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她看着船头如遭雷击的男子,淡然道“对我来说,岁月没有任何意义。我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从呱呱坠地到白发苍苍,这是凡人百年。可是她是随混沌而生的貔貅,生命永无尽头,又怎么会局限在短短的百年之中
当时间不再是限制,自然也就不会再执着于沧海桑田,因为这对她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犹如这地府黄泉,不讲永生,只是求轮回。
而她,只看当下。
沈青这淡然的话语落在男人耳中犹如刮骨钢刀,剃下了他最后那一点奢求。
“怎么会有情人难道不就应该渴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吗”男子嘴唇微微打颤“难道难道在那相伴的岁月里,你就从不曾想过永恒”
沈青垂下眸子,沉默了下来。
久久没等到答案,男子喉头滚动了两下,眼底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他愣愣的看着河面,刚才涌动的河水此时已经又恢复了平静,当男人的视线落在河面上的时候,河面里忽然出现了一副画面。
缀满白色花蕊的槐树下,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虚弱的靠在软椅上,正和坐在一旁青春靓丽的少女身低声说着什么。
“又入春了”男人看向少女的目光眷恋温柔“我还记得,我们初识也是在这样的春日里,那日,这槐树也像这般开了满枝的花蕊,一早起来,落花铺满地我拿着绢布正要擦拭白玉像上的浮灰,一扭头,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乘着淡淡的槐花清香。我当时想啊,这是哪家调皮的小姑娘长得可真俊”
陷入回忆里,男人的眼里浮出了稀碎的星光。他的眼角微微上扬,眼尾露出了几条岁月的折痕,因为久病的原因,男人的脸颊凹陷脸色也稍显黯淡。不过,这些并未能完全消弭男人身上的风采。
从那眉眼依稀还能瞧出,这中年男子年轻时应该也是一风流倜傥的英俊儿郎。
“一眨眼,都过了四十多年。回想当初,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如今你还是少女模样,可是我已经”
中年男人从回忆了清醒过来,眼里的柔情被浓得化不开的不舍和痛楚所取代。
一阵风过,花枝窸窸窣窣,洒下一地白色的花瓣。
男人伸手想接住落下的槐花,可那花瓣打了个旋儿却从他手边飘落了下去。男人的视线追着花瓣,直到它最终安静的落在了泥地上。
男人怅然的叹了一口气“青青,我要走了”
他以为一生一世很长,临到头了才发现,还是太短。
他终究也会如这被风吹落的槐花瓣一般。
年华终逝。
抓不住。
身旁的少女闻言并未说什么,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
少女轻轻将手放在了男人摊开还未收起来的手掌中。触及到手心冰凉的温度,少女皱了皱眉头。
“吹风了,我们进屋吧。”
男人摇了摇头“这么好的日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再待一会儿罢”
寒意从身体里透出来,他的时间不多了。
少女抿了抿嘴唇,没再坚持。
男人伸手揉了揉少女微拧的眉头,软了语气“别皱眉,皱着眉头不好看了。”
微拧的眉头被他的手指抚平。
“看,我的青青还是这么漂亮,还和当初第一次看见你时一模一样,可我,已经老了,配不上”
少女打断他的话“我看的又不是皮相。”
男人扯了扯嘴角,眼底涩然却并未减少。
他的青青不在乎,他却做不到那么淡然,毕竟他只是个普通人。曾经他还会因为脸上渐深的岁月痕迹心生忐忑,然而发妻对他的变化视而不见,待他始终一如往昔。时间久了那些忐忑也化成了解不开的自责。
越级越深,越积越厚。
这些年他拼了命的对她好,可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坚持几十年。
几十年,对一只妖族来说,只是眨眼之间的事。
“对不起,我曾说要一直陪着你的承诺,我做不到了。”男人眷恋的看着少女,手指轻轻摩挲着对方的指尖,企图将那温暖人心的温度留得再久一点。
“其实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我当初没有固执的留下你,会不会对你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你看,你耐着性子陪我走了一生,而我,连最简单的陪伴都不能做到。”
少女静静的听着男人絮絮叨叨的话语,这段时间,这些话她已经听了许多遍了。
“青青,我有些后悔了怎么办,如果能重头再来一次,我宁愿当初没有留下你,这样你会不会就不会伤心了。”
“青青,你已经很久没笑了。”
少女本来想说些什么,可是在听到男人这一句的时候她嘴唇张合了一下,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她扯了扯嘴角,企图扯出一丝笑意。嘴角抽了抽,最后还是放弃了。
男人将这一期看在眼里,眼底的痛楚越发浓郁。
“青青,我走了你会忘记我吗”
少女抿了抿唇,很想告诉他不会,可是她想了想,又犹豫了。
她的生命实在是太过漫长,漫长到她也没把握自己会不会忘记他。
不过一想到那种可能,心里就想被割了一块肉,钝钝的痛。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但是我不想忘记你。”少女老实的说道。
“这样啊。”老人满足轻叹了一口气“虽然我希望你能忘了我,不过这样也好。”
“真好。”
到了最后,他还是自私了,终究还是舍不得对方忘记自己。
水中的画面定格在中年男人瞌上眼睛的那一瞬。
船头的男子看到最后,愣了愣,忽然又哭又笑。
“原来背弃了承诺的那个人是我,是我先离开,留下了她一个人,是我,都是我”
“所以,这里究竟是哪里”沈青问“阿逸的灵魂已经轮回转世,这里不是黄泉。你,又是谁”
男人压抑的悲鸣,过了许久,嘴里的呜咽声才慢慢淡了。
“我就是你的阿逸啊。”男人眼眶微红,眼底的痛楚不似作假,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份释然。
男人看着河里的水,解释道“传闻地府有一条河名曰黄泉。往生之魂在桥头喝了孟婆汤,坐上摆渡船,顺着黄泉之水顺流直下,尽头就是轮回之地。可是却没人知道,黄泉的上游是什么”
“就是这个,洗心池。”男人指着眼前的河水道“孟婆汤能忘却前尘却消不了执念。喝了孟婆汤,干净的魂魄顺水而下,而无法消弭的执念便逆流而上到这洗心池。”
沈青闻言看了男子一眼,难怪她之前见这船是逆流而来。
“所以你”
“所以我就是高辰逸的执念。”男子笑了笑,眼底虽然还有些微红。
“可笑的凡人,居然妄想和你白头偕老,这不是执念是什么。”男子嗤笑一声,看向沈青的眼神却温柔又执着。
这个眼神似乎与刚才水中画面里中年男人看向少女的最后一个目光融合在了一起。
沈青指尖微动。
“若是执念散去呢”沈青问。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男人扬了扬自己正在滴水的衣袖“这洗心池水便是有众多执念所化,也终将是我的归处。不过这洗心池水不仅能照出心头魔障,消弭执念,也有迷惑人心之力,我曾见过误入这里的生灵亡魂,被这池水迷惑坠入河中,从来没有再爬上来过的。。”
“上来罢我送你出去。我坐着的这条船是之前一个生魂划来的摆渡船,也是唯一能在这河水里安然通行的工具。”男子朝沈青招了招手“我时间不多了。”
男之说话时间里,身形又比刚才透明了几分,脚下,湿漉漉的水渍越积越多。
沈青深深的看了男子一眼,没有犹豫,终身跳上了他所在的小木船。
在沈青跳上木船的时候,船身旁的河水忽然涌动起来,无数的河水朝小船扑来,似乎像将沈青冲下去。
只是任这小船如何翻腾,沈青身形始终不动如山,河水扑腾了几下见奈何不了对方,最后又归于了平静。
就在河水归于平静的时候,船头的男人忽然终身一跃,跳入了河水中。
看到男人的动作,沈青几乎是下意识的伸出手,不过却只捞到了几滴水珠。
男人扎入河水中后又很快冒了个头出来,这河水似乎令他非常痛苦,他脸上露出痛苦神色。
“走吧。”男人说完,忽然伸手推了一下船沿。
他的动作似乎并不是很大,可是这条停滞在河面上的小船却突然像它来时的地方窜了出去。
沈青看到河中的男人朝自己摆了摆手。
“我很高兴曾出现在你的生命中,相信你也曾因为我的出现心生欢喜,此生足矣。”
男子说完,身形足渐变得透明,很快消失不见。
沈青看着男子消失的河面,愣愣出神。
就在男人消失的地方,河面微微一动,闪过一串画面。
沈青瞳孔一缩。
她看到阿逸去世后,她将他的魂魄蕴养在那尊白玉貔貅相里,然后她来到了姻缘碑面前,将两人的灵魂印记烙印在了姻缘碑上。之后,她又抽出一缕气运捻于阿逸的魂魄中,却因此受了重伤,不得不拿出所有私藏请来白泽帮忙,却被这水货坑得在一土坑里睡了四百余年。
然而画面却并没有在停止,沈青看到在她沉睡前曾拜托白泽拿着那白玉像,让他帮忙寻找转世之人,可画面一转,那白玉貔貅像被偷懒的白泽交给了毕方,辗转四百多年,最后又回到了齐晏的手中。
看到这儿,沈青终于找回了自己所有的记忆。
想到刚才男子曾问她,那些岁月里,她可曾想过永恒沈青看着画面中渐渐消散的那尊白玉貔貅像,她现在有了答案。
她是想过的。
否则她怎么会去寻了姻缘碑
刚才那执念所化的男子曾说,洗心池水能够照出心头魔障。
沈青收回目光,所以这就是她心头的魔障
她忽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
只是,四百多年都够转世几次了吧
沈青捏了捏拳头,当初就不应该拜托白泽帮她寻找转世之魂,真的是神坑之王。
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小船顺流而下,眨眼间没入了尽头的浓雾之中。
灰色的浓雾连船下的河水也给覆盖住了,沈青收回目光,凝神等待,不知过了多久,船身忽然一滞,不再动了。
耳边风风声骤停。
沈青看向四周。
放眼望去皆是浓得化不开的灰色,回头,洗心河也不复存在。船下的感觉不像还在水里,沈青犹豫了一下,探出一只脚,脚下是绵软的触感。
不是水,也不是土地。
但是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许久许久以前,她曾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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