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来后, 看到坐在椅子上被绑成粽子的周自荣,愣了一下, 才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事。
“不好意思, 起晚了。”罗衣披衣下床,给他松绑。
周自荣始终垂着眼睛, 不曾抬头看她。等到绳子被解开, 他站起来, 掸了掸身上被勒出来的印痕。
发现怎么也掸不掉,紧紧皱起眉头。
片刻后, 他用力扯了扯,试图把褶皱扯平。然而未能如愿,褶皱依旧深深,昭示着他昨晚受到了怎样的屈辱。他紧紧抿起唇,放弃了,抬脚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罗衣一眼。
“等一等!”罗衣在他身后叫道。
周自荣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僵硬着站在那里, 一言不发。
“今早你还做饭吗?”罗衣冲着他的背影问道。
周自荣的身形顿了顿, 猛地迈起大步,快速走了出去。
罗衣在后面坏笑。
逗一逗他还是很有趣的。
周自荣生气了,既没有做早饭,也没有吃早饭,穿着一身带着深深勒痕的衣裳,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这么大的人,也不会有什么事,罗衣没有放在心上,吃过饭就打算进城去。
去了省城一趟,一来一回用了两个多月,这两个月胭脂记都没有开门,少赚了不少银子。罗衣打算进城购买一些原料,再做一批胭脂来卖。
才准备出门,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近了。
说是意想不到,却也不贴切,来人是罗衣认识的人,而且是熟识的人。偏偏他的样貌,让罗衣惊愕不已。
“咳。”来人走到罗衣跟前站定,眨着一双温柔含情的桃花眼,挠着后脑勺,声音颇是不好意思,“妹子,你还认得我不?”
罗衣没吭声。
她直直盯着他的脸瞧。
那一脸的络腮胡子,被他刮去了,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
从一个虎背熊腰,胡子拉碴,人见人怕的凶悍男人,变成一个长着桃花眼,白皙俊秀,羞涩腼腆的男人。罗衣扶了扶额头,觉得自己可能没睡好,居然有了幻觉。
“咳。我本来就长这样。”王大林放下挠头的左手,换右手去摸鼻尖,他一脸的局促,“小时候我祖母、姨祖母、姑姑们老逗我,见了我不是捏脸就是抱着我一阵搓,我烦透了,长大后就留起胡子。”
长得太好看也很苦恼,说的就是王大林。他因为自小生得俊秀,导致见到他的女性亲人全都控制不住跟他亲近的冲动,生生把他惹烦了,长大后就留了胡子,盖住那张异常俊秀的脸。
罗衣一时无言。
如果忽略掉他异常高大健壮的体格,单单看他这张脸,俊美程度居然跟周自荣不相上下。
“你怎么忽然把胡子剃了?”她问道。
王大林的眼神闪了闪,有些飘忽起来“就是忽然想剃了。再不剃,我自己都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了。”
罗衣抿了抿唇,没说话。
“妹子觉得我这样不好看?”王大林见她的反应跟预料中的不大一样,心里有些没底,试探着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再留回去?”
罗衣叹了口气。她看着王大林,委婉地道“我喜欢不喜欢,不要紧。你妻子喜欢不喜欢,才要紧。”
“我没有妻子!”王大林立刻道,“我最亲近的除了祖母,就是妹子你了!”
罗衣心里一涩,说不出的后悔。
她早先就不该抱有侥幸,以为他跟她只是朋友之谊。从赵仁的身上,她就应该明白,当一个男人主动跟一个女人走得近,如果不是心怀叵测,便是抱有好感。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他道“大林,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王大林一愣,不解地道“怎么了?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妹子你指出来,我改。我性子粗,说话过嘴不过脑,你别恼我。”
“不是这个意思。”罗衣抿了抿唇,尽量跟他说得明白,又不叫他难堪,“我在说什么,我想,你心里应该明白的。我当你是朋友,你也当我是朋友,好吗?”
许多话其实不必点得特别透,当事人心中早有感觉。
王大林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张,几次想说什么,又颓然闭上。
何必装傻呢?她不傻,他也不傻。
“妹子,我……”王大林此时脸上露出十分的后悔来,他就不该一时好胜,想跟周自荣那个小白脸比容貌,否则也不会被妹子点破,从此都不肯见他。
他后悔得简直想回到过去,把那个愚蠢的自己掐死。但他回不到过去,世上更没有后悔药吃。
“妹子,你误会了,没有,其实我……”他明知道狡辩没有用,可他还是想尝试一下,“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别……”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想说他对她没那个意思,他们以后还是好朋友,他还是可以见她,哪怕一年只见几回也没关系。可是他看着她乌黑的瞳仁,里面盛着淡淡的怜悯,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脸上一下子露出难过来。他不太控制自己的表情,想要强笑,最后挤出来的却比哭还难看“妹子,你真狠心。”
他不再掩饰,任由难过爬上脸庞。
明媚的桃花眼泛着水光,眼眶红红的。有不舍,有怨怪,有痛楚。
看着他这般模样,罗衣心里也不好受。
她其实也有点喜欢他。他是个有趣的人,跟他在一起,再普通的事物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可她不能跟他在一起。她想起赵仁,当时也是跟她说“我不怕,就算你走了,我带着回忆,也能好好地过。”可是当她真的走了,他连笑容都勉强,眼底满是悲伤。也不知多久才能走出来?
她不希望历史重演。现在王大林虽然难过,却不到悲伤的程度。
“你走。”罗衣对他说道,转身回了院子。
她最近都不打算进城了。
王大林在院子外面站了很久,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远了。
这一幕也没有逃过周自荣的眼睛。
他本是外出散心,没想到回来就看到一个长得不比他逊色的男人站在院子门口,跟罗衣说话。
他虽然不认得这张脸,但是他认得那个高大健壮的身形,也认得他每次跟罗衣说话时,那种不自觉流露出的小心翼翼和呵护。
虽然最后王大林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好似受到重大的打击一般,但周自荣并没有掉以轻心。
“我们进京。”回到家,周自荣叫了罗衣和李氏,说出自己的决定,“明年我就要赴京师参加会试,不如提前去,早些安置下来。”
李氏自然没有意见。从来都是周自荣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周自荣这番话主要是对罗衣说的。他说完后,便紧紧盯着罗衣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样。
罗衣平静得一如往常“好。”
周自荣一下子笑了。
家里没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周自荣雇了一辆马车,带上细软,三人便离开了大马庄。
离开之前,自然要向村人辞行,尤其是帮助过周自荣许多的村长。
其他人也因为出了周自荣这样一个解元而感到骄傲,虽然周自荣并不是他们大马庄的人,可到底也在他们这里读过书,因此分外热情地相送。
至于胡父和钱氏,他们每次出现在周自荣面前,想要索要好处时,都被周自荣用“嫁妆”两个字打了回来。女儿跟他们不亲,女婿又是这般精明的样子,他们就算出了嫁妆,往后两家人能亲密起来吗?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也不敢跟周自荣闹,以周自荣如今的地位,他们敢闹一声,不等周自荣说什么,村长都能摁死他们。
三人顺顺利利地离开了大马庄。
只见罗衣没有跟王大林辞行,周自荣很是高兴。虽然罗衣不喜欢他,但她也不喜欢王大林啊!
这样一想,他高兴极了。
“娘子,你该跟大林兄辞行的。”等到离开安定城很远,再也没法掉头后,周自荣有些责备地看着罗衣说道。
罗衣忍不住笑了,侧脸朝他看过去,慢悠悠地拽了句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不辞行?没有关系,他们哪怕隔得再远,互相也会惦记对方。
周自荣的脸顿时绿了。他看着罗衣好整以暇的模样,深吸一口气,用力磨了磨牙,才维持住温柔体贴的模样。
然而罗衣看着他故作的温柔,神色渐渐淡了。
有一个人,容貌俊秀,丝毫不逊于他。那个人也很温柔,也会害羞,也曾经红着眼眶,目带怨怪地看着她。但那个人的每一丝情绪,全都是真实流露。
周自荣,全是装的。
他们就好像镜子的两面。一个真,一个假。一个剖开胸膛,是红艳艳的心。一个剖开胸膛,是乌黑无光的心。
罗衣本来就不曾被他迷惑,有了王大林的对比,更是永远也不会被这个人的故作温柔所打动。
一个月后,三人在京中安顿下来。
周自荣早出晚归,联络从前的旧识,以及拜访名师,为明年的会试做准备。
他虽然十分忙碌,却也没有忽视了罗衣,仍如往常一般温柔体贴。
出门之前会跟她说话,回来后也会到她跟前说一会儿话。哪怕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也会打了洗脚水,端到她面前,一边洗脚,一边说“走了一天路,脚都痛了。”
他皱着眉头,用撒娇的口吻,跟罗衣说着生活中琐碎的事,就好似两人已是老夫老妻一般。
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弄了钱,租下一间地段不错的铺面,叫罗衣再把胭脂记开起来。
京中的物价和安定城那种小地方可不一样,寸土寸金的地方,租一间铺子,一年的租金都要六百多两。在安定城,都可以直接买一间小铺子了。
“娘子,我知道你不信我。可你放心,我自己能赚钱。你赚的钱,我一文钱也不要。”他抽了一天时间,陪着罗衣把做胭脂的原料买齐了,又跟她打了一天的下手,“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可以被你信任的。”
他用行动向罗衣证明,他对她是真心的。
而他的这种种种细腻,处处体贴,很快被他的朋友们知道了。
“我说周兄怎么不肯刻印章,还当他是开玩笑,原来果然是为了嫂子。”一人笑道。
其他人不明,便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还扯上了嫂子?”
那人便笑道“他怕嫂子写一封休书,盖上他的印章,把他给休了。”
他原是玩笑话,其他人也没有当真,只以为周自荣和罗衣的感情分外深厚,才害怕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并且这样郑重其事地防备着。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罗衣,却是挑了挑眉,想起被她存起来的和离书。
李氏不知道多少回偷偷翻她的东西,想找到这封和离书。原来,周自荣也惦记着?
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春闱。
周自荣信心满满地出门去赴考。临出行前,他对罗衣说“如果我金榜题名,重新用八抬花轿迎娶你,你会嫁给我的,对吗?”
“你考上再说。”罗衣微微笑道。
周自荣对她露出一个充满柔情的笑,然后出门了。
罗衣这才搬出针线筐子,裁布,配线,描花样,准备做一件男式长袍。
“呵,这时候知道对荣哥儿好了?”李氏见了,忍不住嘲讽道。
这一年来,李氏虽然看罗衣不顺眼,却碍于周自荣那里,十分的恶意压成了两分,很少找罗衣的麻烦。
但今日她十分紧张,何况周自荣又不在,她便不忍着了,朝着罗衣开起了嘲讽腔。
罗衣头也不抬,认真地裁着料子。
李氏嘲讽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回应,也觉得没趣,丢下一句“现在才想起来讨好荣哥儿,晚了!等他金榜题名时,多的是大家闺秀要嫁给他!”
罗衣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很用心地做着这件男式衣裳。从裁剪,到缝制,到绣花样,全都一丝不苟。
做好之后,她又做了一套里衣,并着两双袜子。
只除了鞋子,她还没有学会,便没有做。
她收针时,恰好周自荣考完回来。
他满脸的疲惫,但精神还算好,进门便道“我回来了!”
不等罗衣回应,他就直直踏进门来,待看到罗衣手里的衣裳,脸色登时一变。
“给王大林做的?”他沉着脸问。
罗衣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把这一套衣裳仔细叠好,然后小心地收到箱子里。
如果说,周自荣在看到的那一刻,还生出过一丝幻想,这件衣裳是她给他做的。可是看到她如此小心地把东西收进箱子里,连看也不叫他看一眼,一张俊脸顿时阴云密布。
上回,也是如此,他以为她在给他做衣裳,结果是她给王大林缝的。
那种羞耻感,他毕生难忘。
离开大马庄一年了,罗衣没有再跟王大林联系过,他本以为她已经把王大林忘在脑后,打算好好跟他过日子了。没想到……
她是不是以为他喜欢她,非她不可,不管她怎么样,他都会一如既往地对她?
周自荣沉着脸看了她一会儿,掉头走了。
很快,隔壁传来周自荣和李氏的说笑声,尤其是李氏的声音,又高昂又明亮“我就知道,荣哥儿是有大出息的人,这次便不是状元,也差不远了!”
罗衣听着这话,微微笑了。
等到放榜后,周自荣的名次果然很不错。虽然不是第一名,却也很是靠前了。
在胡二妞的那一世,他这一年落榜了,三年后又重考的。没有胡二妞的供养,他居然没有过得落魄,反而进步飞快。罗衣想了又想,最终叹了口气。
周自荣这次生气比较久,前所未有的久,一直到他去参加殿试,也没有再主动和罗衣说一句话。
但罗衣看着屋里似乎被人动过的箱子,眼神闪了闪。
她走过去,手放在箱子盖上,想打开看一看,犹豫了下,最终没有打开。
她穿上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衣裳,仔仔细细挽好头发,便坐在窗边,等周自荣回来。
周自荣回来得很晚。
如罗衣预料的那样,他一回来,就猛地推开门冲进来。
他喝了酒,脸上透着绯红,整个人看起来艳光四射,格外俊美。
瞳仁又黑又亮,里面涌动着不知是骄傲、自得,或是气苦、怨恨。
他直直冲罗衣走过来,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凑到她面前说道“你知道吗?座师看上我,问我有没有娶妻,要把女儿嫁给我。”
说完后,他直直盯着罗衣的眼睛,想从她眼里看到惊慌、害怕、后悔等情绪。
但他看到的只是一片平静,她脸上甚至带了微微的笑意,对他说道“恭喜你。”
“恭喜?”他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都迸了迸,“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休了你?”
罗衣挑了挑眉头。她从来都不这样认为,但她也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换了个说法“你如何回答的座师?你说娶妻没有?”
“你猜一猜?”周自荣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笑起来。
他长相俊美,五官漂亮得不像话,此时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带着笑意和狡黠地盯着人看,任是谁也难以抵挡他的魅力。
“如果你够聪明,就会说没有娶妻。”罗衣平静地道。
周自荣脸上一僵,方才还带了点轻松的笑容立刻不见了。
他几乎是用仇恨地眼神看着她,似是她狠狠地得罪了他,他再也无法容忍她一般,伸手扣住她的下巴,用力地捏住,迫使她抬起头“你想说什么?说我傻?才对座师说我已经娶妻?”
罗衣不知道他怎么回答的。
她并不相信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无论他表现得多么赤诚,多么真挚,她都不会相信。伪装的再漂亮的毒蛇,也是一条毒蛇。相信一条毒蛇的话,她得多没有心眼?
“你应该懊悔,在你的朋友面前殷勤对我,如果座师大人调查你,很轻易就会知道你曾经有过妻子。哪怕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此事,可他以后对你的帮扶,一定会大打折扣……”
她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你认定了我会休了你?!”
他的声音有些高昂,甚至带了些许的气急败坏,好似她侮辱了他的一片真情。
罗衣顿了顿,闭上了嘴。
“呵!”谁知,他这时却放开她,摇摇晃晃地退开两步,漂亮的脸上挂起嘲讽,看着她道“你过来!服侍我更衣!”
说完,他扬起下巴,伸开了双手。
如果她不过来,他一定休了她!
之前陪她玩了两年,不过是不甘心,他也是个好男人,有才有貌有品格,凭什么她瞧不上他?他就好好待她,让她喜欢上他,然后再狠狠休了她!让她知道,她没资格瞧不上他,他才有资格瞧不上她!
罗衣的眉头挑了挑,不发一语,走上前来,为他更衣。
周自荣看着这样温顺的罗衣,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就知道,她也会害怕的。
像他这样的好男人,她上哪里去找?她早就喜欢上他了?之所以摆这种架子,无非就是不敢露出真心,怕被他玩弄。
哼,只要她乖乖的,温顺一点,他倒是可以叫她好过一点。
“我对座师说,配不上贵府千金。”除下外衣后,他坐到椅子上,呷了口茶,懒懒散散地道“座师没说什么,但他家千金躲在屏风后偷偷看我,被我发现了。”
只要他点头,那位千金小姐就会嫁给他。
而他点头与否,全看罗衣怎么做。
如果她乖乖的,对他低头、服软……想到这里,他忽然皱了皱眉,盯着正在挂衣服的纤细身影,不知怎的竟觉得烦躁。
如果她真的对他低头服软,又有什么趣味呢?长达两年的狩猎,终于捕到猎物,他忽然觉得无趣。仔细想来,他对她并没有多少喜欢,不过是当时少年意气,不甘心被她那般嫌弃,才堵了一口气,非要叫她像其他女子一样倾心于他,对他有求必应。
“过来。”他脸上神情渐渐变得冷淡,冲罗衣招了招手。
就算他要休了她,那也要跟她圆房之后。
他待她好了两年,总不能就这么放她走。
他饮了酒,脸上透着艳丽的绯色,偏偏神情冷淡,看起来矛盾不已。然而这矛盾并未使他显得古怪,反而将他衬得妖异魅惑。
罗衣手里拿了一盒东西,如言走到他面前“周自荣,你好自为之。”
什么好自为之?周自荣嗤笑一声,探手去揽她的腰“你说错了罢?是你好自为之!”
然而他的手还没搭在她身上,就觉眼前一闪,随即颈侧一痛,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之前,他依稀看到她手里拿着一盒印泥。
周自荣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半夜。
他揉着发疼的脖子坐起来,一时没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等他发现自己是坐在椅子上,空气微微发寒,打了个激灵之后,陡然回过神来。
他猛地站了起来!
“胡氏!”
“胡二妞!”
他大声叫道。
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他。
他脸色骤变,里里外外地寻找起来“胡二妞!你出来!”
但他找遍了家里,甚至吵醒了李氏后,也没有发现罗衣的身影。
“怎么了?”李氏打了个哈欠,问道“那个小贱蹄子又怎么了?”
“她不是!”周自荣狠狠打断她,看着李氏愕然的神情,却根本无心解释,他此刻心烦意乱之极,如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两圈,忽然想到什么,猛地伸出右手。
右手的拇指,沾着无法忽视的红色,他想到失去意识前看到的印泥,登时脸如死灰。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
他已经防着了,不论谁劝他,从来不雕刻印章,永远是自己签名、按手印。就是怕她忽然任性起来,拿了他的印章在和离书上盖下去,从此名正言顺地离开他。
“我都做了什么……”想起自己喝多了酒,冲她说的那些混账话,周自荣双手捂着脸,蹲了下去。
他不是那样想的,他从来没想真的休了她,不然座师问他是否娶妻,他直接就说没有了,而不是留了那么大的余地。
留下那么大的余地,也不是为了以后方便娶座师的女儿,而是他不想得罪座师,给座师留的脸面和台阶。
他不是真的想娶别人。他这么用功读书,不就是为了让她看得起他吗?
可他刚刚都做了什么?
“荣哥儿,你这是怎么了?”李氏被他吓得不敢乱动,惊惶地问道。
周自荣没有理她,他猛地站起来,朝屋里面冲去。
他不相信罗衣真的走了。他宁可认为她在赌气,只是离家出走了,她还会回来的。
可他翻遍了屋里,没有发现任何罗衣的东西。她的衣裳,她的首饰,全都不在了。他找了一圈,竟然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
她怎么如此狠心?周自荣如同被人在心头狠狠捶了一记,痛楚难当。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的一只箱子上。
他慢慢走过去,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一件熟悉的衣裳,是她做给王大林的。
“看来你也没有多喜欢他。”周自荣慢慢拎起那件衣裳,神色晦暗不明,“给他做的衣裳都忘了带走。”
衣裳被他缓缓抖开,露出胸口的位置,上面有一个拳头大的洞。
他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还是说,你发现这件衣服坏了,才没有带走?”
“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把衣裳狠狠掼在地上,用力踩了起来。
他恨她!他不过说了几句浑话,她说走便走!这两年他待她哪里不好?就因为他酒后说了几句浑话,她便毫不留情地离开他!
“荣哥儿!”李氏听到动静不对,冲进来抱住他,心疼地道“那个女人走就走了,有什么舍不得的!京中好姑娘多的是,再娶一个,比她好一百倍!”
这两年来,再也没有胡乱发过脾气,总是一副温柔懂事模样的周自荣,忽然抱住李氏,崩溃地大哭起来。
“我不要别人!我就要她!”
他哭得如此突然,李氏吓了一跳,可是等她听出他话中的伤心,忍不住也落了泪“荣哥儿,你别难过,那个女人心肠又冷又硬,她现在走了也好,免得以后伤你的心。”
她像从前那样,抱着他耐心地哄,终于哄得他不哭了,便扶他坐在椅子上,给他倒水润嗓子。
目光落在被他踩得一塌糊涂的衣裳上,愤愤地走过去“这种女人做的衣裳,谁稀罕穿!”
抄起剪刀,就要绞。
“你说什么?!”周自荣忽然朝她看过来,他眼眶红红的,里面闪动着剧烈的光芒,“这是她给我做的?!”
李氏愣了一下,才说道“是啊,你去考试那天,她开始做的。还做了一套里衣,两双袜子。这个女人懒得很,说鞋子不好做,便不给你做鞋子。我怎么说她也不肯听。”
说到这里,她又愤愤起来“她怎么有脸走?要走也是荣哥儿你休她!而不是她自己轻飘飘地走了!便宜了她!”
这两年来,周自荣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回报他的?她是八面来风,纹丝不动!
“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李氏越想越气,操起剪刀,就要把那件衣裳剪个稀巴烂。然而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劈手把衣裳夺了过去。
“给我做的?”周自荣捧着那件被他踩得不像样的衣裳,喃喃说道。
他颤着手,把衣裳抖开,露出胸口上的那个大洞。
他不想王大林穿,于是偷偷溜进她屋里,在这件衣服的胸口上剪了个大洞,这样不论她怎么巧手弥补,这件衣裳都废了,永远不能穿出门见人。
他抖着手,慢慢把衣裳套在身上,发现它意外地合身。
这时,他的嘴唇都白了。
“荣哥儿,你……”李氏看着他的模样,心里一阵阵的惊慌,荣哥儿这是疯了么,这么脏的衣裳也往身上穿?他被那个贱女人刺激疯了?她想唤他,然而他就像看不见她一样,径直走到箱子旁,拿出里面的其他衣物。
一件里衣,背上被他剪了个大洞。两双袜子,全都被他从中剪断。
没有一件是好的。
“呜呜……”他捧着里衣和袜子,把头埋了进去。
三年后。
得到消息的周自荣匆匆向上官告假,赶回大马庄。
“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着面前土壤尚湿润的新坟,怒视着胡子拉碴的男人问道。
王大林此时颇有些不修边幅,落拓得简直不像是二十三四的青年,而像是三十四岁的大汉。
他侧头看了周自荣一眼,声音嘶哑“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不可能!”周自荣拔高声音,眼眶一下子红了,“她怎么可能死了?!”
她才多大年纪?只比他大一岁,今年二十有四。她走之前还健壮得像头牛,怎么可能三年过去,居然死了?
但王大林不会骗他。他就算想骗他,也没那个本事骗他。
“她怎么死的?”良久后,周自荣哑声问道。
王大林眼角晶莹一闪,答道“忽然就没了。”
那年她不告而别,跟周自荣去了京城,王大林便知道她的决心,失落过后,就不再执着于此。祖母去世后,他渐渐担起家里的一些生意,天南海北地走。有一回,就撞见了罗衣。也是那时候,他知道她跟周自荣和离了。
他一直没有娶妻,一来没有找到喜欢的人,二来他又不是长子,开枝散叶的担子轮不到他来挑。得知她跟周自荣和离,他不知道多高兴。可是第二天,她就走了,不知去向。
他一直找她,偶尔能找到一回,总的来说还是没有音讯的时候多。终于,他探听好了消息,找到了她,见到的却是她冰冷的尸体。
周自荣心中更是悔痛难当。如果当年他没有酒后犯浑,她是不是已经真正成了他的妻子?如果她一走了之的时候,他没有气她恨她,而是去找她,会不会不一样?
他总以为自己还年轻,总觉得时间还长,可昔日一别,竟是永诀。
两人无声地站在坟前,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日头沉浸云山,天色变得昏暗下来,两人才不约而同地转身,背道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本卷写完啦,小可爱们还满意这个结尾吗?
希望你们满意啦,反正不满意我也不会退钱的,望天~
以及,明天就开启新篇章啦,主题是你登基啊,讲一个渣男皇子利用妻子登基后,将妻子一家灭门,迎娶真爱为皇后,女主代替原主重生复仇的故事。也很好看的,还是早上900更新,小可爱们准时来捧场啊( ̄ ̄)出错了,请刷新重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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