正式工，再没有比他更欧气的了吧
“这个拿你们村里，让你们大队盖个章。成了正式工就能申请宿舍，十人间每月六毛，六人间八毛，双人间要交一块钱，你看看申请哪个”徐进山问道。沈卫民家里是下边乡镇的，宿舍是肯定要申请的，关键是哪种规格。
沈卫民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双人间。他是住过集体宿舍的，有十六个人同住一间大屋的经历，男人荷尔蒙分泌旺盛，早上起来打开门那味儿，酸爽自那之后，沈卫民由衷觉得男人和男人住一个屋，人越少越好。
徐进山抽抽嘴，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他家这个还有眼前这个一看就是不会过的。
“你要办粮油关系可以去工会开证明，然后去粮站办理。”
粮油关系，农民进城的基本门槛，在市镇建立粮油关系，就算跳出“农门”，以后就能吃上商品粮了。
沈卫民笑着应了。
“最近咱们厂留不住车辆，你们俩帮着做做后勤工作。省机械厂要训练二队，制定了来回两地的规则，天周末
，你俩休双休吧。”运输队每次出发都是有补贴的，如非要事，没有谁愿意把自己的车程让出来。
要是养家糊口的听见没活干没钱赚肯定丧着脸，俩小的啥也不想，啥都不知道，这还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半下午，运输队没事了，沈卫民去食堂晃悠，跟孙师傅定了俩菜。
五点半一到，沈卫民已经拎着三层饭盒坐在车上了。
一路晃晃悠悠到公社，和沈秀说一声，然后骑着自行车回沈家沟。
沈卫民蹬着自行车，欢快的飞奔在山间的小路上。
到村头拐去了李长生家，把分盛好的菌菇炒肉丝和一个白面馒头递给李长生，“大生叔，我们厂老师傅的拿手菜，给你尝尝。”
李长生接过去，“路上顺利”
“出了点儿意外，我按照大叔的叮嘱吃了颗药，很快就缓过劲儿来了。”病不讳医，沈卫民详细的说了说自己当时的感受。
李长生仔细的听着，末了，“回家去吧，你爹你娘这两天没少念叨你。”
沈卫民应了声，骑着车往家去。
这几天沈家沟忙着打场晒麦，都想粮食快点入仓，等交了公粮大家伙就轻松了。
这会还有大把的人聚在晒麦场里。李招娣没有那个闲心，她站在大门口，伸长着脖子，看向村东头，这都走了四天了，今天怎么的也该回来了吧。本来说一来一回两天就够的，这一天又捱一天，还没回来。
终于，她看见她家三柱子了。
“三柱子，”李招娣大喊，一波三折，后面还带破音的。
“哎，娘，”沈卫民一手扶把，一手冲李招娣狠狠摇了摇。
“皮小子，干啥呢两手扶吧，再摔了。”李招娣跟着着急。
院子里的杨晓青和李娟子正在洗黄瓜豆角，这段时间自留地里的菜都下来了，根本吃不完，今天有时间正好摘下来放缸里腌成咸菜。李招娣腌菜是一绝，这波得等她和她老儿子亲相完。
儿子回来了，看婆婆这兴奋劲哦她小叔子不是七八岁，都十七八了，婆婆还跟对待孩子似的护着
。杨小青翻了个白眼，“你瞅瞅，咱家能让咱娘这么兴奋的也就咱爹和三柱了，其他人都不入眼。”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你说，这次三柱回家能不能捎些吃用”好不容易去一趟省城呢。
李娟子本来面无表情，听到这话手顿了下，然后继续正洗菜。
杨小青瞥了她一眼，冷笑，她这个妯娌最会装。
门口传来自行车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扬起笑容迎出去。中间两人对视一眼，十几年了谁还不知道谁似的。
“还知道让你姐夫给送口信儿，我三柱子好样的”李招娣跟哄小孩似的。
“那是呗。”沈卫民臭屁，“娘，我咋瞧着你脸色不大好，累着了”
看，还的是她儿子，一眼就能看得出她不舒泰，“前两天有些心慌，现在好多了，就是胃口小点。”
“找大生叔看了吗”
“看了看了，就说多喝水多休息，平复平复心情，别太激动就是。”
“那你咋不去休息，搁着站着干啥，快回屋休息去。”沈卫民叉上车，拽着李招娣回屋。
“没事，看见你就好了。”李招娣确实觉得好点，起码这心能放下一半了。
母子俩那个亲昵劲儿，看的旁边两妯娌嘴里只泛酸。好不容易等他们告一段落，杨小青赶紧插缝说话，“三弟，这是啥，我帮你提。”
杨小青伸手去沟沈卫民手里的饭盒。
沈卫民微侧身，躲过了杨小青的手，“这就不麻烦大嫂了。”
“还是啥，自己不会看。”李招娣把饭盒接过来，冷哼一声。转向沈卫民，声音都柔了八度，“咋又乱花钱”这样下去，老儿子那点工资恐怕都养活不了他自己。
沈卫民知道她娘正稀罕他的，要是寻常巴掌早就往他身上招呼了。“买来给你和我爹尝尝，都说味道不错。”
李招娣不说什么了，算了，孩子的一片孝心。瞥见墙角的自行车，“上次你大哥说他得了一张自行车票，我下回写信问问，看还在手里不，要是还在，就让他邮来。”总不能老骑人家的。
“行，”沈卫民答的干脆，他确实需要自行车，左右他欠他大哥的可太多了，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杨小青听得只抽嘴，李娟子表情没什么变化，不过紧握的拳头能说明一切。
到了饭点，沈卫民去麦场喊沈爹沈哥他们吃饭。刚到就被村里男女老少围住了，七嘴八舌的问他，他是咋当上县城机械厂的临时工的，省城长啥样一个月多少工资。
“比县城要繁华很多，百货大楼、共销社货品齐全，还有各种公私合营的饭店。”沈卫民笑着说道。
“不过是个临时工，拿着厂里最低的工资干着最累的活，还转不了正，连宿舍都没法申请，有什么能耐的”坐在麦秸垛上的瘦猴给大家泼冷水。
吴途高考复读无望，只能扛着锄头去地里刨食。上了十几年学，你能指望他干多好的活第一天上工一塌糊涂，不过态度还算端正，倒没有人说什么。
谁知道当天就传出沈卫民成为县城机械厂临时工的事，这个消息到现在吴途都不能相信，凭什么什么好处都被沈卫民占尽了。
后面就开始消极怠工，一天拿四五个工分和大丫头差不多，还不以为耻。
所以吴途现在就是在没事儿找茬，也是被累很了。
“瘦猴说的没错，”沈卫民大方承认，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他膨胀了，五天就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这个履历拿出去能让他吹一辈子。
“那也比我们从庄稼地里刨食强吧”“三柱子，你一个月拿多少工钱啊”还有看上去跟他奶差不多大年纪的老太太拉着他，“从小都说你娘有福气，现在看来可不嘛，你和你大哥一个比一个出息。”
人的好奇无穷无尽，他要是说了实话反倒不美，叫他们自个猜去吧，恨得牙痒痒也不能把他怎么办。
沈卫民摸着机会逃了。他走得是小山坡上的曲径，记忆里这条小路会经过一片果林，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还有。甚至还都挂着果。
沈卫民伸手摘了一个杏，放在嘴里尝了尝，又酸又涩。桃子也差不多的问道。这也是当然
的，要不然这杏啊，桃啊，也留不到现在。
沈卫民想摘几个回去，不过他手里也没带着背篓什么，不方便携带。正犹豫间，突然听见坡后面传来说话声。
声音还有些耳熟。
“你们乖乖的，不要动，叫我拿绳子给你捆上，好带回家哈”期间夹杂着几声鸡叫。
沈卫民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无奈的笑笑，他和赵三姑娘这是什么缘分
还没等沈卫民感叹完，就听见有人往自己这边走过来。
沈卫民抬头，就看到赵琪一手提着一只肥嘟嘟的野鸡走过来了。作为一个现在人，沈卫民知道这野鸡不能随便吃，搞不好就犯法了，但是在其时将其法，现在还没有这律法。说句不恰当的，只是看见这肥鸡，他脑子里已经闪过不下三种烹饪方法。
赵琪吓了一跳，看到是沈卫民，才松了一口气。
沈卫民都不明白她为何会松气这是笃定自己不会揭发她。
正想着，赵琪已经走近了，“我在那边陷阱里捡到两只野鸡，分给你一只。”
赵琪伸出胳膊，把野鸡送到了沈卫民跟前。
给你一只。沈卫民脑中重复这句话，这么大方的吗这年头馋这口肉的可不在少数，她怎么说给就给了
沈卫民眼神下睨，看到的是赵三姑娘亮晶晶的眼神，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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