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剑忘尘没进地裂之间, 寒意缭绕。
墓室之内,江应鹤把之前倒的那杯茶递给金童, 看着这个长得粉雕玉琢的男孩子撑着下巴, 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子。
“怎么。”他推过茶盏,“离开妹妹之后很伤心么”
金童接过他推过来的茶, 咕咚咚地把蓝不蓝绿不绿的茶水都喝掉,耷拉着眼皮道“我们两个的魂灵是共用的,她不能离开我太远。”
江应鹤看着他把幽冥界的茶一股脑儿地喝下去, 对鬼修的味觉愈发好奇了,但并未询问, 而是道“天地真灵, 凝聚为神魂。同一个魂灵, 如何生出两种意识”
“双胞胎是亲人。”金童道, “也是对手, 从胎中便是。”
他一点都没有被限制行动力、被作为要挟筹码的自觉, 反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抱着江应鹤的胳膊趴在桌子上, 闭上眼就睡着了。
或许是玉女不在身边的缘故, 他的气息有些淡薄。
鬼修本身是没有重量的,只有凝成实体时才会有。江应鹤能感觉到小孩子身上实体的重量。
他不是在做坏人么怎么开始哄小孩睡觉了
江应鹤稍稍有些走神儿, 随后注意到外界鬼气翻涌, 宛若暴风般横着碾压过来,秦钧的声音从天边传递过来,如在耳畔。
“不知天高地厚的佛修, 也敢在幽冥界放肆”
浓烈至极的烈烈鬼气狂涌过来,气势汹汹地扫荡过来,然后
猛地在忘尘剑面前终止。
极度的阴暗与刺目的雪白形成对比,如同急刹车一般向两侧分开。
浩大声势骤然一顿,下一刻,整个古墓都被一道剑气横着划开,坍塌如废墟,但内中的飞尘碎石,却没有冲击到江应鹤周身一丈以内。
阴暗旋涡之中,秦钧从半空中现身落下,身上原本凛冽锋锐的气势骤然一泄,他站在江应鹤对面不远处,不可置信地盯着江应鹤的身影,阔别多日,几乎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神态温文,白衣如故。
周围的小鬼在剑气劈开墓室时,就已经向四面八方逃窜离开了,四野倏然一静。
他的怒火杀机,戛然而止地停在了鬼气撞见忘尘剑的刹那。
可正当秦钧踏出一步时,江应鹤转过头扫过他一眼,朝他做了一个“不要动”的手势。秦钧立即停住脚步,怕有一丝违背就会把对方惊走小心得像对待一只落在身前的蝴蝶。
难以想象,当人的脑子里几乎处于幻梦之中时,还有这种可怕的自控力。
江应鹤伸出手,将金童的头微微抬起来,把自己的外袍袖子从他手指里抽出来,随后慢慢放下,才站起身看向秦钧。
玉女就跟在秦钧身后,她费解地看了看大美人,又思索着看了看宗主,恍然大悟地想宗主终于被美惑了她就知道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大美人的魅力。
只是眼下,这样的安静太不寻常,让人心潮澎湃之中,又陡然坠入几近令人窒息的虚幻感。
直到江应鹤撤回衣袖,收了插在地面上的忘尘剑,走到他面前,秦钧才压抑着声线,嗓音微哑“师尊你,不走了么”
江应鹤竟从中听出一丝隐蔽而痛楚的哀求。
他这时才发觉,这个一向极度自负的人,原来也会袒露出这种低入尘灰中的一面。
江应鹤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两人的身影。比秦钧更加温柔小心、隐忍克制的李还寒,却是第一个灌满黑色状态栏的人。在李还寒愈是克制温柔的表皮之下,就愈有求而不得的妒与欲缠绕无解,心弦绷紧碎裂。
而长夜乖巧听话的皮囊之下,藏着史书凶残的记载,他在黑暗时代的战绩涂满鲜血,由此而对比出的内外不一,强烈得令人心中生寒。
江应鹤抬起手指,抵唇轻声道“嘘金童睡着了,我们走远一些谈。”
若是之前,他还会为对方的欺瞒而生气、会为鬼修吞食神魂的修炼方式而担忧忐忑,但是如今
他已察觉到秦钧的心意,也猜测到了自己情根上确有缺憾,更因为冥河之事,要与他好好商谈一番,几次的调整心态之后,江应鹤反倒没有特别生气了。
不止是情势所迫,有求于人,更多的是由于江应鹤自己的性格使然。他对危及自身的邪修们从不手软,但对于自己对长久养在身边的徒弟们,却无法真正地反目成仇。
江应鹤一直都想把他们引导向好的方向,他不相信天命,更不会放弃。
玉女留在了金童身边,江应鹤收回忘尘剑后,两人并肩行过一段路,走过荒芜一片的乱葬岗、幽魂嚎哭的怨魂泉,停在了往生冥河的河畔。
从河畔边放眼望去,尚且可以见到中间的那一截天堑般的裂痕。
江应鹤注视良久,问道“还寒和长夜都在幽冥界”
秦钧盯着他的侧脸“嗯。”
“先不要告诉他们,”江应鹤想起那两个人,一个心魔缠身行为难测、一个嘴甜心黑诡计多端,他暂时还不想应付那么复杂的场面。“他们知道又该热闹了,让我安静几天。劈河的这道剑痕里,不止是你的剑气还有万物残霞”
秦钧道“不是万物残霞,李还寒的那把剑,叫寂灭。”
“嗯。”江应鹤吸了口气,“都是假的,我早该知道。”
万物残霞和君子帖,都是他所赠的剑器,在观剑卷中素有剑名,只不过配给他们两人,终究不够。血河魔尊的佩剑叫寂灭,而秦钧的佩剑更是声名显赫,是各族皆知的斩运剑。
秦钧见不得他说这么落寞的话,作为罪魁祸首之一,却又无可安慰,什么都不敢说出口。
“长夜的呢”江应鹤凝下神,想起他从没见过长夜使用软剑,不过长夜倒是随身携带着,“他的本命法宝,难道是那把笛子”
“是。”秦钧看着他道,“叫断舍离,不过之前我听他说,这名字是更改过的,原本不叫这个。而且以那只妖的心性,也没有舍弃情思、切断尘愿的能耐。”
江应鹤点了点头,望向茫茫的河水之畔,看着冥河的摆渡人歇在船尾。他想了片刻,从神情中看不出有什么心绪,静默须臾后,才开口道“为什么不修复往生冥河既然都知道天道不认可你,知道不该做逆转世界运行的事,还要继续折腾下去”
秦钧探过手,小心地触上江应鹤的手指,慢慢地把师尊的手握在掌中,道“太着急了,一时没能顾得上这件事。”
“着急找我有什么用,我比这事还重要”江应鹤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看向他,“我常常教你们要无愧于心,我也一直觉得你我师徒之情,纯然干净,没有一丝杂质。但是我刚刚才知道了一件事,便忽然觉得,也许我心中有愧,只是现今不能察觉。”
他说的含蓄隐晦,并未直接相告。但秦钧还是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缓慢握紧师尊的指节,低声道“我有错在先,歧途末路,不能回头。于你而言,这几乎是无妄之灾,师尊又有何愧疚”
他没有说的话也很多,想求对方留在他身边,不要离开他,但话到嘴边,又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江应鹤离开后的每一秒,他都觉得自己的精神快要分裂了,一半想要强行圈住他、拥有他、让对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而另一半,却在不停地后悔,为什么会那样对师尊。
难道身份拆穿之后,理亏的人翻桌悔棋。连原本的尊重对方,都学不会了吗
要先学会尊重,才能学会怎么去喜欢别人。这是江应鹤曾经告诉过他的话。但只有师尊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秦钧才有些想清楚了。
江应鹤并不知道他的心态变化,叹气道“钧儿,倘若你身处黑暗,眼前有一道月光,自然可以喜爱贪恋,但你要追向月光照到的地方,而不是把眼前的光拖进你身边的黑暗里,你能明白吗”
这声称呼来得有些迟,竟有一别经年之感。
“我”秦钧的话语骤然一顿,语气从一片紧绷慢慢地降下来,“弟子明白的太晚了。”
“不晚。”江应鹤移过目光,注视着粼粼的河面,“你明白就不晚。”
他似乎不太想继续说下去了,而是道“修复冥河,即便是你,恐怕也要费一番力气。就当是我的请求,为了为了我自己吧。”
“不是为了天地众生吗”
江应鹤被他问笑了,轻咳一声,道“不想当救世主,不愿做施恩人。而且归根到底,你们闯的祸,也有我的份。就当是为了我的教育事业吧不过幸好,你没有再把我装进小黑屋里跟我详谈。”
秦钧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会怎么样”
江应鹤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便没有说,而是略微放松一点心情,跟他玩笑道“不如说一说修复冥河时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或是,说一说如果我让你跟天魔教停战、连带召回人间所有游魂的话,宗主大人会不会听我的话不过即便你听话,我也没什么可以许诺给你的。”
他转过目光,对上一双沉而专注的双眼,听到对方低沉的声音。
“师尊只要陪在我身边,无需再做其他事,我就会修复冥河、与各方停战。”话语到此踌躇,随后才续道,“但若是你愿意可以亲我一下吗”
江应鹤怔了一下。
那种感觉再度出现了,像是一切前奏都准备好了,音弦弹到最极致动人的地方,然后乍然顿止。仿佛翻腾滚烫的沸水在壶中鸣叫,却在刹那间坠入冰窟。他仿佛什么都能感觉到,能听到空谷中震响的回音、心尖上炸开的焰火可又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切的一切,在攀上极点之前都归于空茫和宁静。
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像是第一次探出尝试的触角、更像是探索自己真正缺失的那部分,抬手扶住了秦钧的肩膀。
他低声问了一句。
“你想要的是这个么”
秦钧听到他温柔内敛的声音,随后,那双微凉的唇瓣触了上来,清淡如水,宛如深秋时节凝在枝叶上的冷露,很轻柔地亲吻过来。
钢铁铸就的脊骨,也永远臣服于温柔。
秦钧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腰,却不敢再有什么其他的动作,他从来都桀骜自负、轻狂傲慢,甚至不可一世,只有在吻他的时候才会低下头。
蜻蜓的羽翼低低地飞过水面。
江应鹤能清楚地感觉到水面的波澜,在波纹泛开后顿止于心口,失去了动情的资格。他闭上眼,跟对方分开了半寸,道“我不能这样。”
“不能什么”
“蓬莱立身持正,从一而终。我我宁愿与你们永为师徒,也不愿意做会让我一世愧疚之事。”
“师尊”
就如同秦钧曾经设想过的那样,江应鹤的腰身窄瘦,笼罩住时,实在是太轻太轻了,只要一个旋身,就能轻而易举地脱离出他的指尖。
他望着对方的背影,面前就是碧波粼粼的冥河河面,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三尺雪白。
秦钧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可却是第一次感觉到,他有错到这种地步。
寂静持续得良久,原来在幽冥界之中,也能有这样静谧安然的画面。秦钧看着江应鹤坐到河畔,雪白的袖摆浸入冥河河水之中。
他听到对方低柔的话语。
“我不能糟蹋你们的心意。”江应鹤道,“倘若我真的能有情,那也只能给一个人,而不是”
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他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过那种风雨欲来、心潮涌动的刹那,只是始终不能领悟原因。可等到真的发现原因所在后,他反而觉得问心有愧。
秦钧久久凝望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抓不住似的一闪而过,没有多加思索便直接问道“能有情是什么意思,师尊现在不能有吗”
他未曾听到江应鹤回答的话语,只见到对方霜白的指尖探入冥河,河水向四周微漾着荡开,波光碎散。
冥河之底,有不能往生的破碎真灵起起伏伏,涤荡去满身尘埃。
江应鹤背对着他,道“你们有知悉这件事的权利。不过我还来不及问清楚详情。此处安静,正好可以问一问。”
他拿出那件通讯令牌,重新灌注灵力,将方位引导向东洲蓬莱。
作者有话要说 我吻过的,你墨色的发尾,曾是我抚过最柔的水。歌词你是我写的那首诗
秦钧dbq,不知天高地厚的是我,师尊我错了,,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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