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水月幻影悄然流转。

    萧丛雪猜到了眠水爆发的原因,便四处去寻抽调眠水之下灵气的办法。

    他没日没夜地四处打听,有没有什么阵法,可以抽调灵气。但问来问去都问不到,他还问到了山之阿。

    可惜山之阿早已没落,没人能控制的住眠水,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老告诉了他一个阵法,以此阵法或许可以把眠水下的灵气抽调而出,可这阵法没有人用过,能不能用谁也不知道。

    萧丛雪得了此阵便返回凡间家中彻夜研究,又去到眠水之中反复试验,一连三月废寝忘食,终于让他把这阵法验了出来。

    是有用的,这阵真的可以把眠水下的灵气抽出来。

    试验用的不过是微小之阵,就耗费许多心血,做成整个大阵,来对抗眠水下磅礴的灵气,非是一人之力。

    萧丛雪将自己的道友都请了来,若能抽出灵气,泽陂三县,那么不管是凡人还是修道之人,又或是妖,都能共享于此。

    而萧丛雪心里还有自己的一点私心。

    他只盼着完成此事,再去接贺兰亭回来。

    她没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全不可信,能去哪儿呢

    他其实一直都在打听她的下落,但这三月里,她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没能住下去。

    在凡间,她总不能完美的隐藏自己妖的身份,而到妖界,又和其他族类的妖处不习惯,她也在山野住过一段时间,但山野也无不是被划定给各个妖族的地盘,她一个外来的妖,怎么能在此安居

    每一处,她总是停留不到十天半月,就被迫搬走了。

    到了后面,她已经不再寻找能安心住下的家,只四处漂泊着,像被风卷席的孤叶一般,独自流浪。

    萧丛雪只想赶快把她接回来。

    她有家,她不是孤独的人。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这抽调灵气的阵法完成,他却发现阵法无法全力抽起灵气,只是很慢很慢地进行。

    然而眠水引得三县的水井都跟着热了起来,也许爆发就在某个不留神的夜晚,这样缓慢全然不行。

    他又去寻了那位山之阿的老长老。

    长老没有回答阵法的事,只是沉默地看了他许久。

    那悲悯的目光好似寺庙里俯瞰苍生的佛祖。

    萧丛雪忽然明白了什么。

    而长老也缓声开了口。

    “此阵抽调灵气,乃是逆天而为。天不给怜,不允我们再慢慢抽取,那眠水就要爆发了,唯有人以身为桥,以身做引,才能在天命下夺得先机,拯救万民。”

    他说这个人,必得是道法高深之人。

    他看向萧丛雪,“这个人,还得是亲手搭起此阵的人。唯有他以身为桥,方可逆天改命。”

    山之阿这位长老说完,感到了阳寿的穷尽。

    “道破天机,我去矣。”

    言罢,长老缓缓闭起了眼睛。

    萧丛雪愕然,

    而他也彻底明白,自己逆天改命,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之后他回到眠水畔,看到自己亲手搭起来的繁复阵法,阵法之下,湖中的生灵不安地试图跳动而出,眠水真的要爆发了。

    有道友问他。

    “这可如何是好”

    他淡淡笑了笑,安慰了他们。

    “我已有办法了。”

    “道长有什么办法”他们急问。

    但他没有回答,只是求他们再帮忙照看眠水一下,尽量让眠水再稳几日。

    “我有件事,想出门一趟,三日之内必回。”

    道友们都不晓得,这个关头他怎么还要离开,但他为这阵付出的辛劳,大家都看在眼里。

    众人都说让他放心离开,“多几日也没关系,我们多镇几日眠水,还是镇得住的”

    萧丛雪心下感激,同众人深深躬身道谢。

    水月幻影中的场景变幻了起来。

    水下,九姬悄悄看了贺兰亭一眼。

    她见一直嚣张跋扈的贺兰亭,早已僵在了萧道长的记忆幻影之前。

    只是当场景再次变幻,变幻到了一个陌生的妖镇的时候,九姬看到贺兰亭手指都颤了起来。

    她看到她,惊诧颤抖地看着那萧丛雪记忆里的妖镇,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了一句。

    “他知道我住在这他还来看过我”

    水月幻影之中。

    很快出现了她的身影。

    时间久了,贺兰亭都记不得彼时自己的模样了。

    但水月幻影里却清清楚楚。

    她坐在街边的吃食铺子上吃东西等人,他就与她隔了一层薄薄的竹帘,坐在旁边的方桌上。

    他看到她点了什么饭食,就一模一样地也点了一遍。

    看到她先吃了饼,他也先吃了饼,察觉她又夹了小菜,他也又夹了小菜,看到她端起碗喝了口汤,他也端起碗来,隔着竹帘看着她,跟她一起喝了汤。

    但她很快等待了一人,他却没有,可他却听见了她们的话。

    “你这几日怎么样了”

    “还好,没什么旁的,就是嘴馋,一天要吃四五顿饭。”

    来人替她看了看面色舌苔,又切了脉,然后道了一句。

    “你这情形颇为明显了,妖灵多半一孕三载,我看你如今是有了六个月身孕了。”

    六个月身孕于妖来说,刚刚开始而已。

    可隔着竹帘,萧丛雪却打翻了桌上的碗筷。

    他们从前一直想要上天怜爱,赐他们一个孩子,却不可得。

    现在分隔两地,这个孩子却悄然来了。

    这是什么是上天对他们的怜悯,还是逆天改命的罪罚

    萧丛雪的目光颤着,再没能从她身上移开。

    她和妖医都没有察觉,仍旧看诊。

    妖医瞧她始终只有一人,问了一句。

    “你夫婿呢有孕在身是很辛苦的,最好能有人帮你一下”

    她听了只摇头,转过来脸去。

    “我在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没有。”

    隔着竹帘,萧丛雪的心几乎被绞碎开来。

    那天他一直跟着她,看到她总是嘴馋,但这些吃吃喝喝都不合她的口味,有的吃了没两口就吐了出来,他想上前扶住在树下呕吐的她,可脚步迈出又收回来;

    街上有那么多人,三三两两,挤挤挨挨,他只怕她一个人逆着人潮无人护着,可想要上前,又在她回头之时,倏然避开;

    最后跟着她走回了临时落脚的地方,房东来问她要不要续下个月的典租钱,她摇了头,“不必了,我下月就搬走了。”

    她又要搬走了

    这世间万千灯火,没有一盏是她的家。

    萧丛雪心痛至极。

    他像个影子一样地跟了她三天,到了第三日,他不得不回去了。

    再不走,他怕他再也不能离开她了。

    临走那日,他也曾冒出无数念头就留下吧,那眠水爆发与他和她到底何干他们就此离开,找个无人的地方生活,又能怎样呢

    可他是萧家的人,是萧氏一族最后的子弟,那眠水下面还有千万人等着他去救活,那些人里也有谁的妻子、谁的丈夫、谁的爹娘、谁的孩子

    每一个微弱的凡人,都在用尽最大的力气活着,为这世间点燃起万家的灯火。

    萧丛雪走了,在悄悄地给他的妻留下一笔灵石后走了。

    水月幻忆之外,贺兰亭早已僵着说不出话来了。

    可萧丛雪的状态差极了,根本没办法摒弃掉杂念,来抽调眠水下的灵气。

    甚至因为杂念颇多,被阵法反噬,一口血从肺腑里喷了出来。

    旁的道友都惊到了。

    “萧道长这是怎么了缘何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是阵法有异”

    不是阵法有异,是他自己有异。

    他去看她,本是为了赴死作别,可却见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之后,这必死的决心动摇了。

    他开始想做个逃兵,逃离这里,逃离一切,只和她和孩子在一起,将这一辈子过完。

    可卦象预言,和祖辈立下的誓言,是悬在他头上的剑。

    若他不抽出灵气,止住眠水,逆天改命。

    那么一切又会回到这个预言之上。

    她的宿命早就钉死在了出生之前,谁都能逃掉,唯独她逃不掉。

    萧丛雪做下了最后决定

    他要把记忆抽出来,丢进眠水里,然后全心全意地,替她赴这场宿命之死。

    那条曾走过无数次的去往眠水的山路,那天他走了好久好久。

    山路上,有他背着那个不爱走路的人,留下来的一串重重的脚印。

    树林里,窸窸窣窣地风吹林叶的沙沙声中,也有她路过时洒下的清脆的笑声。

    而偌大的眠水大湖里,他看去,眼前全是那条“大鲤鱼”鱼跃而出的影子,和她的喊声。

    “萧丛雪,快接着我,我要像鱼一样跃出来了”

    少女曾无数次破开水面鱼跃而出,最后落进他怀里。

    可这一切根植在他内心深处的最幸福快乐的记忆,就要被连根拔地抽出来了。

    每抽一点,藏在心头的快乐都在流逝,只剩空洞与痛苦交织。

    但他最后,还是将记忆全部抽出,在最后一丝记忆抽空之前,他轻轻地唤了那个名字。

    “亭儿,你要好好的。”

    下一息,所有的记忆被他彻彻底底地丢进了眠水里。

    眠水之下,水月幻影戛然而止,关于萧丛雪的一切终结在了这里。

    而剩下的,都在他死后,一笔一划地刻在了城隍庙的石碑上。

    他不是后来冷漠地不想认她了,他只是,把记忆留了下来,把肉身献给了一生的爱人和毕生的道义。

    奔涌的眠水里。

    萧丛雪的记忆幻光脱离九姬的控制,又向着他的尸身飘了过去,只是在路过贺兰亭的时候,那缕记忆幻光突然停住了。

    慢慢地,它绕上了贺兰亭的手腕。

    水中没有眼泪,只有贺兰亭惊颤不已地哽咽声。

    她已站不住了,她蹲在地上,她蜷缩着身子,她失声痛哭。

    萧丛雪的记忆幻光好像他温柔的手,轻轻撩动起妻子的碎发,轻柔抚在她脸颊。

    仿佛在说。

    “亭儿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可做这一切我从不曾后悔。”

    “因为,我从来都是为你而活。

    “因为,我爱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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