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锦熏笼

    殷明鸾一路奔波, 安远将军府夜里的灯还没点起的时候,她就回房去睡了。

    掌灯时分,顾封和顾妩娘神色肃然地躲在一间屋子里说话。

    顾妩娘说道“现在麻烦了, 一是小妹和圣上不清不楚, 二是和卫陵的婚事。”

    顾封说道“没什么好说的, 小妹怎可以入宫那是她曾经的兄长,况且,宫中危机重重, 前皇后, 郑贵妃两人双双赴死,小妹能在宫中坐稳皇后这把椅子吗依我看, 还是趁早将卫陵和小妹的婚事定下,趁着陛下来不及新立皇后的时候。”

    顾妩娘不安“只怕会惹怒了圣上。”

    顾封说道“考虑不了这么多了。”

    顾封站起来, 在屋内踱来踱去, 忽然说道“不久后就是上元佳节,你看”

    殷明鸾回到上京的第二天,雾蒙蒙的天开始下起了雪籽。

    熏笼拥床,屋内暖和舒适, 上京的奢糜是细碎的,是春日的烟丝,夏日的消暑冰鉴, 秋日的螃蟹宴和冬日的融融暖意。

    与塞外的风沙粗粝截然不同。

    殷明鸾留恋地享受了一下,开始回到现实中来。

    她离京许久,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玉秋和檀冬还在宫里, 殷明鸾不知道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 醴泉宫的宫人是如何度日的, 她想要给宫里的旧人传些消息, 但是宫墙阻隔,如何容易

    她忧心地想了一会儿,问昨日服侍她的将军府婢女嫣儿。

    “近来京中有什么热闹事”

    事情有些多。

    首先是皇后毒杀郑贵妃被废,这件事殷明鸾是知道的,连同所有的内情都知道。

    殷明鸾不知道的是,许后被废之后的后续。

    开始许后失势的风声传了出来,朝中就为废后一事吵得不可开交,许晖权势重,没人敢支持废后。

    后来宫中传出了消息,许后做出了如此狠毒的事,废后就在所难免。

    废后不久,许皇后自缢而亡。

    宫中朝中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不晓得究竟是许后自己寻思,还是被陛下一怒之下赐死。

    废后这件事情了结之后,许晖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打击是绵延而至的,先是他不成器的纨绔儿子惹是生非,后来是黄河泛滥,督查不利,顺带着查处了好些贪污渎职的罪过,最后是宫闱里许后事发。

    许晖早就知道自己圣心已失,而现在的困境是,他的人心尽失。

    他相信,就算是明日圣上让他告老还乡,没有一个同僚或门人敢为他说话。

    心灰意冷的许晖,温一盏菊花酒,和相伴他数十载的老同僚闲话家常。

    裴昭是个不起眼的老好人,会逢迎,在许晖看来,这就是他的所有本事的。

    许晖独揽大权的时候,裴昭虽然是个二号人物,却总是唯命是从。

    许晖请裴昭喝酒,存了一两分托付的意思。

    “我大势已去矣,恐为陛下厌弃,日后还望大人多看顾些。”

    裴昭饮一盏酒,皱着眉头,忽然说道“许大人何必这样说,大人近来虽然和陛下有些不愉快,可是陛下是最宽宏的,人嘛,近香远臭,那些人,林斐,孙将军,不都是下野之后,陛下又重新寻来的嘛。朝中人才毕竟不足,像许大人这样的相才更是缺乏,以我看,大人可以以退为进。”

    许晖一听这话,觉得茅塞顿开,可是他略微有些踌躇“可若是陛下不招我回朝,不是弄巧成拙”

    裴昭说道“江浙一带每年都有倭寇生事,多亏了大人门下的督坐镇,胡大人和大人是师徒情重,陛下要用胡大人的话,若是没有大人,怎能安心”

    许晖有几分被说服了,捋了捋胡须,开始深思。

    裴昭接着说“就算是陛下暂时对大人有气,这里不是还有我嘛。”

    裴昭和许晖因为嘉阳公主和裴元白的婚事,勉强算得上是一家,一家人应该不会害人,许晖终于被说动了,拧着眉,开始认真思索告老还乡。

    不久之后,许晖上书引退,回到了山东老家,每日耕读,看起来并不愁苦。

    嫣儿讲得绘声绘色,只说许老大人是如何不贪恋权势,急流勇退。殷明鸾半晌无语地看了嫣儿许久。

    殷明鸾问道“还有呢”

    再就是长乐公主和亲的事了,据嫣儿说,在许后自缢,许晖退场不久,长乐公主就去胡国和亲了。

    嫣儿神秘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这是陛下在安抚许家呢”

    “啊”殷明鸾愕然。

    嫣儿说“我是在茶肆里听那些举人老爷们说的,他们说许家和长乐公主府争锋相对,陛下是使了那个什么喔,制衡之策,免了一个许大人,就去一个长乐公主,总之啊,举人老爷们叹气说,圣上的心还是在许大人这边的。”

    殷明鸾笑弯了眼“哦,是吗”

    嫣儿猛点头“是啊,许大人回乡之后,陛下提拔了裴大人和陆大人,这两人一个是许大人的门人,一个是公主府的门人,陛下这一碗水端得好平啊。”

    殷明鸾对陆桓也是有些挂心,不知道这位旧友听到她的噩耗是否会难过,她这下坐不住了,屋内再暖和她也是要出门的。

    殷明鸾一边吩咐婢女找出门的御寒裘衣,一面问嫣儿“陆大人近来如何”

    嫣儿说“仕途上是一帆风顺,可是陆大人近来劳心劳神,病怏怏的。”

    病了

    殷明鸾忙吩咐婢女将塞外带来的虫草,苁蓉等珍贵药材拿锦盒装了。

    陆桓府上的晚春时开着的苦楝花早已谢了,从春到冬,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个节气。

    如今是梅花的季节。

    梅枝送了幽香,杳杳马车声至,陆府的门房传话“大人,有客来访。”

    陆桓采了梅花上的雪,他穿着大氅衣回到廊下,闻言疑惑“是哪个府上的”

    门房回话“是安远将军顾府上的。”

    陆桓锁眉思索了一下,他同顾封虽然大体属于同一阵营,但是私下来往并不紧密,并且,正是因为政见相同,私下来往才不多,一面有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之嫌。

    陆桓将手中的小罐子递给仆从,一边思索着顾府中人的来意,一边穿过垂花门。

    小厮迎面差点撞过来了他“大人,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

    陆桓疑惑,他脚步稍顿,往南房看过去。

    侍女挑起了毡帘,轻柔的说话声和着茶水煮沸的声音一齐涌了出来,陆桓觉得他的心被充满了,胀得难受。

    一瞬间他竟然有些迟疑。

    殷明鸾的笑语声依旧亲切,她像从来没有变过,柔声打趣道“陆郎见了是我来,不愿意过来么”

    陆桓和殷明鸾在院中煮酒。

    殷明鸾等不得火起酒热,先给自己筛了一盏,却被陆桓夺去“公主,天冷,酒寒气郁结肺腑,于身体不利。”

    殷明鸾却没有听他的,又悄悄筛了一盏,吞下后看着陆桓无奈的神色,眯着眼睛满足地笑了。

    笑过之后,她情绪却有些低落“先前不告而别,让你白担心了许久吧,今天我进你的院子里来,觉得比旁人的要冷清些,我还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一点烦心事都没有。”

    她不安地问道“是因为我吗”

    陆桓笑着摇摇头“公主,是我放弃了你,不是你放弃了我,你还记得吗那是在安国公府里我说的那些话。”

    殷明鸾点点头“我当然记得,陆郎要以身为剑,”殷明鸾望着陆桓,“所以是为了国事而忧吗”

    陆桓的酒热了,他将酒盏推给殷明鸾,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像是寒夜中的雾气一般,萦绕在心间化不去,陆桓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也许我的烦恼于国朝、于天下并无益处。”

    殷明鸾清水一般的眸子望向了陆桓,正如当年她在太和殿学子中一眼就看到了灼灼升起的启明星一般“我相信陆郎一定是青书留名的人物,我的眼光一向很准。”

    陆桓终于笑起来,殷明鸾看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

    殷明鸾看他笑了,终于说道“之前我不告而别,让故友伤心,这次我特意来向你告别。”

    “告别”

    殷明鸾说“还是安国公府的那会,那次你说,若是许氏倒台后,你未娶,我未嫁,就要和我做一对连理。”

    陆桓看着殷明鸾,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殷明鸾说“我就要嫁人了。”

    陆桓捏紧了酒盏,他听说了,顾家小妹和卫陵的婚事在商议中。

    殷明鸾想到了些什么般,忽地笑了出来,而后敛了神色“至于未婚夫是谁,我要暂时保密。”

    陆桓温柔地看着她笑“好,保密。”

    殷明鸾在陆桓这里消磨了些时光,等到回到家中时,已经到了晚上。她预备第二天去拜访卫陵,早些时候,她已经从顾封顾妩娘处得知,卫陵已经知道她归来的消息,于是她也不是特别急迫。

    只是,近来卫陵似乎特别忙,她并没有寻到合适的时候去寻他。

    武襄侯府,某天深夜。

    卫陵依旧保持着练剑的习惯,在冬月的夜里,辉辉月光如水一般泄下,卫陵只着白绢衣,手中的长剑映着冷冷的月光,寒光粼粼。

    小厮跑过来,脸上带了些慌张神色“侯爷,那边、又来信了。”

    卫陵只是嗯了一声,再没搭理。

    小厮坐立难安地侍立在一旁,等卫陵的剑舞了一个来回,从向凉亭,小厮飞快将这烫手的密信递给了卫陵。

    卫陵结果,飞速一扫,脸上看不出究竟。

    他打发小厮离开,坐在凉亭的石凳上,重新细细将这密信看了一遍。

    远在北边戍边吃灰的燕王。

    一个藩王,还这么不老实。

    他将这密信笼在袖子中,回到房里,取灯上的火细细地烧完了。

    门敲响了,卫陵按着腰中的剑,问道“谁”

    是廖阿水,她在门外说道“卫陵,有人找你。”

    “是谁”

    廖阿水踌躇“我也不清楚,他有点奇怪。”

    卫陵在院子中见了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一个照面,那人出声一句话,卫陵心中就一紧。

    是宫里的人。

    白皮,胡须是粘上去的,声音因为故作沙哑而格外奇怪。

    卫陵心事重重地将这位太监引到房中。

    神秘来客带给他一个能震惊国朝的消息。

    老太监细条慢理地说话“当年,李娘娘还未生产前,世宗陛下私下说过,若这一胎是皇子,他日必登九五至尊之位。”

    卫陵听了却神色淡淡。

    老太监不气馁,继续说“奴婢空口说来,侯爷自是不信,许娘娘那里藏着圣旨呢,侯爷想清楚了,就给奴婢回个话,奴婢在西街大柳树旁有个宅子。”

    老太监觑了一眼卫陵,说道“您是正统,没什么可顾虑的,许娘娘会帮您。当年朝臣拥了韩王,众位藩王自是不答应的,也是您的助力。”

    卫陵平静地盯着老太监,看得他魂魄却有些颤栗。

    老太监面皮僵了僵,发觉自己话说得多了,于是起身告退。

    天快亮了,浓雾里,老太监身影被雾吞没了。

    廖阿水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卫陵,我们机会来了。”

    没过多会儿,天亮了,武襄侯府早晨的生活气息透了出来。

    门房往里递进来一个顾府的帖子。

    卫陵一夜没睡,精神却很足,廖阿水看着卫陵闲适地细细将顾府帖子看了,露出笑意,然后细致研墨,摊开洒金笺,开始一字一字地回帖。

    廖阿水抢过卫陵的笔“卫陵,你现在应该去西街宅子里。”

    卫陵嗤笑,却说“现在的正经事是我的婚事,没有时间和他们瞎胡闹。”

    心中却暗笑许太后疯了,燕王疯了,我都不会疯。

    一个没上过玉牒的皇子,没有势力的皇子,在位高权重的许太后和兵马强壮的燕王之间,能争出皇位

    廖阿水听了,瞪着眼看了卫陵半晌,却没能得到卫陵半个眼神,她狠狠再瞪卫陵一眼,往外跑了。

    宫里的清晨却是静默的,宫人有条不紊地擦扫,热腾腾的水,干燥幽香的巾子都被捧进殿内。

    晨时的幽微的光从窗棂中透了进来几分,灯树上还燃着烛火,殷衢接过张福山递过来的密报,露出一点笑。

    但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慢悠悠地念着“卫陵,燕王,许太后”

    说话间,张福山又递上了折子,将卫陵在家里和阿水的话学了一遍。

    张福山想着,卫陵大概念及长乐公主旧情,是不愿意生事的,只要陛下能够宽宏大量,不要刺激他。

    殷衢听了张福山的学话,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目光落在那折子,时间久了一些。

    听见张福山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殷衢问道“他没去见许太后的人”

    张福山躬身说道“早上顾府派人去卫府,卫将军于是派人去买了些花灯之类的玩意,没有理会许太后的意思。”

    张福山说了一半,又觉得用顾府来印证卫陵没有反心也不太好,毕竟,陛下也不乐意卫陵往顾府凑。

    张福山顿了顿,又说道“穆宗时候,也是藩王虎视眈眈,穆宗宽以待人,由是无人生事。陛下若是以德感化卫陵,他自然不敢谋反。”

    殷衢的脸在灯烛昭映之下,半明半暗,语气中有了一丝戾气“若是觊觎朕的东西,心思一动,他合该万死。”

    殷衢很少说出这样锋利的话,他更喜欢言语平淡,杀机暗藏,张福山心神一颤,然后偷眼看了一眼殷衢,但只见殷衢神色平常,像是说了一句玩笑话。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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