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下辖左肃政台、右肃政台、都察院三大机构, 左肃政台监管各州军府, 右肃政台督导地方官员及民众,而都察院则主要监督约束京官与勋贵、宗室言行。
这三大机构平日同在御史台府衙内处理公务, 却在不同院落内各司其职, 公务交集甚少,同僚之谊看起来十分淡薄。
可就在江盈对徐静书传达了四月十五将上大朝会庭辩的事后, 左右肃政台的两位主簿亲自到了都察院主官办事厅, 与江盈一道为徐静书出谋划策。
见礼后,徐静书恍恍惚惚地坐下, 如在梦中。
江盈以指节轻叩桌面“武德元年弹劾皇帝陛下与孟丞相就是这二位主簿联手所为。虽如今形势有所不同,但他们的经验对你多少能有所裨益, 打起精神来好生听着。”
徐静书这才愈发清晰地意识到,此役关乎整个御史台在朝中的声望威严,左右肃政台与都察院共担着胜负荣辱。若自己在庭辩中落败,今后御史台三大机构对官员们的威慑力都有可能要一落千丈。
一个临时顶急缺的九等殿前纠察御史,上任还不足月,竟就成为了整个朝局的棋眼,不但背负着整个御史台的法司尊严,还牵连了朝政革新能否走出第一步
如此不可思议的传奇经历, 怕是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是。”徐静书赶紧回神坐正,摊开面前的空白册子,手执炭笔边听边记。
江盈与两位主簿着重替她反推了姜正道一方可能会采取的辩驳思路, 并协助她做出了破题立论问诘等一系列规划。
这对徐静书的帮助确实很大, 但她总觉大家好像都忽略了个重要细节。不过她此刻脑袋被塞太满, 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申时初刻,江盈道“接下来这几天你不必进内城当值,也不必前来点卯,将需用的典章律令全搬回家去专心查证核对,把弹劾内容落成文。初十午后过来大家帮你再捋一遍,若有疏漏差错之处,也有时间做调整修正。”
“是。”
因御史台是申时散值,徐静书便吩咐双鹂每日申时才来接,不必在外枯等整日。
今日江盈提前一个时辰放她回去,双鹂并不知会有这茬,此刻自还没到御史台门口。
徐静书独自抱着几本厚厚的典章律令走在回柳条巷的路上,总觉背后有人在鬼鬼祟祟尾随。
虽此刻青天白日,可她已许久没有独自在外走动过,那种如芒在背的被尾随感让她觉得周身汗毛倒竖,一颗心怦怦乱跳着蹦到了嗓子眼儿。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加快脚步,到最后竟忍不住跑了起来。
不怕,不怕,只要进了柳条巷口就有阿荞带来的暗卫在了
徐静书抱紧怀中的典章律令,一路拼劲全力飞奔,终于在跑断气之前冲进了柳条巷的宅子。
真奇怪,尾随的人一路就只是跟着,却并无攻击的意图。这会是谁的人想做什么
气喘吁吁绕过影壁,就见赵荞正侍女一道逗着小六姑娘赵蓁玩。
赵蓁正咬着一枝松花荆芥糖笑得见牙不见眼,抬眸瞧见徐静书回来,便将糖枝拿在手里,张了红通通的小嘴儿“表姐”
小奶音拖得长长的。
“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赵荞诧异地迎上来。
“有、有事要忙,中丞大人放我先、先回了,”徐静书弯腰急喘,“小、小六儿怎么来了”
赵蓁捏紧糖枝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忽地扯着嗓子用力大喊“府里吵父王生气母妃殿下和母亲让我来和你们住不吵了再回去”
她才三岁多,又因早产而先天不足,平常说话总是小奶猫似的细声细气。蓦地这样大喊一通,立刻将小脸憋个通红,接着就咳嗽起来。
侍女赶忙上前蹲下替她拍拍背顺气。
“小六儿乖,陌生人问你为什么来时才需要大声喊,对表姐就只用轻轻说,知道吗”赵荞无奈冲小六儿笑笑,挽住徐静书的手臂走进回廊里。
“你怎么喘这样厉害”
“方才好、好像有人一路跟、跟着我,”徐静书摆摆手,尽力平复着喘息,“府、府里吵什么”
“府里没大事,母妃殿下和母亲有法子的,你别操心那些,”赵荞低声道,“大哥说你这月十五大朝会要上殿庭辩,特地过来帮你,在你院里书房等着呢。”
“啊”
“这节骨眼上不能被人看到有御史台之外的人与你私下接触,否则容易被对手抓住把柄。若焦点会被模糊到你的弹劾是否有关党争站队,那就麻烦大了,”赵荞小声解释,“为掩人耳目,大哥扮作小六儿的随侍护卫来的。放心,小六儿有我盯着,也教过她该怎么说,不会有人知道大哥也在这里。”
徐静书使劲闭了闭眼,握了握她的手“多谢。”
“自家姐妹,说这些几个意思”赵荞没好气地笑瞥她一眼,“行了,你去与大哥慢慢谈,我让人瞧瞧是谁尾随你。”
念荷与双鹂正在院中说话,见徐静书回来俱是一愣。
念荷指了指书房正要开口,徐静书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忙。”
方才冲得太急,这会儿她慢慢就感到两腿酸软,推开书房门迈进去时险些一个踉跄。
书房内一道墨色身影急急掠过来捞住她的腰身,顺手将门掩了。
“怎么了”
熟悉的嗓音与气息让徐静书彻底松弛下来,没骨头似地赖在他怀里“有人一路跟在我后头,我跑回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姜正道的人”
赵澈单臂搂紧她,低头温声安抚“应该是他的人。不过这时候你若有任何闪失,姜正道跳进河里都洗不清,他不敢对你怎样,最多就是让人盯着你有没有接触别部官员。”
“哦,那、那还好,”徐静书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浊气,“歪打正着,尾随我的人回去将情形向姜正道一说,他或许就觉我这么胆小怕事不足为据,多少还能麻痹他一些。”
“没错。”赵澈见她两腿颤颤,噙笑摇摇头,索性打横将她抱起。
“欸不是”徐静书面上一红,浑身僵硬。
赵澈笑笑没应声,径自抱着她绕过屏风,动作轻柔地将她安顿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好。
她将带回来典章律令放下时,瞥见桌上有几张密密麻麻写满的字纸。
墨迹还新,显是赵澈先前独自在这书房内等她时写下的。
她拿起来红着脸仔细端详,叽叽咕咕掩饰羞赧“你的字可比我写得漂亮多了。”
“你若喜欢,往后我每日写一张给你,”赵澈在她对面坐下,纵容又无奈地笑笑,“时间紧迫,咱们先来捋捋庭辩的事。”
“哦,哦,好的,”徐静书讪讪坐正,将自己先前记下的小册子翻出来给他,“下午中丞大人与左右肃政台两位主簿帮我反推了姜正道那头的思路,但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忽略了什么。”
赵澈已在这时特地赶来帮她,很显然是什么都清楚的,也不必再与他解释什么前因后果。
“你与沐青霓他们几个是在光禄少卿顾沛远的保荐下临时顶急缺上任的。除你们五人外,今年来京官考的所有人此时都还在翘首等待官考出榜,”赵澈飞快翻阅了那本小册子后,摇头轻叹,“你们五个特殊到御史台的几位大人都忘了,你是今年三月初参加官考的。”
今年三月的那次官考,要到四月中旬才会正式放榜,恰好是在徐静书上朝庭辩的当日。
“什么意思”徐静书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赵澈笑着摇摇头,放下手中的小册子“你们在反推姜正道会怎么想的时候,他也会做同样的事。”
徐静书应考文官,最后一日的考试内容正是拟制于庭辩的“堂辩”,应考时主考官旁边坐了文书吏,会记下应考者堂辩时说过的每个字。
短短不足一个月间,一个人想问题的思路与不会有太大改变,若姜正道一方要反推徐静书的庭辩思路,只要拿到她参与官考的“堂辩”记档,就很容易将她剖析个通透。
“你是说,顾沛远大人会把我官考时的记档透露给姜正道一伙”徐静书震惊瞠目,“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顾沛远从不涉政见之争,没理由做这种事。但官考堂辩是由文书吏执笔记录,之后封档还会经过好几人的手,”赵澈冷静地分析道,“允州姜氏树大根深,谁也不敢打包票说这里头一定没有姜家的人。”
既姜正道有可能通过不正当渠道获得徐静书官考堂辩的记档,那之前御史台三位大人为她梳理的许多要点就没法用了。
赵澈认真地直视着她“要不要试试,做两套预案”
“两套预案一套是三位大人为我捋出的寻常堂辩思路,”徐静书一点就透,“另一套,则是在假设姜正道真能拿到我官考堂辩记档,猜到我会如何应对的基础上,彻头彻尾换一种打法”
“聪明。”
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携手作战,却是意外地默契。
武德元年四月十五日,大朝会定在武英殿举行,上朝者过百人之数。
这一次,徐静书是以候朝官员的身份进的内城。
今日候朝百余人中,真真是汇集了为大周开朝建制立下汗马功劳的泰半功臣,可谓群英云集。
储君赵絮、丞相孟渊渟,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恭远侯沐武岱
徐静书独自站在角落,垂眸看着脚尖,腿肚轻颤。
倒不是心生畏怯,而是只要一想到这些名字全是将来必定璀璨青史的人物,而小小的徐静书今日竟要在这些人的注目下与人堂辩,她就忍不住激动到颤抖。
因信王赵诚锐上疏称病,今日是由世子赵澈待他前来参与大朝会的。为了不影响徐静书,此刻赵澈正与成王赵昂一道站在对面的角落。
想到这个,徐静书抖得更厉害,心中的求生之心却愈发强烈了。
今日这场庭辩对朝局走向至关重要,对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无论于公于私,她都非常、非常想赢。
“徐御史。”
徐静书抬头看去,却是今日的对手姜正道,以及他的同盟礼部尚书陈寻。
这二人在几个候朝官员的簇拥下走过来,笑着在她面前站定。
随着他们的这个举动,左近的几名殿前纠察御史迅速往这边靠拢,而对面的赵澈与赵昂也双双举步而来。
“听说徐御史是今年三月参与官考的,今日正好是出榜之日,”陈寻道,“预祝徐御史名列前茅啊。”
“多谢陈大人。”徐静书回望他,笑得有些发僵。
姜正道遗憾叹道“可惜我等今日早早就进了内城,要到散朝时才能看到官考皇榜了。官考终究是人生大事,虽徐御史上任已有月余,但这皇榜上的排名将来总会被记入徐御史生平。虽待会儿上朝你我就要成了唇枪舌战的对手,但老夫在此还是要对徐御史送上祝福的。无论考得好不好,事情到底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徐静书没有立刻接他这番自相矛盾的古怪话茬,只将目光越过他们,对上赵澈温柔含笑的双眸,脑中渐渐澄定清明。
她看懂了赵澈眼中的暗示,忽然明白了姜正道与陈寻为何故意凑过来没话找话
他们多半没能从光禄府打探到关于她官考的消息,想必是推测她是因考得不好,才提前应急缺做了小小的九等殿前纠察御史。
他们故意到她面前来提官考放榜的事,以为这样能戳中她心中痛脚,多少扰乱她的思绪,先在气势上压她一头。
战前攻心,倒也常见。若当真是个因考得不好才应下九等急缺的年轻官员,此刻多半会他们激到恼羞成怒或心烦意乱。
可惜他们要到散朝后才会知道,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徐静书,是武德五年三月京中官考的文官榜眼。
徐静书微笑沉默,向他们执了谢礼。
随着御前近侍振响上朝玉铃,候朝众官陆续进殿站定,齐齐向金龙座上的武德帝行朝礼。
所有朝仪结束后,站在武德帝身旁的司礼官扬声道“皇帝陛下谕令太常寺卿姜正道,于内城殴打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致伤一事,今日于武英殿庭辩,请众位大人见证共议,助皇帝陛下裁夺判罚。”
武英殿是专为大型朝会建造,无论站在殿中哪一处,只需稍稍扬声,在场每个角落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个适合庭辩的绝佳战场。
徐静书手执代表御史台的獬豸令出列,一步一步,从百官最末走到玉阶近前,与姜正道面向而立。
“以往法司启动弹劾庭辩,官员都会手捧典章律令,怎徐御史却没有”
姜正道淡垂眼帘,遮去眸底幸灾乐祸的微光。
“多谢姜大人关切,”徐静书也敛下轻颤的羽睫,“典章律令、条例规制,皆在我心中。”
百官瞠目,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嫩生生的小御史,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耳背。
明明是柔善可欺的语气声调,话尾还颤颤的呢,这说出的话让人听着却怎么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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