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更大了。好在没有打雷, 两人打了把大黑伞出门,沿着上午走过的路向那片树林走去。此刻夜深人静,又是这样的雨夜,家家户户的灯都在熄着。司景从房间里找出一把手电筒,在手中紧紧握着, 打出一道斜斜的光。
他们就靠着这一道光, 深深浅浅在泥地里走。阚泽原本还只是与他并肩, 后头干脆把司景一抱, 说“抱好了。”
司大佬一头雾水揽住他脖子。
“你哎”
从男人的袖口猛地探出许多条细细的枝叶, 不一会儿便散落了一地。它们轻巧地支起来,把两个人都高高举着, 蹭蹭蹭迈着步子往树林里走。比起人,叶子显然迈的更快, 像只在陆地上行走的大章鱼,七扭八拐朝着目的地进军。
直到到了附近,阚泽才把它们又悉数收起来。最后一片叶子还趁乱摸了摸司景的脑袋, 随即羞涩地一抖, 噌地缩了回去。
被其它叶子嫉妒地扇了好几下。
司大佬若有所思“你这叶子还挺有用的啊。”
草系植物以一当百。
千年老草被这一句夸的受宠若惊,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就听见旁边的小祖宗嘟囔着接了下一句, “早知道捉鱼时候就喊你一起了。”
肯定能捞上来不少,比他两只手抓的快多了。
千年老草“”
感情是把他当渔网用。
得, 渔网也成啊。
他不挑, 有用就行。
快到那片地方了, 两人也不再说话,慢慢警惕起来。司景的手电筒移动着搜寻,忽然定了定,猛地在一片漆黑的树影之中隔着雨帘瞧见了什么。
他的瞳孔骤地缩了缩。
黑暗里头站着一个人影,摇摇晃晃。他的年纪像是已经大了,立在这样的泥地里有些困难,一条腿颤颤巍巍,膝盖像是受了旧伤,却仍旧勉强支着身体,高高举起手中的刺刀,在空中闪过一道雪亮的光。
他在朝地上的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砍,那东西是花的,像是穿着条碎花的裤子。
山本分明听见了来自身后的动静,却半点回应也没有,只近乎麻木而机械地朝下挥舞着利刃,刀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很单调,响的相当有节奏。
这情景
这情景与当时,如出一辙。
司景的肩膀微微颤抖。他近乎不可自抑地上前几步,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心脏砰砰的跳动声。那团碎花布裹着的东西被一刀刀捅的七零八碎,不知道什么东西溅落了出来,溅了他一身
他嗅到了混合着水汽的血腥味。耳边还有另一个声音,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好久不见,哥哥。”
司景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青年笑起来清秀而温和,杏眼弯弯的,露出猫一样的狡黠。他就立在雨里,没有打伞,噼里啪啦的雨点把他的头发都淋得湿透,贴在鬓旁。
司景的喉头忽然有些梗住。
他们早已经有了猜想,可在亲眼看见的时候,真相却仍旧是令人觉着刺痛的
是白寻。
司景“”
很好。
真特么是你。
山本终于停下了刺人的刀,全身都在哆嗦。他张大嘴,一声也喊不出来,只猛地委顿在地,像是一团拼凑也拼凑不起来的烂肉。白寻踢了踢地上被碎花布裹着的东西,神色有些遗憾,“这样就受不了了”
山本发着抖,听着他不紧不慢地说“怎么,不打算和你的宝贝孙女说再见吗”
宝贝孙女。
这四个字闯进人的耳朵,比其它任何的字眼都更让人毛骨悚然。从碎花布里露出一截血红的指尖,司景难以置信,又抬头看向白寻。
“你是不是疯了”
山本猛地爆发出一声几乎不太像人的哭喊,司大佬心砰砰乱跳,“你特么”
“我怎么能是疯了”
白寻动作优雅,漫不经心踢了一脚。包裹咕噜噜地滚远了些,被老人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又死死抱回怀里。
“这不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事么怎么,当年他有这个勇气做,现在就不敢再来一次了”
“”
“更何况我给过他机会的,”白寻说,“他和这孩子,只活一个。”
他骤得笑了,喟叹道“你看不管他嘴上再怎么说这是他的宝贝,该动刀的时候,他只怕自己砍的还不够多。”
司景怔怔地看着他。白寻唇角笑意更深,瞧着他。
“想起来了么哥哥。”
青年声音很轻,缓缓伸过来一只手。手心向上,是一个典型的邀请性的姿态。
“记起我了么”
他的神色奇异,声音轻而缓,如同恶魔含着恶意的窃窃低语。
“是我啊。”
当年那只被小姐抱在怀中的猫又闯进了司景的脑海。那时的白寻小小一团,眼睛里是担忧而惊慌的;可如今站在这儿的人,眼睛里早已经不再有当日的情绪了。
“我们才是同类这些愚蠢的、贪婪的、自私的东西,为什么不让他们去死呢”
他的瞳孔是幽蓝的,即使在黑夜里也发出了令人目眩的光。那光晕于他的眸子里旋转着,仿佛是片挨不着底的深海。
“过来吧,哥哥。”
白寻还记得自己刚被抱回去的那一日。
“这眼睛可真漂亮,”那些围绕着他的小姐们说,“叫什么叫什么叫什么”
“不如还叫安德烈吧,反正叫顺口了”
“之前的那只扔了”
“没办法吧”小姐把它抱起来,放置在膝盖上,“这种世道,我自己能跑掉便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它。”
她素日爱猫,好像在这种战火连天的日子里头,手摸着这种皮毛柔滑而顺溜的生物,心中也多了点安慰。越是艰难,人便越是想寻些旁的乐趣来排解,她没别处可以排解,唯有又寻了一只小猫,仍旧养在身边。
猫是幼猫。这样柔弱而娇小的一团,会让她们有自己很强大的错觉。当它把脸抬起来时,就好像她是它的整个世界的主宰一样,可以随意操纵它的命。
小姐喜欢这种感觉。
房间里还摆着之前那只猫的照片,白寻曾经瞧见过。那的确是只好看的猫,无论是依人类还是依猫族的眼光来看,都具有毋庸置疑的巨大魅力。它的眼睛是漂亮的橄榄青色,通透的像是两块又圆又大的碧色宝石,熠熠闪着光。它在照片上团成一小团,目光澄澈而干净,看着便让人心中舒坦。
白寻跳上来看过它许多次。在这宅子里,它没别的朋友,只能把这只早已经不在这儿的猫当成自己想象中的朋友。
它住的地方,每日来往的人很多。这些有些地位的名流逃到南方,仍旧租了大宅子住,就住在法租界里,想靠着关系找条路逃去海外。法租界的生活与他们之前过的并无太大不同,仍旧是舞会茶点,来来往往都是翩跹的身影,扇子一展,香风袭人。白寻就住在宅子中,它习惯了这儿的生活,几乎要以为就要在这里度过一生了。
但事与愿违,法租界出了事,里头的中国人都被悉数赶了出来。
名流们只好重新带上行囊坐上马车,本想着再往南去寻找出路,却得知南下已经无路可走;他们没别的路可选,瞧着形势一日比一日严峻,只得调转方向,再次北上,另想办法。
这一回的路程远不比上一次出逃顺利。小姐生的年轻貌美,身边家仆经过这战乱也没再剩下几个,不过是弱不禁风的丫头们和几个老妈妈前后跟着。他们护送的箱子反而不少,里头装满了没法丢下的珠宝首饰和名贵的书画,就像是挂满了金果子的小树,摇摇晃晃的,没多久便被盯上了。
逃亡的第四天,有人拦下了他们的车。
那些兵堵在车门口,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高声谈笑着。那目光白寻却是懂的。它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向前走了几步。
丫头已经遭了祸,躺在车后头,没了声息。
他们准备来掀这帘子了。
“去咬他”小姐颤着声音,显然也是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把它往外扔,“咬死他们去啊”
哪怕多两分钟也好,就让她一个人跑出去也好
白寻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拼命拽着那帘子不松开爪子。小姐使劲儿把它往外扔,只想着用它暂且移开外头那些人的注意力。
这当然不会成功。他们要的是娇滴滴的花姑娘,不是个毛都没长齐全的猫崽子。
也就在那样惊慌失措的喊叫声里,白寻头一次瞧见了那人。
耳边是刀贯穿身体的噗嗤声。血喷溅了出来,它仰起头,瞧见了一双已经被蒙上一层血色薄雾的眼睛。那人站在遍地血淋淋的尸体上,整个人锋利的如同一把出鞘的剑。
白寻说不出心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它怔怔地睁大眼,瞧见那人俊美冷冽的侧脸还有薄雾下头隐着的一双橄榄青的眼睛。即便在这种时候,它们居然仍旧是清凌凌的,分明沐着血,却好像又根本不曾把这些纷飞的血肉看进眼里。
那双眼睛,它曾经看到过许多次。
车上的小姐没有认出来,它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相框中的安德烈。
青年的手上还沾着温热的血,把它抱起来,重新塞回到小姐怀里。
他哑声道“别再”
“别再把它扔了。”
随后,他便迈开步子,踩着咯吱作响的军靴,扔下仍旧在车中尖叫的人,大步离开了。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过。而那时候那双手的温度,却好像把什么印记烙下来了;白寻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连腥甜的血的气息也是温热的,连这气息也一并变得令人惦念了。
“那是多好的时光啊,”白寻的眼里含着怀念,“那时候的哥哥多好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怎么会和这群东西这样亲近呢
司景瞪着他。白寻恍然未觉,仍旧在雨中来回踱步着,忽然脚步一停,像是寻到了什么筹码,双手一拍。
“他们不给你杀他的机会吧”
他指着山本,声音轻而甜,好像要在这雨天中拉出丝来。
“我给你啊。”
地上的山本低垂着头,抱着怀里的花布,一动也不动。
白寻踢了他一脚,仍旧挂着笑。
“过来吧,哥哥这世间,没有什么会比我们更相似的了。”
那些东西,他们怎么能懂
只有我。
他始终伸着手。司景望了那只手几眼,忽然像是被蛊惑了般,当真向前走了一步。
阚泽的脚步猛地动了动。
“小花”
司景挣脱开男人的臂弯,一步步向着立着的白寻走过去。白寻静静等着,等青年走近,便捡起地上被扔下的仍旧沾着血的刀,交到司景手里。
司景接过了刀,直直地冲着地上的山本刺下去。
猫薄荷草叶子已经冒出了头,时刻准备着上场,却见司景的手腕忽然转了个方向,下一秒毫不留情一把把刀扔远了,二话不说,伸手照着白寻的屁股就是响亮的一巴掌。
“”
白寻被他打懵了,捂着后头,一双幽蓝的眼睛瞪得特别圆,“你”
“能耐了是吧瓜娃子”司景忍了很久了,这会儿丝毫不客气,又扬起巴掌,啪地打过去,“谁给你的胆子还打算对我用这种见不得人的诱导术嗯”
白寻的确是用了术法。本想着就在此地诱导司景杀了山本,再杀了一直在他旁边站着的那男人,这样便算是与人族彻底决裂了,可以回到他身畔与他并肩作战了哪成想司景的修为是当年蛟龙传给他的,还用了两滴龙血,这种低级的术法,对他而言完全不起作用。
司景清醒的一批,把皮带给解下来,挥舞的飒飒作响,啪啪往下抽。
“找抽是不是,嗯”
“成精之前没听过司大佬的名声嗯”
“歪脑筋还敢打到我头上,谁给你的勇气嗯梁静茹”
白寻被抽中了好几下才回过神,下意识躲了躲,不知道什么时候耳朵尾巴都出来了。他是躲开了,尾巴却僵直地立在空中没来得及躲,被司景一把给拽住了,强行拉扯着又钓鱼似的把他给拉了回来,一声怒吼,皮带抽的更响了。
“说你呢还敢跑”
“”
情节急转直下,看的阚泽也愣了愣神。司景却相当理所当然,他在猫族待久了,无论是大猫还是小猫都以他为尊,他说一不敢说二,他说往西不敢往东,正儿八经是猫中一霸,地位唯他独尊。
这会儿白寻就算是再不正常再骇人,放在司景眼里,那也就是只猫。
是猫,那他就得管
熊孩子,那该抽就得抽
司景拿出猫族老大的威风,拎着皮带把本来是来这儿挖墙脚的白寻抽的目瞪口呆,尾巴上的毛都被抽飞了几撮,散在空气里,跟蒲公英的种子似的,“还教训人呢下面你打算干什么称霸世界全世界几十亿人,你打算全都挨个儿杀了”
白寻连蹿带跳,脸上的表情头一回绷不住,笑都没了,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来回直躲,忿忿放狠话。
“你等着”
“我等什么”司景把湿淋淋的袖子往上一卷,勃然大怒,“个瓜娃子,你有本事再给我说一遍”
“”
他气势太强,白寻竟然真被唬住了,声音都弱了,“你你等着”
阚泽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说归说,这白猫对司景倒还真下不了手,分明离得这么近,却也只是任由着司景抽他,只象征性地推几下,压根儿没真还手过。这一出猫族教育现场,他一个猫薄荷草只好在旁边看着,瞧着司大佬单方面威风凛凛,气势汹汹把人给揍了。
“道上听过我司景的名字没嗯听过没”
白寻简直都快哭了。
“你”
这特么跟他想的会不会差的有点儿多
“连我的名头都没听过,你也敢出来在猫族里混”司大佬冷笑,使劲儿扭住他的毛耳朵,“来,你给我滚过来,我今天必须好好给你上一课”
啪的一声皮带响,紧接着是司景的吼声,“给我站好了”
白寻委委屈屈站直了,这会儿是真的要哭了。
连阚泽在后头都听的不由得咋舌。
这是真抽啊。
“做错没啊”
“猫族是这么混的吗”
“站直了,像点猫的样子”
阚泽“”
好好的反派,这会儿更像是被教导主任拎出来单独训话的小学生。
也是惨。
白寻慢慢回过味来了,一想也觉得不对,自己干嘛要听他的
他重新开始冷笑,运起妖力便准备发大招,黑雾沉沉,“你”
下一秒,忽然有数不清的枝条从空中蹭蹭向着他冒去,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白寻微怔,瞥向立在一边的阚泽,却回过神了,“你也是妖”
阚泽不仅是,而且还是个千年老妖。
他没回答,只晃了晃手腕,无数枝条挥舞的飒飒作响,轻而易举化解了白寻的进攻。白寻咬牙,他向来胜在速度快,由于修炼的是魔道,妖法虽不能算精深但却十分邪门,只一伸手,地下便传来了扑扑簌簌的动静。
这一下,连司景也忡然变色,随后牙齿愈发咬的咯吱作响。
“这死孩子”
这死孩子居然还特么修了鬼道
无数具嶙峋的白骨爬出了坟。雨不知何时停了,黑风阵阵,里头满是刺耳的尖叫声与嚎哭。这块土地上死过太多的无辜者,他们怀着经久不散的怨恨,在这黑烟中徘徊着,久久不去。
白寻立于正中,号令众鬼。不知何时掏出来的铃铛于手中晃了晃,鬼们便张牙舞爪冲着阚泽直扑过去,觊觎于他身上新鲜而芬芳的血肉。
骨架们也晃晃悠悠,直直冲着他过去,慢慢将男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司景眼皮直跳,皮带挥的更响,“你特么收不收手”
白寻冷笑,“我为何要收”
他瞪着圈中的阚泽。
“我看,倒是这个人,让你迷了神智,竟真心诚意地对这种东西好起来他们当初是怎么扔你的,你是忘了个干净么”
白寻的胸膛起伏着。恍惚间,那声音好像又在他耳畔响起了。
“你也叫安德烈好不好以后这儿就是你家了。”
骗子。
“放心待在这儿吧,不会有人赶你走的。”
全是骗子。
他还是再一次被扔了。
躲藏起来的人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动静,搜寻的兵几乎立刻便听到了,狞笑着靠近了几步。小姐像是被吓得怔住了,下一秒却想也不想,径直拎起身旁的猫,拉开一点缝隙,将它丢了出去
地窖门立马又被严严实实合上了。
白寻猝不及防,被扔出了她们藏着的地方。几个兵瞧见从床下钻出来的只是只猫,先是失望,后头却像是想出了别的乐子,哈哈笑着拎起他的尾巴。
他们开怀笑着,把烧红了的铁片按在他身上,瞧着他疯狂地挣扎着,一声接着一声凄惨地嚎叫着,倒像是得了趣。柴火被点燃了,熊熊的火焰从他的尾巴一路向上烧,他引以为傲的漂亮的毛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在地上拼命地滚动着,听到自己被烧得滋滋作响的声音。
是真疼。
那种疼,至今想起来,仍旧让白寻的手指微微哆嗦。
全是骗子。
人类实在太擅长欺骗了。白寻以为,他们所说的一辈子,那便真真正正是一辈子。
可原来,他们所说的一辈子,不过是能供他们取悦的一辈子。
若是不能了,没用处了,又或是日子艰难了它们便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一个。
嶙峋的白骨站直了身子,晃晃悠悠朝阚泽打去。细而长的枝条于空中飞舞,含了极大的力道,一下子抽过去便能抽的那骨架整个儿完全散架,变成一小堆堆在地上的骨堆;无数枝条腾挪躲闪,一抽一个准,应付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反倒看起来挺得心应手。
白寻瞧着,脸色终于变了变,有些难看。
他原本以为,司景身边不过有蛟龙一个厉害的大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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