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同一个个体的不同可能性。
“什么”亚路嘉的脸上是空白色的迷茫, 年纪尚小的孩子无法理解同位体的概念,他勉强勾起笑容来,“我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除去外表之外, 我和怜央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一样啊”
“而且怜央是镜子的妖怪的话,能借用我的外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是吗”拥有着漂亮的灰蓝色眼瞳的孩童紧攥着身上纯白睡衣的衣摆, 无意识间把丝质的顺滑布料扯出了一道又一道嶙峋不平的沟壑来, 就像是他此刻不平静的内心般深深割裂着。
亚路嘉没有相信津岛怜央的辩解,还在固执地相信着他只会在镜子中出现的朋友是什么由水银镜变化而来的妖灵。
而津岛怜央的神情却愈发地、愈发地爱怜了起来, 他伸出手掌落在亚路嘉的脑袋上,像是安抚般一下又一下地为他梳理着压得有些凌乱的长发。
我是不会欺骗亚路嘉的。
镜中的津岛怜央将亚路嘉抱得更紧了, 他的身体倾轧了过来, 看上去冰冷又凉滑的苍白脸庞紧紧地贴到了亚路嘉的脖颈旁边,蛇一般轻蹭而过。
可是在现实中, 亚路嘉只感到了一阵空虚的、若有似无的冷意,如同幻觉般在身边浮潜缠绕,只有头皮被轻轻拉扯着的触感才让他有了一点津岛怜央真真切切在他身边的实感。
拿尼加你是这么称呼跟你一起诞生的妹妹的吧
“是的。”亚路嘉不安地说道, 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在我那边,她的名字是绘里奈。津岛怜央轻声说道,他的指尖缓慢地掠过了亚路嘉的耳廓,带来一阵微凉的湿意。
他接下来的话语将亚路嘉心中怀有的微弱侥幸轻而易举地击碎了。
强求与请求的绝对规则,另类的等价交换原则我猜,在这边应该也有很多人对亚路嘉许过愿吧。
津岛怜央并没有说的很清楚, 只略微地提到了几个词, 但亚路嘉已经明白了。
他灰蓝色的瞳仁微微震颤着, 呼吸略有些急促了起来, 脑袋之中感到一片眩晕。
我也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哦, 哥哥对我很好, 会陪我玩耍,会教我说谎,会教我怎么骗过大人,怎么掩藏自己的过错可是我太笨了,总是做不好。
我很喜欢大家,可是他们好像不太喜欢我。
为什么故事的结尾要奖励给他们一次许愿机会呢这种东西只会引起纷争和不幸。
在过去的短短几天之中他们所交谈过的无数话语从亚路嘉的脑海之中飞掠而过,像是碎片化的雪白纸片一般纷纷扬扬地洒落。
“我不要。”
亚路嘉低声说着,渐渐地带上了哭腔,“我不要怜央跟我是同一个人。”
他的眼眶渐渐泛起了湿红,像是湿漉漉的红花一般凝出了透明泪水,“这样的话,我不就显得很可怜吗”
像是忽然而至的骤雨,亚路嘉伤心地哭泣着,一连串的泪珠如雨水般掉落,他抬起手,用手背不断地擦着狼狈掉落的眼泪。
津岛怜央是无法理解亚路嘉的心情的,不存在负面情绪的他甚至也缺少了一部分对他人的同理心。
他不明白亚路嘉为什么会流泪,不明白在被囚禁着的长久时间里,在被执事小心翼翼地照顾着的单调生活里,好不容易交到的唯一的朋友,却得知了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是怎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只有自己愿意跟自己玩耍,只有自己愿意倾听自己的心声,只有自己会怜悯自己,也只有自己会爱着自己。
简直就像是在明晃晃地说着他不值得被爱一般残酷。
别哭、别哭。
穿着白衣绯袴的孩童有些茫然,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又把事情弄糟了,明明是想要安慰亚路嘉的,最后却让他哭了。
津岛怜央有些怯怯地手足无措了起来,但他的脸上却依旧挂着那样木偶般僵硬的笑容,他伸出手,想要拭去亚路嘉脸上的泪水,但热烫的水珠只是穿过了他的手指,直直向下坠落着。
即使我和亚路嘉是同一个人,即使我们是不同世界的同位体,我们也在出生的时候就早早注定了不同的命运了不是吗
津岛怜央明知道徒劳无功,却依旧固执地重复着帮亚路嘉擦拭眼泪的动作,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词汇,笨拙地说着可以安慰亚路嘉的话语。
但亚路嘉只是摇头哭泣着,抽着鼻头,红着眼,纤长的眼睫沾湿了黏在一起,孩子娇嫩的嘴唇被他自己死死咬着破了皮,留下一丝微不可察的鲜红血迹来,倔强又可怜。
他有些无措地收回了手,想了想,轻声唤道,亚路嘉,你看。
津岛怜央摸索着抚上了自己脖颈上那一圈依旧鲜红热烫的狰狞伤口,把自己的伤口扒开了,毫无保留地赤诚展露了出来。
他扬起了笑容,说道,别害怕、别害怕,亚路嘉,你绝对不会变成我这样子的。
津岛怜央误以为亚路嘉是觉得不同世界的同位体也会拥有相同的结局,是因为害怕他脖子上的伤口才哭泣的。
我们是同样的年龄不是吗但是你还活着,而我大概是已经死去了吧。
津岛怜央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算是活人,还是死者,他对生死界限这种东西并不太敏感,他只是说着,无论之前的经历是怎么样的,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走向了分岔的节点了不是吗
亚路嘉怔愣住了,他的两腮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泪水,通红的眼眶中湿润地盛着晃荡着的泪液,他听着津岛怜央的话语,心中是无法言说的复杂滋味。
酸涩、苦闷、伤心、自怜与自惭
这些绝不会停留在津岛怜央心中的情绪在亚路嘉的心中翻涌着。
亚路嘉看着镜中朝他笑着的津岛怜央,觉得自己是该说些什么话的,但他张了张嘴,喉头又哽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但偏偏在这种时候,那种异常的、交错的状态消失了。
寂静的、黑色的世界消失了,周围时刻照顾着他的仆人发现了他的消失,有些惊惶失措点亮了房间里面的灯,四处叫喊了起来。
“亚路嘉少爷、亚路嘉少爷”
周围是亮堂堂、热闹又喧嚷的一片。
可爱的玩偶、柔和的色彩、童真的装饰,组成了他全部的世界。
“怎么忽然跑到这边来了,亚路嘉少爷。”
即使是再大的房间也是房间,总有边界尽头,训练有素的执事们很快就找到了亚路嘉,与他稍微亲近一点的仆人松了一口气,上前来抱起了他,轻声哄着。
“睡不着吗,亚路嘉少爷怎么眼睛红红的,是哭过了吗”
而亚路嘉只是沉默着、毫无反抗地被抱了起来,他双手紧攥着女执事的衬衫,怔怔地盯着那面逐渐远去的镜墙。
在如水般流泻的明亮灯光中、在轻柔的诱哄声里,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带着诡谲色彩的黑寂世界。
。
亚路嘉像是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又像是哪里不太一样了。
他像是不再对那面镜墙抱有什么非同寻常的热情了,在某一天之后,忽然变得如同从前一样,自己一个人吃饭、玩耍、看绘本,并不抗拒揍敌客家给他安排的课程,乖乖跟着老师学习必要的知识,偶尔感觉寂寞了,就会喊上三四个仆人陪他做游戏。
但是亚路嘉变了。
在仆人眼中总是无忧无虑地欢笑着的孩子变得寡言少语,心中像是压着沉重的思虑一般神色轻愁,常常发着呆怔愣着看着那一面镜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偶尔夜深了,也会有仆人看见亚路嘉站在那面镜墙前,用手轻抚着凉滑的镜面,一张稚嫩的脸上神色紧张,嘴巴张张合合,像是憋着想要酝酿什么话语一般无措。
“亚路嘉少爷”
仆人因为他怪异的举止而轻声问询着。
“您在做什么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怜央少爷说吗”
他们忠实地遵循了揍敌客家的女主人的指示,没有任何人对亚路嘉露出过异样的神情来,只是自然从容地,根据亚路嘉平日里细碎的言语拼凑起了一个跟揍敌客家的四子同龄的孩童形象来,好像本来就存在着这样一个亚路嘉少爷的好朋友一般。
但亚路嘉只是回过头来,用他灰蒙蒙的、玻璃般冰凉的灰蓝眼瞳轻轻瞥去了一眼,说道,“没什么。”
那其中带着些小小的不悦和烦恼。
两次之后,家仆们就明白了,亚路嘉不喜欢别人在他苦恼着要怎么跟好朋友和好的时候搭话。
你想说什么跟亚路嘉共享着感官、可以看见亚路嘉反反复复的焦躁模样的津岛怜央也困惑地问道。
津岛怜央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便像是所有弄不清楚事情的小孩一样乖乖地闭上了嘴,不安地等待着亚路嘉的回应,只不过这一次亚路嘉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持续的时间有些太久,让他有些按捺不住地开口问了。
“怜央。”
而这一句问话却像是帮助亚路嘉下定了决心一般,让他把这些天来他仔细思考过的、反复组织过的言语一股脑地说出来了。
亚路嘉也任性着、不管不顾了一次。
在周围嗡嗡运行着的监听器下,在每天向母亲汇报情况的仆人若有似无的注视下,非常奇妙的是,亚路嘉之前在排练时心中弥漫着的紧张情绪在真正开口的时候反倒消弭殆尽了。
有着鸦黑长发的孩童抬起手来,软软的掌心贴合在了坚硬的平面,挤压出一个小小的掌印来,他呼吸着,愈发、愈发地贴近了凉滑的镜面,温热湿润的雾气自口鼻间呼出,在镜面上聚了又散,他眉眼舒展开来,灰蓝色的眼瞳月牙般弯起,朝津岛怜央甜蜜地笑了,轻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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