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夜集是通宵达旦的盛会, 不过赵家兄妹几个只玩到子时便差不多尽兴。
回到信王府后, 几个小的忍着呵欠,在侍者们的随护下各自回去歇了。
赵澈挥退侍者, 也不让平胜跟太紧, 只与徐静书慢悠悠并肩走在通往西路客厢的路上。
他长指扣进徐静书的指缝间, 原本正恍惚走神的小姑娘倏地扭头嗔瞪过来。
“平胜没跟着, 我就得牵着你的手, 不然若被旁人看见, 我还怎么继续装看不见”他目视前方, 理直气壮。
徐静书没好气地笑哼一声,倒是没与他争辩。
“表哥, 我方才听白姑娘话里意思, 大理寺的秦大人如今在朝中的处境, 是不是不太好”
虽白姑娘只说“那个人”, 但徐静书当时就明白了, 她口中的“那个人”, 必定是指当年主持审结“甘陵郡王府药童案”的大理寺少卿秦惊蛰。
秦惊蛰是坊间赫赫有名的“芙蓉阎罗”,却是徐静书他们这些药童的再生菩萨。
四年前在东城菜市口观刑, 亲眼瞧着那祸首在秦惊蛰一声令下被四分五裂后,徐静书就再没见过她。
当年秦惊蛰安排送走他们之前曾说过,“出了这府门, 将来若在京中见到我, 你们要当做不认识。倘若你们彼此在街上遇见, 也千万莫相认, 更不要去追寻彼此下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懂吗如此是为了你们能安安生生活下去”。
这些话徐静书一直铭记在心,之后便从未打探同伴们的下落去向,也没有刻意找谁追问过秦惊蛰的消息。
今日无意间见到昔年共同受难的白姑娘,又听对方说了那样一番话,徐静书才隐约感觉,或许秦惊蛰在当年药童案中付出的心血与代价,远远超过她那时的认知。
“秦大人,她的处境不算十分糟糕,但也称不上多好。无论按资历还是按功绩,她的仕途都该更通达些的。”赵澈看了徐静书一眼,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似是怕她自责。
朝中的消息赵澈自不会像徐静书这般一无所知,不过这几年他也有心不去揭徐静书旧日心伤,便从未在她面前提过秦惊蛰的事。
徐静书转头回望他,软声恳求道“你同我细细说说,好吗我保证不会起急难过,我就是想知道她究竟怎么了。”
赵澈停下脚步,转身与她面向而立,抬手摸摸她的头“当年她为了甘陵郡王的案子,曾进内城单独见过皇帝陛下,于勤政殿密谈近两个时辰。之后甘陵郡王便被名除玉牒、废为庶人。”
甘陵郡王是皇后陛下所出,又是幼子,素来最得皇后陛下爱重偏袒。战时在钦州那些年,他胡作非为造下不少孽,最终都被皇后及其亲族允州姜氏压下消息,外间少有人知详情,只稍稍有几句耳语传闻罢了。皇帝陛下看在皇后和允州姜氏的面上,通常也只是暗中小惩而已。
武德元年那回,为了能对甘陵郡王处以极刑,秦惊蛰和她的手下可谓呕心沥血。
他们分头出击,在最短时间内奔走大半国境,从京中到钦州,巨细靡遗地搜集他所有罪证,不惜代价将甘陵郡王赵旻“违抗圣谕、通敌叛国、勾连外敌炮制京南屠村惨案、意图谋害朝廷重臣、谋害多起人命”等几项重罪刨了个底朝天,再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药童案”一并摆进他的罪名中,最终以如山铁证数罪并举,可谓是对他下了死手。
但要对一个皇子且还是极受偏爱的皇子处以“当众车裂”这样少见的极刑,首先得剥去他皇子身份。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勤政殿那两个时辰的说服,只是秦大人和她的同僚们诸多努力的冰山一角,”说起秦惊蛰,赵澈也是非常敬佩的,“她当时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人脉,在朝在野都有舆论先行襄助,使我皇伯父有所斟酌松动,才在最终那宝贵的两个时辰里彻底说服了他。”
当时为了争取将赵旻废为庶人,有传言说秦惊蛰甚至胆大包天到打算在御前撞柱明志。
可以说,那年秦惊蛰几乎是赌上了自己的仕途前程,外加自己一条命,才最终护住了律法的尊严,为那些活着或死去的无辜药童们讨来了公道。
迟了四年才知这些内情,徐静书被震撼到唇瓣发颤,许久不能平静。
“她既是得了皇帝陛下首肯才做出那样的判决,为什么后来会处境不好莫非是皇帝陛下反悔了”
“用你那机灵的兔子脑再往深想想行么”赵澈在她额角轻弹了一下,“能在那么短时间就联动出近乎势不可挡的舆论攻势,顺利达成了所有人都以为不能的事,这对她的政敌来说是何等可怕的讯号况且她又因此得罪了皇后陛下与允州姜氏及他们的党羽,自然有许多人会变着法不让她好过。”
对于朝中那些盘根错节的角力,徐静书目前所有认知仅限于书册,还是稚嫩了些。
她受教地点点头,又问“那些人后来都怎么对付她用什么由头呢总不能怪她判决不公吧她分明是先征得了皇帝陛下允准将甘陵郡王废为庶人,之后才按民律判决,没有错漏之处啊。”
通敌、主谋造成屠村、谋害重臣、多年来因炼药致死数不清的人命,这桩桩件件,哪条不够他死成碎片
“铁证如山,秦大人的结案与判罚也是按律处置,本是没有把柄的。”
赵澈稍作犹豫后,抵不过徐静书眼神里的哀求,还是说了“只是当年她在处理药童案时,对外压下了很多具体讯息,这事就被人当做她的小辫子捏着,诟病至今。四年来始终有人为此弹劾她,甚至多次以此为由拦阻了她本该有的封赏升迁。再加上有心人刻意煽动,坊间民众对她在这件事上的处置也有些不太好的观感,认为她是嗜杀酷吏,当初那药童案不过是生拉硬凑,为了多给甘陵郡王加一条罪行而已。”
总之就是她当年在药童案的相关细节上有所保留,给了对手攻击她的把柄,也让她在民众中的名声变得毁誉参半。
可她一肩扛下所有指责、攻讦、误解甚至憎恨,整整四年,寸步不让地尽全力在守护着药童们的秘密。
奈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还是走漏了些许风声。但徐静书相信,所有的同伴都不会对秦大人有半句怨言,都会像白姑娘那样,愿意追随她的脚步,站到她身旁去。
“即便事过四年,只要她松口将当年的药童案彻底公布,她将再没有把柄给人抓,”徐静书无比笃定,“凭她的本事与功绩,定能扭转乾坤,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仕途平顺、青云直上,重新得到万民颂扬。“
可她没有。
她至今依然在尽力坚守这个秘密。她真的真的尽力了。
最最重要的是,她原本没有必要为一群非亲非故的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因为秦大人当年就想到了,若是公布详情,我们将会被置于如何危险的境地。”徐静书无比感激地哽咽了。
“能解百毒、长生不老”,这对肉身凡胎的人来说诱惑实在太大。
即便药童们的血当初真有点神奇效用,也不过是当时每日被人用药养出来的;如今四年过去,大家再没有被灌过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药,血早就与寻常人无异了。
但是,哪怕当真一五一十公布所有详情,甚至请旨昭告天下说“这世间绝无长生不老之法”,也依然不能彻底打消心怀不轨之人的邪念。
甘陵郡王当年拿孩童活血“炼药”,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或许并未罪大恶极到需要被当众车裂的地步。但其实上,他在这件事上的恶,不仅仅止于“炼药”使许多无辜的孩子枉死。
四年过去,哪怕他已经死透成了碎片,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这十几个孩子,余生都会因他造的这个孽而惶惶终日,只要身份一暴露,他们就再无安宁,不死不休。
“她做出那样的判罚,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明白,那个人像恶鬼一样,毁掉了我们的一生啊。”
“我懂。”赵澈将徐静书揽进怀中,任她用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当初救出我们之后,秦大人对我们说,会尽全力为我们讨回公道,也会将我们的秘密守口如瓶,”徐静书靠在赵澈怀中,哭腔糯软颤颤,“她说,不要我们报答,不要我们感激,让我们只管好好长大,好好活下去。”
秦大人绝不是嗜杀酷吏,她是那些仓惶无助的药童们眼里的光。
她让他们相信,这世间虽有阴暗的恶,却也有人始终在执明火涤荡阴霾。
痛哭一场后,徐静书总算平复下来,退出赵澈的怀抱,抬起泪眼赧然看向他。
“我没事了,不要担心。我会像白姑娘一样勇敢,不会辜负秦大人的苦心。”
“好。这样勇敢的小姑娘,总该有些奖励的,”赵澈以手替她拭去满面的泪,轻轻勾唇,“手给我。”
“嗯”
徐静书茫然一抬手,他宽袖轻扬,又倏地挥离,她的腕间就多了一条手钏。
瑰色小珠子粒粒圆润,闭合处坠了一只拇指大的羊脂玉雕长耳小兔。
虽那小兔所用羊脂玉仅很小一块,但通体雪白、玉色莹润,想来价值不菲。但它不是这手钏最贵重的部分。
徐静书颤颤将手半拢在腕旁遮住些光,果见那些小珠子散发的瑰色亮度倍增,却并不刺眼,只让人觉着温柔,觉着暖。
“这是火齐珠啊”
她只看一眼就脱口认准了,这让赵澈非常意外“你从前见过”
徐静书木然摇头,以微微有些沙哑的哭腔轻诵道“出东境四百里有山曰夷,山阳出奇石曰火齐。状如云母,色如紫金,有光燿。别之,则薄如蝉翼;积之,则如纱縠之重沓也。至暗则其光愈盛,如长明薪火,终夜不绝。”
赵澈轻笑一声,赞许地捏了捏她的指尖“原是打算在你成年礼那夜送的,可那时你说我已送了两份礼,再不肯收第三份。”
“如今我也不收,这太贵重了。”徐静书说着就想将它从腕间褪下。
赵澈握紧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又不是白给你的。”
“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是想叫我做什么”徐静书大惑不解。
“从今后,你大可尽全力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圈着你拖你后腿,”赵澈弯腰与她平视,满眼认真,“但求你答应我,让我派个人在你近前保护你的安危。”
他怕她不肯,简直要将高贵的头颅低进泥里,竟用了“求”字。
徐静书心中颤颤,垂眸凝眉片刻,郑重点头“多谢表哥。”
“怎么谢”他有心逗她开怀些,便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梢。
徐静书双颊一烫,羞赧立时将那些伤感愁绪驱散不少“你这个人怎么”
“我这个人怎唔”
赵澈猛地僵在原处,呆呆愣愣瞪着那个突然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就跑的红眼兔子。
那个已跑出老远的混蛋兔子倏地停了脚步,扭头头远远投来一个古怪的回眸。
然后,顶着夜色都掩不去的俏生生小红脸,冲他吐出舌尖做个挑衅鬼脸,无声略略略。
赵澈有气无力地抬手指了指她,唇畔却有笑“你给我等着,早晚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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