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桃花簪

    殷明鸾向来读不懂殷衢的表情, 今天的他好像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殷衢走过来,身边没有一个太监宫女,连张福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退下了。

    殷衢走进凉亭, 细密的雨沾染在他的头发上, 他走近殷明鸾, 带来一种微微的凉意。

    殷明鸾向他行礼“皇兄万安。”

    殷衢抬手让她起来,而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殷明鸾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纱, 不太确定地问“皇兄,我脸上有什么吗”

    凉亭外栽种着许多桃树, 远远看过去一片深深浅浅的粉海, 映在殷明鸾脸上,算得上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殷衢问她“长乐怎么来了文华殿”

    对这个问题,殷明鸾早有准备“皇兄不是准许我来文渊阁临摹画作吗我今日便来了,见到陆修撰, 于是和他聊了两句。”

    殷明鸾偷偷看了一眼殷衢,把责任往他身上推“皇兄明明说过要教长乐学画的,却根本不见踪影。”

    殷衢没有料想到会被殷明鸾这样倒打一耙,突然间失了言语。

    殷明鸾便开始絮絮叨叨“今日见了陆修撰,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文采风流, 原来从前是我见识短。”

    她话里话外是在损裴元白,若是殷衢看中了陆桓, 索性给她换个夫婿,那边是再好不过了。

    哪知殷衢突然说道“陆修撰为你簪花的时候, 你在想什么”

    殷明鸾一惊, 原来那时候自己看见的明黄色身影不是错觉。

    难道说自己那个时候的表情太过不堪入目了吗竟然让皇兄忍不住过来诘问。

    殷明鸾想着该怎么说, 脑子转得有些慢, 一时间有点支支吾吾“我我”

    殷衢的手将穿进凉亭的桃花树枝拨过, 殷明鸾没有看清他的动作,然后她觉得脸上有些湿湿的,凉凉的。

    殷衢用三根手指轻轻端起了她的脸,像是在品鉴珍贵瓷器一般,缓缓地用拇指在她的脸上来回划过,玉质扳指的微凉触感缓慢地沾染着她。

    殷明鸾的脸腾地红了。

    她慌忙往后退去,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殷衢在她的发上戴上了一朵桃花。

    殷明鸾脑子一片混乱,却听见殷衢十分清醒的声音,这让她有些生气,觉得殷衢是在耍弄她,并且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殷衢冷冷地说“你觉得你喜欢陆桓,那是完全的错觉。你身边的人轻浮浪荡,而你作为皇室公主,却因为这轻浮浪荡而动摇心神。像这样的轻浮举动,你应该生气,而不是心猿意马。”

    说完这些话,他漠然收回了手指,藏着袖笼之中。

    殷明鸾真的开始生气,却不是为了殷衢莫名其妙的理由,她以下犯上地说“你你”

    殷衢对殷明鸾的生气看在眼里,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朕看重陆桓,你若真心对他好,就不要耽误他。”

    她出离地气愤了,她没有对殷衢行礼告退,转身就跑了。

    殷衢站在凉亭里,看着殷明鸾的身影消失在眼中,张福山悄悄走了过来,打圆场“长乐公主喜欢使小性子,她是尊重兄长的。”

    殷衢冷声道“她是太过任性了。”

    张福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声“陛下先前不满意裴元白,如今这个陆桓,不是也挺好吗殿试的时候,陛下特意让公主去看,依老奴看,满殿中挑不出比陆修撰更杰出的人才了。”

    殷衢道“陆桓皮相好,长乐年纪轻,轻易迷上他,最终总会伤了她自己。”

    张福山说“夫妻恩爱,不是更难得吗”

    殷衢道“朕的妹妹,怎么能轻易看上别的男人”

    张福山琢磨出点意思来,陛下想要为长乐公主寻一个待公主好的夫婿,但是却不能容许公主将真心付与这个人。

    可能是原先裴元白的事情,让陛下决定防患于未然。

    殷衢走出凉亭,对跟在后头的张福山说道“把陆桓给朕叫过来。”

    陆桓和殷明鸾说完话后,一直飘飘忽忽,似乎走在云里。

    林四郎见不得他这个样子,说道“陆兄你清醒一点”

    陆桓自说自话道“我要对公主表明我的心意。”

    林四郎瞪大了眼睛“你疯了,长乐公主的未婚夫还在呢,你是要夺人妻到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尴尬。”

    林四郎说了一通后,又想到什么,说道“陆兄三思啊,当了驸马后,你就仕途无望,你想想你的十年寒窗苦读”

    陆桓说“不算苦读,我读得挺轻松的。”

    林四郎无语凝噎。

    两人拉扯之间,乾清宫的全喜公公过来,道“修撰大人,陛下有请。”

    陆桓怀着见未来大舅子的心情,过来见殷衢。

    殷衢对陆桓近来的工作大加赞赏,语气却是冷冷淡淡的。

    陆桓没有在意这些,然后他听见殷衢说“陆修撰年少有为,朕很看重你,若你不走岔路,拜相当朝并不是一件难事。”

    对一个臣子透出自己的打算,这是殷衢几乎不会做的事情。殷衢话中的暗示很明显,希望陆桓一心仕途,不要被儿女情长蒙了心。

    殷衢相信陆桓会心动。

    可是陆桓脸上现出了犹疑的神色。

    殷衢想到殷明鸾,不由得加上一句“所以,修撰趁着年轻多努力奋进,勿要被男女之事分了心。”

    陆桓听到这里,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跪了下来,面色凝重地说“陛下,臣对长乐公主一见倾心,万望陛下对公主的婚事多加考量。”

    殷衢良久没有说话,陆桓跪着,并不能知道殷衢的反应。

    过了片刻,殷衢说“你可知,求娶长乐,代价是什么”

    陆桓说“为了长乐公主,臣自愿放弃其他。”

    头一次,殷衢产生了莫名的危机感,他仿佛感到自己会失去什么。

    殷明鸾回到醴泉宫,换了一身衣裳就策马出了宫。她出宫后,却有些茫然不知去哪里,她想去灵觉寺,但知道母妃不会见她。

    这次出宫,比上次更加任性,母妃怕她在宫中吃苦头,一定又会刻意避开她。

    她在宫外吹了许久的风,然后有人找到了她。

    卫陵驱马赶上了殷明鸾,打趣道“公主殿下,谁惹你受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殷明鸾不太愿意和别人将自己和皇兄的事情,现在气消了一些,她说“算了,回宫吧。”

    卫陵探究地看了她一会儿,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

    殷明鸾蒙着面纱,一身红衣侠女打扮,就这样明目张胆不伦不类地骑马进宫,身后的卫陵也是一向胆大包天的性格,悠哉悠哉地看着守城侍卫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殷明鸾和卫陵骑马踏上金水桥,正碰上裴元白从协和门走出来。

    那红色身影一出现在裴元白眼眼,他就感到哄地一声,脑子里乱糟糟的,周围人在和他说话,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裴元白不会认错,她的身姿,她的打扮,还有她身后护着她的少年。

    她怎么出现在宫中

    裴元白准备追上去,但是那两人骑着马,飞快地穿进了太和门。

    裴元白身边的跟班很奇怪“裴兄,你怎么了”

    另外几人叽叽喳喳不停“是没有睡好”“饿着了吗”

    从协和门那头又走出了几个人,这几人一向和裴元白不太对付,见状看热闹地在一边站着笑“裴兄总是以天之骄子自居,这下见到了别的天之骄子,一时间受了打击吧”

    殷明鸾回到醴泉宫,看见宫外站着一个女子。

    她的钗饰尽去,淡妆素衣,站在宫外好像有一会儿了。殷明鸾悄悄看了一眼,发现那竟然是郑贵妃。

    殷明鸾对郑贵妃没有什么恶感,毕竟郑贵妃是个妖妖娆娆的美人。

    而殷明鸾爱看美人。

    况且,殷明鸾知道,前世郑贵妃一直是殷衢的一大助力,也曾经在危难之中帮过她。

    殷明鸾上前问道“娘娘怎么在外面站着”

    玉秋悄悄说“贵妃娘娘是来向公主请罪的。”

    殷明鸾拉着瑟瑟发抖的郑贵妃走进了殿内,嘘寒问暖,让宫人准备饮食糕点,说道“娘娘在皇兄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不用怕,尽管对我说。”

    郑贵妃表情古怪起来,殷明鸾为何对她这样亲切,她想不明白,只以为殷明鸾太有城府。

    玉秋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殷明鸾问“怎么了”

    玉秋悄悄指了指帷幔之后,小声说道“陛下在这里。”

    殷明鸾暗叹倒霉,硬着头皮往后望去,张福山拉开了帷幔,里面果然坐着殷衢。

    殷明鸾不情不愿,但是面上恭恭敬敬地向他问安。

    难道皇兄是为了捉她出宫来醴泉宫守株待兔

    殷衢看着殷明鸾,没有说话,张福山说道“因为先前那事,贵妃娘娘特来向公主请罪,陛下说了,任凭公主处置。”

    殷明鸾思考了一下,殷衢一定是心疼郑贵妃,想要借自己的手放过她。

    呵,男人。

    不过她原本就打算这样做,可是这样似乎太便宜了皇兄。

    她悄悄瞟了一眼殷衢,自己觉得这小动作做得悄无声息。

    殷衢低下头,腰间坠下的绦环嵌着佛头青幽幽透出斑斓的蓝色光晕,他生出闲心捏了捏。

    郑贵妃进来的时候,脸上显出惴惴不安的神色,她先向面无表情的殷衢一丝不苟地跪拜,然后小心翼翼地,竟是向殷明鸾拜了一拜。

    殷明鸾侧着身子让了一下,然后依旧亲密无间地扶起了她。

    殷明鸾说道“贵妃娘娘快请起。”

    郑贵妃以为殷明鸾有后招等着她,顺势就跪了下来。

    她是不想承认的,可是看见殷明鸾这样子,心中惴惴不安。

    她咬咬牙说道“臣妾错了,是臣妾把公主的病,说与许姑娘知道的。”

    殷明鸾被唬了一跳,不知道郑贵妃为何这样干脆承认,只觉得郑贵妃是个实在人。

    殷明鸾搂着郑贵妃说“贵妃娘娘清醒一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虽然郑贵妃干的那些事,殷明鸾和殷衢都知道,可是他二人都想保郑贵妃,只要郑贵妃自己不掉链子。

    可是郑贵妃掉链子了,掉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郑贵妃垂着头“妾错了,任由陛下处罚。”

    还是趁早认错领了罚为好,她如今根本看不出来长乐公主的路数,未知才是最危险的。

    殷明鸾还想试着救一救她,对着郑贵妃说“贵妃哪里知道我的私事,这事不干贵妃的事儿。”

    说完她看了一眼殷衢“皇兄,对吧”

    她要保住郑贵妃,她相信殷衢看懂了她的暗示。

    这件事皇兄又不吃亏,保住他心爱的妃子,他偷着乐还来不及呢。殷明鸾相信殷衢会顺着她的路子来的。

    但是郑贵妃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话,竟然是把自己的所有罪罪责都交代清楚了,殷明鸾愕然。

    即便殷衢早已知晓郑贵妃的事,现在一听,依旧怒火难平。

    殷衢居高临下地站着,阴沉着脸,沉声道“郑氏,谋害公主,居心叵测,降为嫔,钟粹宫禁足半年。”

    郑贵妃连降两级,她兄长可是戍守在外的骠骑将军。

    殷明鸾求情“皇兄,念在娘娘是初犯”

    殷衢声音冷冷“难道你还要容她再犯”

    张福山在后面站着欲言又止,他明白郑贵妃在宫中是殷衢的助力,在宫外,有郑将军建功立业,他踌躇了半晌,说道“陛下,郑将军好不容易回京,这个时机处置了郑嫔娘娘”

    殷衢听了后,不为所动“郑嫔在宫中静心反思,见郑爱卿一事,免了。”

    郑嫔跪地向殷衢哭求“陛下”

    殷衢皱了皱眉头,道“好歹是后宫妃嫔,勿要失了体面,出去。”

    郑嫔站了起来,像是恢复了一点镇定,沉静地向殷衢行礼退下。

    殷明鸾看着郑嫔离开的背影,心中一寒。她看了看殷衢绷紧的下颚,看到了他泄露的一两分怒意。

    原来这才是殷衢生气发落人的样子。

    她又忘了殷衢是能决定人生死的天子。

    可是凉亭里皇兄对她说的话,让她觉得受到了羞辱,她无法释怀,她不敢露出自己的气愤,只能恭敬又疏远地对待他。

    殷衢的目光缓缓移到殷明鸾的脸上。

    殷明鸾屏住了呼吸,知道下一场,就是对自己的考验了。

    殷衢看向殷明鸾,道“你觉得朕不该罚郑嫔”

    殷明鸾点了点头,然后胆小起来,又摇了摇头。

    殷衢伸出手来,将殷明鸾衣服前的一缕乌发拨到身后。

    殷衢的声调堪称温柔,可是殷明鸾依旧提心吊胆地听“若不惩戒郑嫔,往后她们只会对你得寸进尺,你明白吗”

    殷明鸾沮丧地点了点头。

    殷衢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平平地问她“朕听守门侍卫说,长乐公主怒气冲冲骑马出宫,长乐生朕的气”

    殷明鸾挤出笑“皇兄说笑了,长乐怎么会”

    殷衢幽幽问道“是不会,还是不敢”

    殷明鸾讪笑。

    殷衢说道“长乐,你渐渐长大了,性格却还没有定数,今日喜好这个,明日喜好那个,可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儿戏。”

    殷明鸾对殷衢摆出的语重心长的样子震惊到了,她拽了拽衣服带子,总觉得和殷衢谈起婚姻这件事,有些说不出来的奇奇怪怪。

    殷明鸾见殷衢说得诚挚,自己也不自觉开始真诚起来“我不是瞎胡闹,因为前头裴元白的事,我看人很谨慎,就说陆修撰,我也是考察了许多天的,他真的是个好人。”

    殷衢抓住了殷明鸾话中的几个字,皱眉问道“许多天。”

    殷明鸾只以为他在简单地重复自己的话,回道“是啊。”

    殷明鸾看着殷衢,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面色有些凝重。

    殷明鸾瞧了瞧殷衢的神色,斟酌着说“所以我觉得,我大概遇到对的人了。”

    殷衢又一次神色不定地重复了她的话“对的人”

    殷明鸾为了增加可信度,不住地点头。

    殷衢问她“你喜欢陆桓”

    殷明鸾想着,她大概是喜欢的吧,陆桓那么好,喜欢他有什么不好呢

    殷明鸾说“是。”

    殷衢的目光一点点划过殷明鸾的脸,像是在研究她的每一个表情,他说“陆桓未满二十,已是状元郎,朕有意给他大前程,若朕将你许给他,是害了他的仕途。”

    殷明鸾一愣,似乎殷衢的话让她很震惊,她喃喃道“殿试的才子明明是要做官的,你还让我去相看,难道不是准备让我的驸马依旧做官吗”

    殷衢却说“朕打算让你挑选一个,从此入公主府,好好服侍你。可朕没想到,你挑中的,是朕看重的人才。”

    殷衢看着殷明鸾沮丧的神色,冷着脸说道“你好好想清楚,莫要让陆桓成为下一个裴元白。”

    郑贵妃被降为嫔的事,开始在后宫传开。

    虽然之前殷宝华踢出了许婉娘保住自己,现在却仍旧心有惴惴。

    殷宝华坐不住了,问宫女琉璃道“怎么办”

    琉璃说“公主,太后娘娘会护着公主的。”

    殷宝华叫道“护着为什么要护着难道你说皇兄会罚我我可是皇兄的亲妹妹。”

    琉璃也着急,说道“可是,陛下真的很生气,咱们后宫中的嫔妃们,自陛下登基以来,位份从未动过一点,这次一下就把最受宠的郑贵妃娘娘降做了郑嫔。”

    殷宝华站起来,来回踱步,冷静了一些,说道“郑嫔不过是一个妃嫔罢了,本宫是公主,况且,本宫的母亲是太后,舅舅是会昌侯,谁能动得了我”

    殷宝华知道的这一层道理,殷明鸾自然不会不清楚。

    殷明鸾想,必须要给这位皇姐一个小小教训,让殷宝华下次在动手之前有所忌惮,殷明鸾问玉秋“嘉阳公主怎么样”

    殷宝华跟着许太后住在慈宁宫,玉秋说道“慈宁宫没有什么动静,一切照常。”

    殷明鸾若有所思“一切照常吗”

    她想了想,说道“把前些日子里抓到的御膳房的人,做桃花羹的人,还有花宴伺候的人,都送到慈宁宫去。”

    玉秋问道“送到慈宁宫去公主不打算追究了”

    殷明鸾道“这些人放在我手里,才是不追究。我送到慈宁宫去,看许太后有没有脸,明目张胆包庇。”

    玉秋不安地问道“可是,公主说过在宫里要谨言慎行的,这样送人到慈宁宫,许太后会不会认为公主挑衅”

    殷明鸾笑了一笑“那就装装样子。”

    殷明鸾对着铜镜仔细端详,脸上的红点已经渐渐褪去,看不到有一丝痕迹。殷明鸾将殷衢赐给她的药瓶拿在手上把玩,细细看了一下,然后拿起陆桓塞给她的药瓶,将两个瓷瓶搁在一起。

    殷明鸾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是谁的药起了作用。

    玉秋和檀冬看着殷明鸾脸上白皙似雪,肤如凝脂,惊喜道“公主脸上大好了。”

    檀冬说“奴婢看着,好似更加细滑了不少。”

    殷明鸾仔细看了一回,恍惚间也这样觉得。

    檀冬说“公主的那些面纱都该收起来了。”

    殷明鸾摇头“不,找一方最厚的,我要去慈宁宫。”

    殷明鸾到慈宁宫求见许太后,殷宝华听说了这个消息,飞速躲出了慈宁宫。

    许太后在主殿见殷明鸾,看见殷明鸾两眼红红,蒙着厚厚的面纱,一脸憔悴的样子。许太后本以为殷明鸾是来兴师问罪的,看她这样一副柔弱的模样,觉得自己兴许是猜错了。

    殷明鸾从前没有什么出息,脑子里没什么弯弯绕绕,比殷宝华还要天真无邪一点。

    因此许太后没有怀疑这是殷明鸾故意过来糊弄她的。

    许太后问道“长乐,你带着这些人来,是做什么”

    殷明鸾小声说道“母后,前些日子长乐生病了,查来查去,查到了这些人,长乐不敢不敢自己做主”

    她说着,似乎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许太后。

    许太后环顾了一下伺候的人,打算屏退左右,殷明鸾没有让她开口,接着说道“皇姐不在吗长乐似乎前些日子得罪了皇姐,但是自己却弄不明白,想要过来问问皇姐,解开姐妹心结。”

    许太后清了清嗓子,制止了殷明鸾的话头“长乐,哀家知道了,你是个好孩子,哀家会教训宝华的。”

    殷明鸾欠身道“是。”

    殷明鸾走后,许太后怒道“蠢货”

    殷宝华和许婉娘生生把许家姑娘入宫的计划给掐死了,做事手脚还不干净,给殷明鸾拿下了把柄。

    殷宝华逃出了宫,到了姨母家安国公府。

    殷宝华姨母是国公夫人,膝下有两个和殷宝华年岁差不多的女儿,一个闺名萧松月,一个闺名萧林月,是上京里身世相貌都拔尖的贵女。

    殷宝华平日里出宫,就是在她表姐妹这里消磨时间,萧家女儿出身名门,会交际,常常呼朋唤友,饮宴不停。

    宴会来的这些小姐妹,就是上京顶级名媛淑女。

    平时,殷宝华一来,这些贵女们都会对她百般巴结,今日她却感到有些些微不同。

    那些女孩成群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偶尔地还像殷宝华投以不屑的目光。

    殷宝华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们。

    连萧松月和萧林月似乎对她也不同往日。

    殷宝华想要任性离开,但是又忍了下来,拉下脸问表姐萧林月“表姐,她们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萧林月用团扇捂着脸,刻意离殷宝华远了一些,她看了看其他人,似乎怕被人看见和殷宝华说话。

    萧林月在团扇后面小声说“你做的好事姐姐听说了十分气愤,认为你堕了殷氏的之名,有德行的女子是不会做你这种事的。”

    萧松月是上京第一才女,深得读书人追捧,她的一言一行也是恪守礼节,是女子楷模。

    她若厌弃了谁,这人在上京从此就混不开了,还会收获一个不佳的名声。

    殷宝华扬起眉毛“什么你们从哪里听到的”

    萧林月没有回答殷宝华的提问,她只是和殷宝华说了一句话,就避嫌似地走到姐姐身边去了。

    殷宝华在原地悄悄地跺了跺脚。

    她觉得这件事很怪,宫里今天才开始透出消息说是她殷宝华搞的事,怎么外头已经这样沸沸扬扬了。

    今天之前,宫里人也不知道花宴那回事和她殷宝华有关系啊。

    殷宝华觉得,这背后似乎有人在故意推动,给殷明鸾出气。

    殷宝华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慈宁宫,她没有见到许太后,心中一松,觉得许太后放过了她。

    用膳时分,下人端来的是萝卜青菜汤。

    殷宝华撂下筷子,生气问道“你们胆子大了,这些东西,是拿来喂狗的吗”

    宫人战战兢兢“这是太后娘娘吩咐的。”

    殷宝华想到之前殷明鸾来过,马上焉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殷宝华都老老实实地待在慈宁宫啃萝卜,瘦了一圈。

    会昌侯许晖深夜被传唤进宫,他回来时,面色不霁。晚上宿在夫人房里,他说道“婉娘在宫里行事不妥当,快些找个人家,把她嫁过去。”

    许夫人对这件事上了心,第二天就差人多方打听适龄儿郎,只是不知为何,往日里巴结许府的夫人们都避而不见。

    许夫人稍微一打听,才知道上京里的勋贵人家早就传开了宫里的那件事。

    许婉娘后头还有两个姑娘,是许夫人自己的嫡亲女儿。怕许婉娘一事影响自己的闺女,许夫人对许婉娘又气又恨。

    殷明鸾不知道宫外许家人遭受的风风雨雨,她只见因为郑贵妃倒台,宫里许皇后日渐得意。

    殷明鸾一天游园,像是不经意间问起郑嫔的现状。宫人不解其意,以为殷明鸾想要看郑嫔的笑话,于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郑嫔的惨状。

    太监说道“眼看郑将军就要离京,郑嫔好不容易盼到哥哥回来,却见不着,这也是报应。”

    殷明鸾道“也是可怜,”她觑了一眼太监,问道“郑嫔虽然降了位份,可她是你们的主子,没有人克扣她的饮食用度吧”

    太监冒出了一点冷汗,连说道“奴婢不敢。”

    许是殷明鸾游园的这一番话传了出去,郑嫔思来想去,终于觉得殷明鸾是真心实意向她示好,而不是阴阳怪气地耍她,她在晚上来醴泉宫拜访殷明鸾。

    郑嫔来对殷明鸾深深一拜,说道“妾听到宫人谈起公主在御花园说的那番话,得知公主没有怪罪妾,心中感激又羞愧。”

    殷明鸾亲热郑嫔起来,说道“我知道娘娘是一时迷了心窍,娘娘平日里带我极好的。”

    她知道郑嫔的来意,没刻意吊着郑嫔,而是直接干脆地说道“郑嫔娘娘,我听说郑将军不日就要离京,你有什么打算”

    郑嫔神色落寞“妾还有什么打算,妾犯了错,这是妾该得的。”

    殷明鸾道“娘娘放心,我一定要让你们兄妹团聚。”

    郑嫔吃惊地看着殷明鸾,她并不知道长乐公主为什么对自己格外亲厚,在宫中,从未有其他人这样无私地给与她这分暖意。

    想到自己之前对殷明鸾的百般怀疑,心中又恼又愧疚。

    殷明鸾的方法自然是不太规矩的,但是有殷衢的有意放水,到头来也是顺顺利利。郑将军在乾清宫面见殷衢,待殷衢问完话后,便退了出来。

    一出宫门,他就看见自己的妹妹,打扮得简简单单,站在日精门处,悄悄地候着。

    殷明鸾看到他兄妹二人相见,事了拂衣去。

    郑将军看着妹妹往远处望去,问道“妹妹,你在看什么”

    郑嫔说道“是长乐公主,今日你我兄妹能够相见,全都是长乐公主不计前嫌,还帮了我们。”

    郑将军道“妹妹在宫中有人帮扶,哥哥便放心了。”

    裴府。

    裴元白从宫中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明白殷明鸾的发病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从没想过,那位娇惯的未婚妻,在宫中竟然过的是风刀霜剑的日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殷明鸾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女子。

    裴元白开始想,或许应当早些把殷明鸾接到裴府中来。

    虽然他不喜她的娇气任性,但是他想要殷明鸾安然无恙地生活着。

    另外,他心里藏着一点希冀,他猜测,那红衣女子,或许就是殷明鸾。

    裴元白思来想去,找到了裴夫人。

    他说“母亲,儿子在想,长乐公主已经长大了,是时候把亲事提上日程。”

    裴夫人对裴元白这样一番话很是意外,同时她隐隐感到了殷明鸾的威胁。

    裴夫人是小门小户出生,嫁进还未发迹的裴家,对于裴夫人娘家来说,也是她高攀了。随着裴昭加官进爵,裴老夫人愈发不把裴夫人放在眼里。

    裴夫人小心谨慎着,好不容易熬走了裴老夫人,多年媳妇熬成了婆,却又要迎来一个公主媳妇。

    裴夫人听了儿子的话,脸上现出悲切的神色。裴元白蹲下,握住裴夫人的手,说道“母亲”

    裴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元白,娘这么多年来,服侍你祖母,尽心尽力。娘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你媳妇进门,向亲女儿一般同娘亲近。可是长乐公主她毕竟是公主,她入了我们家门,如何能够同寻常媳妇一般娘的愿望,恐怕是要落空。”

    裴元白安慰道“娘,您放心,公主进门后,儿子一定让她像别人家的媳妇一般,孝顺你。”

    裴夫人笑着摇了摇头。

    裴元白问道“娘,您不信”

    裴夫人说道“我是怕委屈了我儿。公主进门后,哪里能够容得下其他的妾室”

    裴夫人打量着裴元白的神色,继续说“依娘看,不如这样,你先纳了秦氏,让为娘享几天媳妇伺候的福气。”

    裴夫人口中的秦氏,就是她前些日子找来的红衣女子秦红叶。

    裴元白摇头“不可,儿子娶的是长乐公主,若是在公主尚未入门就纳了一房妾室,那皇家的脸面何存”

    裴夫人小门小户出身,对这一说法不以为然。她自小自在娘家从未接触到皇家宗室这群人,连大官也没见几个,只知道夫为妻纲,不知晓君为臣纲。

    在她看来,长乐公主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当然是要事事听从婆家的。

    当晚,裴夫人在裴元白饮用的茶水中,加了一点虎狼药。

    裴元白昏昏沉沉促成了好事,第二天捂住头坐起来,看见掩着被子,一脸娇羞的秦红叶,头疼不已。

    更让他头疼的事,第二天他纳妾一事马上闹得风风雨雨起来。

    殷明鸾在宫中听说了裴元白纳了一个喜好穿红衣的女子,心中一喜,觉得这事一出,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于裴元白的婚事作废。

    这件事左看右看都是裴元白做错了事,裴昭只会感到羞愧难当,不会对殷明鸾退婚有丝毫怨言,说不定还会因为殷衢没有过多责怪而感激涕零。

    玉秋见殷明鸾喜不自禁,很是惊奇,虽然最近公主的确是对裴元白淡了许多,可她见到殷明鸾这样毫不在意,还是感到很难以相信。

    玉秋迟疑道“公主、在想什么”

    殷明鸾问“那女子,是不是姓秦,闺名唤作红叶。”

    玉秋有些惊奇地点头“是啊。”

    梦里的桩桩件件都成了现实,殷明鸾对这个梦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

    殷明鸾站起来走了两步,说道“这是老天助我,老天爷送我的梦在帮我。”

    玉秋不明白殷明鸾在说什么,笑道“公主又在说些奴婢听不懂的事了。”

    殷明鸾叫人准备了轿撵,就要去乾清宫见殷衢,走在宫道上,忽然看见穿着一身象牙白绢衣的陆桓缓缓行来。

    殷明鸾托腮看陆桓,陆桓的相貌身姿,家世学识无一不是上等,只是这等翩翩佳公子,却不是自己的良配。

    想到前些天里,自己枉费心机勾搭陆桓,殷明鸾觉得很可惜。

    因为殷衢的不同意,殷明鸾现在已经不能嫁给他,所以需要和他断了来往,若是交情愈深,伤了少年真心,可是天大的罪过了。

    想到这里,她便转头不再看陆桓。

    陆桓认出了殷明鸾的轿撵,抬头向殷明鸾望了过去。

    殷明鸾以为陆桓是碰巧出现在这里的,其实不然,陆桓是专程过来找她的。

    陆桓听说了裴元白纳妾一事,料到殷明鸾或许会感到沮丧,想要来陪着殷明鸾,并且表明自己的心意和决心。

    那日殷衢和他说的话,他郑重考虑了。陆桓一向知道自己是个淡薄功名利禄的人,就算做不了官不觉得有什么。

    唯一需要克服的困难是,殷衢可能更想要他做官,而不是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驸马。

    这个困难,陆桓有信心克服。

    就算没有裴元白纳妾这一回事,陆桓也是要来同殷明鸾说的,这是深思熟虑的考虑。而裴元白纳妾一事,把这一切都提前了。

    陆桓抬头看着殷明鸾,灼灼的目光很难让人忽视,可是殷明鸾就是没有转过头去。

    陆桓向殷明鸾招手,殷明鸾僵硬地对着另一边,向玉秋讲话“今天天气不错。”

    玉秋抽了抽嘴角,回道“是、是啊。”

    陆桓冲着殷明鸾喊道“长乐公主,是我。”

    抬轿的太监认出了陆桓,脚步放慢了,说道“那是陆修撰。”

    殷明鸾装不下去了,想着和陆桓认认真真地谈一谈也好。

    她下了轿撵,对陆桓说“陆修撰,我有事要同你说。”

    陆桓郑重道“公主,学生也有话同你说。”

    殷明鸾和陆桓走远了些,不约而同地选择避开旁人的打搅。

    陆桓看着殷明鸾单薄的背影,察觉出她的犹豫和低落,陆桓想到裴元白纳妾那回事,不由得对殷明鸾更加疼惜。

    他走上前一步,说道“公主,切莫为了不值当的人自嗟。”

    殷明鸾有些疑惑,不值当的人

    陆桓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殷明鸾对他突然的动作有些讶异,慌乱之间匆匆抽出了自己的手。

    陆桓也察觉到自己莽撞了,红着脸连连道歉。

    陆桓鼓起勇气说道“裴公子他,配不上公主。”

    殷明鸾道“你是为他那件事儿来的多谢陆修撰关怀,其实我并不在意。”

    陆桓认真打量殷明鸾,确认她说的不是假话,不是强装坚强的推脱,然后他松了一口气般,说“你真的不在意他太好了。”

    殷明鸾问“好”

    陆桓郑重道“公主,学生还为了另外一件事来。”

    殷明鸾问“什么事”

    陆桓深吸一口气说道“学生内帷空缺,中馈乏人,若得公主垂怜,学生三生有幸。”

    殷明鸾微微一怔,来回走了几步,蹙着眉说道“陆修撰,我不能答应你。”

    如同一盆凉水泼到陆桓的头上,他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殷明鸾认真地看着他,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若是求娶我,你从此就只能呆在公主府,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驸马你可是新科状元,天之骄子。”

    陆桓说“我不在意。”

    殷明鸾自说自话“皇兄已经提点过我,我那个时候不知道皇兄的打算,你也不知道吧现在告诉你希望不要太晚,你认真想想”

    陆桓说“公主,我说,我不在意。”

    殷明鸾“什什么”

    殷衢要找陆桓谈论学问,到了文渊阁,却没有看见陆桓。文渊阁众人都道林四郎平日里同陆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于是林四郎十分荣幸地见到了殷衢。

    殷衢问“陆修撰去了哪里”

    林四郎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殷衢眼睛微微眯起,知道自己家这个不争气的妹妹又去见陆桓去了。

    就在这时,张福山一脸焦急懊恼从外面走了进来,在殷衢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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