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书斋空无一人。
九姬已立在一片绿荫遮蔽之处,有清风自脚下向上吹来,九姬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站在山顶的高高楼台之上,遮天蔽日的苍翠巨木将整个宫殿楼台托起,枝上悬挂着大大小小许多盏灯笼,只是此时天光正亮,灯笼尚未亮起。
九姬站着未动,没发出半分声响。
风里倒是送来些许人声,九姬循声看去,透过枝叶,遥遥地看到低处的山腰之间,有一片房舍密如草叶的村镇,中间紧紧挨着的几条道路,车水马龙,而远离街巷,散步山林的宅院阔大闲散。
那应该就是京畿妖灵的聚集地,东京妖坊。
而九姬脚下所在这座气派的参天殿宇,非供有鼬玉的玉鼠洞宫莫属了
九姬正想着,转角处传来话语之声,声音越来越近了,恰是朝着她这里走了过来。
她连忙向一旁退去,连退三步,藏身在了巨树茂盛的枝叶和垂挂其间的灯笼后面。
环绕殿宇一周的走廊上,走来两个穿着红棕色仆从衣衫的小妖。
二妖手里借提着水桶,手里拿着清扫的抹布、掸子,一边走一边说话。
“要把整个洞宫扫一遍,还说地缝里连一点灰尘都不能有,不然就要扣钱,宫司大人也太强妖所难了。”
“那有什么办法如今来东京的妖越来越多了,找份养活自己的活计要多难有多难,宫司就是知道我们这些人离不开这里,才可劲儿折腾,要把咱们这点气血都吸光呢”
“真烦,今日又不能如常下工了”
两人絮叨着走了,没发现藏在树灯后面的人。
九姬暗啧一声,她们口中的宫司,便是这玉鼠洞宫掌事的妖,如无例外,自然是鼠妖了。
她听着周遭没了声音,试着自走廊往殿里走去。
袖中须尺早已急不可耐了,根根须子扯着她的胳膊,好像这鼬玉,就在走廊对面的这层宫殿里面。
九姬看着殿门恰被风吹开些许,快步抬脚过去。
可刚迈出两步,就凭空撞到了什么上面,被弹了回来。
这一撞,撞得九姬额头一痛,也瞬间清醒过来。
玉鼠洞宫是由许多联通妖界的空间拼合在一起的,若是她大大方方地自玉鼠洞宫位于妖界的大门进入,自然如同方才那两个仆从小妖一般,可以如常在其间走动。
可她却是破开结界进到此地的,那么只能在她所进入的这一方狭窄空间内走动。
很显然,钟府书斋里指向玉鼠洞宫的这一方空间,也就只有个茶房大小,根本走不到洞宫殿宇里面。
可惜。
不过鼠族将鼬玉看得如此珍贵,她一次就到手,本也是不可能的事。
九姬心态尚好,秘音传话须尺。
“稳重些。”
好歹也是几百年的老灵物了。
须尺们根根须子耷拉下来,往下一坠,躺在九姬袖
子里挺尸。
不去管它,九姬趁着此间没人,正要将这洞宫殿宇方位结构仔细打量一番。
可忽然有脚步声忽然传到了耳边。
不是近处的宫殿,也不是远处的妖坊间,声音隔着水似的闷而飘渺。
是从身后她刚才破开的结界外传进来的。
有人进书斋了
九姬心神一敛,只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咚咚的上楼声渐次响起,竟直上二楼而来。
须尺不敢再挺尸,连忙攀住了九姬的胳膊。
九姬念出咒语,紫火腾空而出,烧在结界之上,同时招来护体银气傍身环绕。
而那上楼的声音催命似得越来越响,隔着结界都仿若到了耳边。
须尺吓得隐隐发抖,缩在九姬的臂弯里。
九姬顾不得准备万全,一步踏出了结界。
周遭景色骤然一变,参天巨树、琉璃殿宇褪去,排排木质书架映入眼帘。
可九姬却在双脚落地之后,胸中猛地一痛。
她忽的合身向前一倾,若不是手下按在钟鹤青的书案上,便要倒在地上。
但一口鲜血吐到了地板。
登楼声停了下来,停在了门外。
九姬顾不得许多,抬手一抹,地上血迹瞬间消失无影。
门随即被推开了来。
九姬在木门的咣当声中,不露痕迹地擦掉了嘴角鲜血。
推开这扇门的自然不会是旁人,是钟鹤青。
九姬看着他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山冷脸,听见他问。
“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九姬当然不能告诉他,她强撑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拿在手中翻了几下,虽然识不得几个凡人字,但她微笑道。
“我来这看书。”
只是她这话刚落了话音,钟鹤青还没回应,就见有人快步上了楼来,是个家丁模样,附在钟鹤青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九姬刚遭遇了灵力的反噬,无暇再放出听觉听他们说话。
只是那家丁说完,她只见某人的脸上,脸色更加冷若高山冰川。
他回头朝她看来,“你到底来做什么”
九姬胸口痛的快立不住了,仍勉力握着手里的书。
“只是看书,不行吗”
书斋就是让人看书的,难道这满楼的书,还不许人看吗
她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心道自己这几日又没招惹他,他与唐亦娆之间的事,总不能反复发作在她身上
她暗想着,却听男人极淡地嗤笑了一声。
“我不觉得,连书的正反都看不出的人,需要来书斋看书。”
他最后这句,落音极重。
九姬愣了一下,垂眸看着手中随便拿来翻开的书。
这些密密麻麻的凡人字,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在她眼前胡乱走动,让她眼花缭乱。
大多数的字她连见都
没见过,一眼看去,又怎么分清正反
九姬干脆合上书,放回到了书架上。
窗外的天光被云层遮挡殆尽。
钟鹤青却又开了口。
“书斋不欢迎目不识丁、不学无术之人,请你离开,以后都不要再来。”
话音落地,九姬胸中的痛意蔓延开来,她抬眼看着眼前,曾与她亲密过的男人。
她确实是目不识丁,在他看来不学无术。
毕竟她一个在深山里修炼的妖,没有上过学,也没有人教过她,她拿什么去识得凡人的字
所以不识字,就这么让他瞧不起
她向他看去,但他却直接转头,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好像多看她一眼都会多添他的不快。
九姬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前些日,她还以为自己妖生的第一段情缘就要来了,打起精神想好好对待。
还想着她是妖他是凡,她该对他宽纵些才好。
如今看来,真没必要。
又或者,根本就是她弄错了。
所谓的她妖生的第一段情缘,其实根本没到。
钟鹤青对她来说,不过是路人。
既如此,便是连生气都没必要了。
九姬忍着胸口的痛意,低头勾了勾嘴角,释然笑了一笑。
反正此地不是鼬玉藏身的准确地点。
这书斋,如他所愿,她不会再来了。
“好。”
九姬应了,再没多言,撑着自己的身子快步下楼离去。
荒凉的后院,风吹得人浑身发凉,九姬没再回头,只加快脚步。
只不过,走到正院门口的时候,柳嬷嬷突然出现在她脸前。
柳嬷嬷被五花大绑,由两个家丁压了过来。
她见了九姬就高呼“娘子救我”,在两个家丁手下挣扎叫唤,“娘子在这,你们还不快放开我”
但那两个家丁对她全然不理会,只跟九姬草草行了礼。
“这老妇人未经允许进了芙蕖苑,被发现后不肯出来,反而藏在院中,被我等抓获之后口出狂言,但此人是娘子的陪房,郎君让我等给娘子送还回来。”
两个家丁说完,扔下柳嬷嬷就走了。
九姬算是明白为何柳嬷嬷今日没有出现,也知道方才在书斋,突然进来的家丁在钟鹤青耳边说了什么。
她这会实在精神不济,只垂眸看了柳嬷嬷一眼。
“嬷嬷就非得滋生事端吗”
柳嬷嬷一听,满脸地不可思议。
“娘子,不,姑娘这是怎么了老奴可都是为了姑娘着想啊姑娘定不知道,那芙蕖苑里藏着的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她如此得郎君的看中,哪还有娘子的好日子不赶紧除掉怎么能行我都是为了姑娘你,姑娘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了。
因为唐亦娆已死在了大婚的前一天。
九姬不欲再听柳嬷嬷多言,也顾不得许多,转身从正院叫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
“送她出城,自今日起,再不许进城”
柳嬷嬷惊诧不已,可她开口要呼喊什么,嘴里却像是塞进了无形的棉花团,长着大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惊恐起来,几个婆子却毫不含糊,很快便架着柳嬷嬷扔进了出府的马车里。
房中。
九姬关了窗户,胸中痛意还未消散,她咳了一声,又一口血是咳了出来。
方才急于离开玉鼠洞宫的结界,结界中的力反噬到了她身上。
此番所受的伤,可真是不轻。
须尺不再闹腾,根根须子小心地趴在她手臂上,给她输送些不多的灵力。
九姬脑海中莫名闪过男人站在楼上,神色冷淡地转身掠过她目光的情形。
须尺都比有些凡人有良心
思绪一掠,她就摇了头,将这些多余的不相干的事清出了脑袋。
还是尽快找到鼬玉,离开此地的好。
但受了伤,往后几日,她就算想要继续探东宫找寻其他空间,也不成了。
她坐到榻上慢慢调息,心里仔细思量了一番,准备过两日去趟东华门大街。
此处僵持,不若进一进东京妖坊,兴许还有它路。
书斋。
书案应是被人猛推了一下,桌上纸张凌乱,笔落下架。
钟鹤青默然收拾起自己的书案,他那位娘子没有将他的卷宗、纸簿撕烂,或者胡乱篡改什么,他是不是该庆幸
他不知道她到底来做什么
彰显她的存在,还是来给谁下马威
收拾好桌案,他坐在椅子上,沉默着被往昔层层包裹。
他十三岁那年,尚未认祖归宗,四处流浪时遇了险,是唐老爷将他救下来,收留在家中。
钟鹤青十分感激,因而唐老爷让他跟在唐亦娆身边,时刻护着唐亦娆,他没犹豫就应了下来。
唐亦娆着实是罕见的极阴命格,一月里总要碰上些说不清的灵异之事,唐老爷请了一位老道姑在她身边守着,她才堪堪好过了不少。
但那年唐亦娆生了场大病,身子发虚,便是有道姑守着,也架不住总有阴物找上门来,老道姑在一次意外中受了伤,腿脚不大灵便,不能时刻跟着他,便让这极阳命格之人贴身守在唐亦娆身边。
钟鹤青都不知自己是什么命格,但老道姑说他是,唐老爷也肯信,他便照办。
可唐亦娆却看他极不顺眼,彼时的奶娘柳嬷嬷更是直言他是街上的臭乞丐,到了唐家也是卑贱的奴隶,根本配不上自家姑娘。
他没想过自己要配唐家大小姐,但唐老爷原就有招赘之意,又见命格契合,对此事颇有些愿意。
越是如此,唐亦娆便越是厌烦他,呼来喝去不说,还时不时大发脾气,打碎了东西
,让他一片片捡起,若是割了手,流了血,她脸色便瞬间和缓不少,抱着臂挑着眉,看他忍着痛继续捡那些锋利的碎片,嘴角翘着。
这样的事约莫发生了四五次,被唐老爷知道后,训了她一番,直将她训斥得哭了半夜。
但是第二日,她便没再想法捉弄他,反而接下来几日,待他态度陡转,甚至让柳嬷嬷拿了贵重的点心给他吃,算是赔礼道歉,让他不要计较。
彼时她比他尚且小一岁,钟鹤青自然不会跟她计较。
但当天下晌,她便要他陪着她去城外的寺庙上香。
钟鹤青没拒绝,可到了那寺庙才发现,竟然是座荒废了大半的破庙,庙宇不光残败,连供奉的神明泥神都有些残缺不全了。
这样的地方最易滋生阴异之事,钟鹤青立时劝她不要进去。
可唐亦娆却道,“来都来了,若是不进去拜神,神明岂不怪罪”
她抬手往坍塌半边的破庙指了过去,“要不,你替我去拜”
她这么说,柳嬷嬷也道,“哥儿是阳命,素来不怕那些东西,不若就替姑娘去吧。”
话都说到了这里,钟鹤青没有不应的道理。
可他进入大殿中,刚在草蒲团上跪下,谁想草蒲团忽的向下一陷,他连人带蒲团,竟都掉进了寺庙下面断裂的地道中。
彼时他伤势未愈,伤口处刚长合的血肉崩裂开来,蜷在地道中动弹不得。
可却听见哈哈大笑的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
他看到唐亦娆笑得花枝乱颤,看见柳嬷嬷笑得满脸褶皱,还道,“姑娘,瞧这天阴着,说不定要下雨,咱们快些回去。老奴还想着去那赌坊转一圈呢”
“嬷嬷只惦记赌钱”唐亦娆摇头无奈道好,“不过嬷嬷今日这计策真有趣,去赌坊就去赌坊吧。”
她最后看了钟鹤青一眼。
“你今晚就在这里好生听雨。”
言罢,这主仆二人就离了去。
那天夜里,果真下了大雨,霹雷喝闪地暴雨倾盆,破庙经不住暴雨,彻底坍塌了下来。
梁柱倾倒,神像崩裂。
而钟鹤青在破庙倒塌的前一息,拖着重伤的身子堪堪逃出生天
唐老爷对钟鹤青到底是救命之恩。此事之后,他留了件玉佩做信物就离了去,道救命之恩铭记于心,若是日后唐家中有事相求,只要开口,他有求必应。
钟鹤青离去后多年,便没再听闻唐家之事,可半月之前,唐亦娆却突然拿着玉佩慌慌张张找上门来。
她上来便问,“钟鹤青,你当年的话还作不作数”
钟鹤青非食言之辈,自然点头。
谁料唐亦娆开口便道。
“我要你同我成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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