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罗谧预料的事很快便发生了。用热铁烫过的几根大血脉止住了溢血, 但霍留行呼吸间难免牵动伤口,虽幅度极小,次数多了,却也容易导致伤口小面积破裂。
沈令蓁一直守着他没合眼,一看裹好的布条上再次渗出殷红的血迹,赶紧按罗谧事前交代的办法,将磨好的药片压到霍留行的舌根底下。
这妙方既避免了强喂汤药,呛入气管的危险, 也加快了药物起效的速度,大约一炷香后,伤口渗血的情况便有所好转了。
沈令蓁刚松一口气,去摸霍留行脸的时候, 又发现他烧了。
伤成这样, 不烧一场怕是过不去,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又叫白露与蒹葭打来清水, 让空青在旁搭手, 给霍留行冷敷额头和腋下,用茶水湿润他龟裂起皮的嘴唇。
这么一刻不停地照顾了两个多时辰, 霍留行的烧虽没退,却好歹平稳着没烧高起来。
此时距离天亮破晓只剩半个时辰不到, 一屋子忙活了一整宿的人齐齐瘫坐下来。三个下人直接瘫在了地上,沈令蓁稍微好一些,瘫在床边的椅凳上。
空青双目空洞,神情呆滞地望着她:“少夫人, 郎君是不是不会醒了”
沈令蓁目不转睛地盯着尚未有苏醒迹象的霍留行,摇摇头:“别说丧气话,这还没到时辰呢。”
几人便继续沉默着等,直到两炷香后,一声公鸡打鸣惊破了四下的寂静。
沈令蓁蓦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发现天光已经亮了。
空青哭丧了一张脸,含含糊糊地碎碎念道:“时辰到了,时辰到了,这可怎么办郎君这一辈子,从出生起就没过过一天安宁日子,到最后连遗言都没来得及交代,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就算郎君造了杀孽,也不该让他来还这债啊郎君早就说过,前朝气数已尽,复国或许只是所有人心中一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黄粱美梦可郎君不是那个有资格喊停的人,只要孟小皇子不停,汴京那些隐忍蛰伏至今的前朝旧臣不停,主君不停,郎君也没法收手啊”
“哎哟我可怜的郎君喂”这一顿真情实感的哭丧,嚎得就差以头抢地。
蒹葭和白露面露不忍,也为霍留行这悲惨凄凉的一生抹起了眼泪。
眼看沈令蓁迷迷瞪瞪地傻坐在床边,空青这时候记起了护主,问道:“少夫人,您昨晚说的,应当不是真心话吧”
沈令蓁魂不守舍地偏过头,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小人是说,郎君这一辈子命途如此多舛,也就在您这儿能得一时半刻的舒坦,您要是真像昨晚说的那样转头便改嫁,郎君在天上可得伤心欲绝了”空青卑微地试探道,“您不会弃郎君而去的,对吧”
沈令蓁当然不会。可她不敢接这话,好像这一接,就真得考虑起霍留行的后事了。
这片刻沉默,听在当事人的耳朵里,俨然成了“不好说,说不定,有可能”。
沈令蓁忽然感到背脊凉丝丝的,还没意识到这股寒气从何而来,就听见虚弱而迟缓的一声:“她敢”
一屋子人齐齐傻住,滞了三个数后,三个下人连滚带爬地一骨碌起来。
沈令蓁猛地扭过头去,看见正轻飘飘觑着自己,一脸不舒爽的霍留行,霎时热泪盈眶,拿手去捧他的脸:“郎君醒了”
霍留行想笑一笑,疼得扯不开嘴角,想给她擦眼泪,又抬不动手,只能艰涩地吞咽了一下,皱皱眉示意渴了。
沈令蓁立马收干眼泪,准备替他斟水,一回头才发现下人们溜了个干净。
她倒了碗温在小火炉上的熟水,又用枕子垫高霍留行的脑袋,拿匙子舀着水喂到他嘴边:“郎君小心些,千万不要动。”
霍留行这回是逞不了勇了,老老实实被她喂着,等一碗水下肚,才有了些活过来的实感,低低道:“昨晚是谁在我耳边,说不给我守寡,要改嫁,差点把我气醒”
怎么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还在纠结这个呢
“谁说的”沈令蓁皱皱鼻子,“真是胆大包天,我帮郎君打她”
霍留行无声一笑:“她胆大包天,那你呢”
“我哪敢郎君这么凶,晓得我改嫁了,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知道就好”
沈令蓁趁他不能动,拧了拧他的鼻子,教训道:“郎君都这样了还威胁我以后别再像昨晚那样犯傻了,明知是圈套还往里钻。”
霍留行摇摇头,笑道:“但这一趟,钻得值当。”
她皱皱眉:“郎君发现了什么吗”
“嗯。”
霍留行昨夜那一趟,是为试探野利冲身手而去。倘使他真是霍家军出身,真是霍起一手教养出来的,功夫底子必然与霍家人相似。
一个招式或许是巧合,所以霍留行要进一步确认。
但以野利冲的本事,若非遇到劲敌,完全有余力隐藏自己的惯用招式。而除却完全继承了霍家武学的霍留行,旁人也未必能够瞧出端倪。
因此这件事,只有霍留行亲自来才行。
野利冲正是笃定了这一点,才会设下这个圈套。他猜到霍留行的腿是好的,也猜到他会乔装成江湖刺客前来“刺杀”自己,打算好了防卫之时将他反杀。到时,即便皇帝怪罪,他也能以“不知来人竟是霍将军”为由推卸责任。
皇帝一旦晓得霍留行欺君的秘密,恐怕还要暗自庆幸野利冲替大齐除了这么个逆贼,哪至于为了霍家打破好不容易与西羌建立起来的和平。
所以对西羌来说,这是一次让霍家人吃闷亏,让霍留行死得悄无声息的机会。
只是野利冲布下天罗地网,最终还是没能除掉霍留行。
而霍留行虽受重伤,却在那一场恶战中心里有了数。
“野利冲应当就是我父亲当年捡回军中的孤儿,当初最后那一战,他必然听命于西羌,在其中起到了离间作用。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是,他的离间,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霍留行每说一长句话都得吸一大口气,使劲眨了眨眼保持清醒,指指房门,“你先把京墨给我叫来。”
沈令蓁记起方才空青“哭丧”时说的那些话,看霍留行醒转后头一件事又是忙碌大局,叹了口气。
京墨进来后,霍留行问:“野利冲那边,有没有新动作”
“如郎君所料,他并未返回京城,而是继续往西去了,不过他将自己遇刺的消息传报给了圣上。”
野利冲再想追击霍留行,也不能以西羌使节的身份杀进京城。良机已失,既然在霍留行面前暴露了身份,他自然得马不停蹄地赶回西羌,否则万一霍家抓到他的把柄,将他叛徒的背景揭发了,他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但他没能杀成人,必然又心有不甘,总要在皇帝那里给霍留行使使绊子。比如跟皇帝说,刺客武功高强,不像普通江湖人士,又比如告诉皇帝,自己拿弯头斧砍伤了刺客的腰腹。
这样一来,皇帝便有可能把怀疑的眼光放到朝中一批武艺卓绝的武将身上,认为有人企图再次挑起西羌与大齐的争端。
沈令蓁听得心惊肉跳:“倘使圣上这时候查到郎君头上,郎君可真是没法掩饰”
霍留行摇头一笑。
既然早已料到野利冲会有这么一手,他当然也准备好了应对之法。
“那就让他没机会查到我头上。”他转头吩咐京墨,“去外边小范围散布野利冲遇刺的消息,让朝中武将们知道,刺客的腰腹受伤了。”
京墨眼睛一亮:“郎君英明。”
沈令蓁熬了一夜,脑袋混沌,暂时还没回过味来,听京墨说这主意英明,想那大概就是英明吧。
霍留行一心着紧大局,只得由她着紧他的身体,看他这劳碌命终于安排完了正事,便给他端了碗清爽的粥来,喂他一口口吃下,又给他喝了止疼和退烧的汤药。
“郎君再好好睡一觉吧。”她说。
霍留行稍微恢复了点力气,轻轻拍了拍床榻:“你也来睡。”
她立刻摇头:“我要睡也不能上郎君的榻子,碰着郎君的伤口怎么办”
“我放心你的睡相。”
“我不放心。”
霍留行皱起眉头:“别让我废话了,累。”
刚一活过来就这么凶。沈令蓁只得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榻,木头人似的缩手手脚地平躺在他身边。
霍留行笔挺挺地躺着,抱不了她,觉得缺了点什么,想了想,把她手给牵住了。
沈令蓁哭笑不得:“哪有人睡觉还拉拉扯扯的”
“昨晚听见你叫我抓牢你的手,怎么也使不上劲,现在先牵住,就不担心了。”
沈令蓁心里泛起酸意来,看着他道:“郎君昨晚在梦里一定吓坏了”
霍留行偏头瞧着她,失而复得的情绪在此刻翻江倒海地涌上心头:“大难不死,是不是该庆贺一下”
沈令蓁一愣:“是,不过郎君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庆贺”
“有办法,你爬起来一点。”霍留行指挥着她,让她斜趴在床榻上,脑袋伸过来。
沈令蓁一面小心避着他的伤口,一面一头雾水,刚要问“然后呢”,就被一只手掌猛地一压后脑勺,与他鼻尖碰鼻尖地贴住了。
霍留行轻轻啄了一下她的下唇,在继续下个动作之前,用气声说:“这不叫咬,叫吻,是夫妻恩爱时做的事,知道吗”
去年深夜茅草屋内的亲密场景,蓦地在眼前跳了出来。沈令蓁整个人“轰”地一下像被烧着了,低低“啊”了一声,屏住了呼吸。
“知道了没”霍留行摁着她的后脑勺,再次确认。
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以极小极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那我继续了。”霍留行笑着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能把生米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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