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岩的风寒痊愈之时, 程松和海夫子也从大宅中走了出来。
程家人喜极而泣,对着诸位大夫千恩万谢,又在家门口“噼里啪啦”放了一串炮。
程岩心想, 还真应了庄思宜那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等到初春的风吹开漫山百花, 大宅中的病人陆续康复, 两座宅子再度恢复冷清, 清溪村却处处欢腾。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正是上朝之时。
百官分列两侧, 皇上高坐龙椅。
这位大安地位最为尊崇的半百老人, 此时手中正捏着一份奏折, 懒靠着扶手道“昨晚上,朕看了苏省巡抚刘文洲的折子,好消息啊, 他说苏省时疫的情况正在好转, 不少患病的百姓都陆续康复了。”
他慢悠悠坐直身子, 微微前倾,“可朕就不明白了,同样是时疫, 为何东省还在找朕要人要钱, 要这要那这苏省防治时疫的办法不是给他们了吗就不能照着做前几天何碧岚还给朕上了道折子, 说要烧村”
“烧村亏他也敢说出口堂堂二品大员,不能体察朕的爱民之心, 还想将百姓通通给烧死谁给他的胆子”
皇上陡然爆发的怒意, 让堂下鸦雀无声, 不拘多大的官都死死埋着脑袋。
“关爱卿。”
“臣在。”户部尚书关庭小心翼翼地出列。
“朕听说,这回苏省防治时疫,武宁县县令功不可没,朕记得,他好像是你的弟子”
“回陛下,赵都来的确是臣的弟子。”
皇上微微颔首,“你教了个好弟子啊,上回数万饥民聚集武宁县,他的办法也很好嘛,不但稳住了局面,还让汇集而来灾民有居有食,对于这样的能臣、忠臣,朕就是要嘉奖他”
关庭心念微动,抬头道“皇上,赵都来虽是臣的弟子,但臣不敢偏私。实际上,不论是上回饥民围县,还是这回防治时疫,都要多谢一位少年人。”
“哦谁啊”皇上来了兴致,负手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回陛下,那人叫程岩,家住武宁县清溪村,他生父乃是甲戌年的秀才,对各类疫病灾害的防治素有研究”
关庭将程岩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又重点讲了对方在两件事中所起的作用。
其实两年多以前,他就从赵都来的信中知道了程岩,且印象深刻。但当时的程岩只有十六,他担心若大肆宣扬对方的功劳,会让此子矜骄浮躁,反而害其前程,便让赵都来压上一压。
后来,又是程岩给了赵都来暗示,让僵持已久的“土地改革”有了突破的契机,不过这件事侵害了朝中不少人的利益,他却不好拿到明面上说。
这一回,已是程岩立下的第三份功劳了,他再不为其说两句话,就有抢功之嫌了。
皇上“此子年岁几何可有功名”
“回陛下,程岩不过十八九岁,正是壬辰年武宁县院试案首。”
“案首”皇上朗声笑道“好一位少年郎”
这时,兵部尚书赵禾出列,“启禀陛下,关大人所说的少年,臣也有所耳闻。”
皇上目光一转,有些吃惊,“莫非,他还会兵法谋略不成”
“回陛下,据臣属下来报,前些时日,他们之所以能在民县成功抓捕幽国细作,正是与一位叫程岩的秀才有关。”
赵禾将雷大棒信中所说简略告知,又添油加醋地吹捧程岩,说他如何镇定,如何机敏,如何帮助官兵智取贼人。倒不是他有心抬举这位素未谋面的秀才,而是见皇上高兴,他便顺杆子捧一捧,反正对自己没坏处,何乐而不为
皇上果真龙颜大悦,笑问“赵爱卿口中的程岩,与关爱卿所说真为同一人”
赵禾“回皇上,确是同一人。”
雷大棒曾盘问过程家人,自然知道程岩乃壬辰年武宁县院试案首。
赵禾继续拍马屁道“我大安有此少年,正说明皇上德治有功,圣化有方啊。”
见皇上笑意都收不住了,傻子也知道他现在喜欢听什么何况朝上哪里有傻子
便见又一位大臣出列,说起自己的老友云斋先生收了位关门弟子,就叫程岩,且正是武宁县院试案首。
云斋先生之名朝中无人不知,何况他还曾做过官,皇上当然也认识。
众人一听程岩乃郑宗羲的弟子,当即又高看了几分,尤其在听闻程岩不惜性命从火场救出云斋先生,并抢救出大半典籍珍藏后,更是赞声不绝。
关庭趁机又替程岩美言了几句,说这次冬瘟,程岩的一位夫子也染了病,此子便衣不解带亲自侍奉芸芸,期间还顺口提到了庄思宜。
朝上的人大多都有弟子,而皇上更为“天下师”,谁不喜欢尊师重道的学生皇上简直万分满意了,连说了几个“好”。同时,皇上对庄敏先这位昔日的首辅很敬重,特意多问了一番,到了后来已是郁气全消。
他慢慢踱回御座,抬了抬手,“来人,传旨”
在朝堂上引起一番议论的程岩,此时正跟庄思宜商量着回书院的时间。
两人本打算近日就走,可张老爷突然要庆寿,说是大病一场已在地府记了名,得办回寿宴叫阎王爷知道,他的阳寿还未尽。
程岩闹不懂他们的迷信,心说一个人的寿数阎王还不清楚吗还需要你来提醒
但张老爷对程家和海夫子都有大恩,此番又受了大罪,他当然要去贺上一贺。
而庄思宜已不打算回南江了,虽说庄敏先前后派来了两拨人来,都被他给打发走了,他这次支了家里大票银子,可不想回去听某些人阴阳怪气。
他便跟程岩说定,等张老爷寿辰一过,两人就离开。
到了张老爷寿辰这天,程家全数人都出动了。
程岩和庄思宜一人一手牵着程松,小小的三郎扯他们一下,两人就会同时将三郎提起来小跑,三郎也会配合地曲起腿,足不沾地,假装在飞。
很无聊的把戏,但三郎喜欢。
反复几次后,可把程岩累得够呛。
他们到了张家,整个院子都张灯结彩,门口一地鞭炮的碎屑,跟过大年也差不多了。
程家人送上贺礼,说了几句吉祥话,张老爷子摸摸胡子,还半开玩笑地问程岩要不要跟他学医。
程岩“”
待众人入了席,桌上的菜色也很丰富,看得出张家有精心准备。
张老爷子站在主座的位置,端起酒杯,精神满满,“今日多谢大家”
“圣旨到”
所有人望向门口,就见一个白面无须的太监手捧黄卷,身后还跟着一众兵丁,似乎还抬着什么东西
院子里安静得可闻针落,直到庄思宜头一个反应过来,扯了把程岩便跪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乡亲们顿时一个激灵,几十双腿纷纷软倒,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圣旨
那不是戏文里才能见到的东西吗怎么会来他们这个小村子
村民们又惧又怕,脑子里更乱成浆糊,唯有庄思宜和程岩还算镇定,他俩一见太监的神色就判断应该不是坏事,多半和刚刚过去冬瘟有关。
下一刻,便听太监尖利地嗓音响起,“请问哪一位是程岩程相公”
程岩一凛,稍稍抬起头,“在下便是。”
太监冲他温和地笑了笑,让程岩心下一松,随即又生出一股兴奋来。
看来真是好事,还是关于他的好事
“程岩听宣。”太监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武宁县清溪村程岩,少而好学,敏捷睿智,盛气果敢,八德兼备。可助饥民于转散之中,可济百姓于病疾之苦”
太监洋洋洒洒念了好大一通,无非是将程岩几次功劳做了个总结,这时程岩才知道,不仅仅是赈济灾民和防治疫病,就连他“舍身”救老师等谣言也都传到了皇帝耳中。
莫名心虚
一番文绉绉的话,场中村民大多半懂不懂,他们只明白连皇上都夸了程家大郎,皇上也知道清溪村,知道他们受的苦难。
“朝官奏闻,朕实嘉之,今特奖匾额一座,黄金千两,褒尔忠义,永赐天恩,钦此”
太监宣读完圣旨,和声细语道“程相公,接旨吧。”
程岩赶紧叩谢皇恩,稳了稳神,起身上前接旨。
当他两手捧着明黄的绸卷,心头竟浩浩茫茫,有些无措。
他并非头回接圣旨,毕竟前生做了那么多年京官,皇上都不知见了多少次,就连他死前,不也接了一封圣旨吗
但这是他头一回接到当今圣上的旨意,前生做官时,早已是嘉帝当政,他从未见过现在这位皇上,今上也根本不知他的存在。
此时此刻,程岩特别有一种“换了人间”的感触。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再活了一回,而且,这次开场似乎挺不错
这时,兵丁们将一块用红绸盖着的东西抬了过来,多半就是御赐匾额了。
太监抬手对程岩做了个“请”的手势,程岩端正仪容,举步上前,一把扯开红绸
忠孝仁义
四个字,皆取自四维八德。
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一种高贵的品德。
程岩呼吸一重,只觉得肩上好像压着一座山,但胸中却注入一口浩然正气,让他站得更直。
程家人也是神色不一,李氏激动得手足无措,程柱没绷住自己冷酷的形象,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竟与三郎无异。
林氏死死咬着手,程老太太嘴唇发乌,眼睛泛白,似乎下一刻就要晕过去,好在二郎程仲注意到她的异常,“大逆不道”地掐了她一把,以免她在人前失仪。
但不论如何,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从今日起,程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些变化,都是大郎带给他们的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圣旨,程家人只得早早辞别,赶着回家挂上匾额。
鲜红的牌匾挂在正门上方,程岩仰头望着四个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金刻字,忽听庄思宜幽幽道“我们阿岩,出息了”
程岩“”
两人并不知道,那太监在来张家前,曾去了一趟南江府庄家。
太监先代皇上慰问了庄敏先,随即传达了皇上的意思,告诉他,皇上赞庄思宜有汝之风骨,并希望日后能在太和殿上见到对方。
意思很明白,皇上盼着庄思宜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如庄敏先一般为朝廷效力。
这也就意味着,皇上想让庄家好好栽培庄思宜。
庄敏先问明了前因后果,心下诸多感叹,一个人回书房想了许久,任谁来打听都闭门不见。
等他再出来时,直接就令庄世熙将杨氏送去了乡下庄子。
等漫山梨花开,程岩收拾好行囊,和庄思宜并庄棋一块儿赶往芙蕖县。
在船上那几日,他们几乎每天都能听见人们议论一个叫“程岩”的少年,吹得是天上有地上无,毕竟对方可是受了皇上嘉奖,那道圣旨的内容也传遍了苏省。
一开始程岩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只要听出点儿风,他就赶紧拖着庄思宜走。
那些人说的是他吗什么“烈火焚烧散金光”、什么“为治疫病尝百草”、什么“衣袖一挥变千斤谷”
他要真有那本事,谁还考科举啊还不赶紧修仙去
庄思宜见程岩郁闷,心头虽好笑,但表面上还是安慰道“好事儿啊,年纪轻轻就已经名满天下,多少人羡慕不来。”
程岩“你也羡慕”
庄思宜正儿八经,“当然,毕竟你出息了。”
程岩“”
哦对,“出息”这两个字他也不爱听了
几日后,两人回到鹤山书院,程岩首先去见了山长。
云斋先生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都瘦了”
程岩“”
并没有好吗回家后天天大补,他下巴都圆了一点。
山长细细问了程岩经过,感叹道“最近时有老友来信,都羡慕老夫收了个好弟子啊”
他笑容中隐有得意,又道“你那几位师兄也都跟我打听你,只可惜天南地北的,不然也叫你们见见。”
程岩笑了笑,“弟子也想见师兄们,不过日后总有机会。”
山长又看了他片刻,欣慰道“好孩子。”
等程岩一回寝舍,立马感受到同窗们的如火热情,一群人挤得院子满满当当,各个如饥似渴、眼冒绿光,都想问问他被皇上褒奖是什么滋味
正喧闹间,萧淮忽上前来,对程岩行了个大礼,把程岩给吓了一跳。
一问才知,原来他母家的亲人都住在苏省,也有人患了疫病,但运气好安然熬了过来。既然皇上说程岩对治时疫有功,他当然要亲自拜谢。
“我前日接到舅舅来信,他让我一定要谢你。”
萧淮难得腼腆,让程岩不禁轻笑出声,惹来前者羞恼地捶他。
和煦的春风悄无声息地带上了暑气,嫩绿的叶子也染上了青色,又渐渐卷了枯黄的边。
鹤山书院日日读书声,上舍中的气氛比起往年明显紧张了许多。
“斗诗”没有了,“斗文”没有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聚会也没有了,经常大晚上还有学生挑灯夜战。
程岩就好几次睡梦中被惊醒,多是阮小南在梦里吟诗,有一次,甚至还吟出了南江同知当年为他作的诗,把程岩给折磨得整宿都没睡好。
这一切,都源于今年有一场乡试
其实程岩犹豫过要不要下场,毕竟劝说山长一事始终没有进展,可就算自己不去,他无凭无据的,也不可能阻止书院里的同窗参考,等到了会试,悲剧一样会发生。
若说前生那些含冤埋骨的人对他而言还只是一个个让人同情的名字,现在则成了他身边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程岩简直都不知该怎么办了,想来想去,先参加了乡试再说,反正距离会试还有大半年,期间或许能有转机呢
等到槐花都黄了,上舍中不少人提前回乡,毕竟乡试一样要求回原籍。
阮小南和林昭家要远点儿,也打算离开了,临走前,他们四人说好,一定要竭尽全力考中举人,争取明年同聚京城。
只是林昭还有些忧虑,他的功课略次一筹,担心到时候三位舍友都考中,唯他落第,“若真如此,我也不想回书院了,反正家里也不支持。”
但程岩却认为林昭中举的可能性很大,虽说早前对方是有些耽误了,但自去年起,林昭用功的程度不弱于任何人。
程岩读过对方的文章,笔力近古,四平八稳,恰好符合此次湘省秋闱主考官的口味。
乡试由各省布政司主持,正副主考官各一人,同考官四人,提调一人。主考官是谁自然不会对外声张,但鹤山书院的学生们自有渠道打听,早已不是秘密。
程岩前生曾做过那位考官的下属,很了解对方的性子,多半会欣赏林昭的文章。
“林兄何必担心你入上舍以来,夫子们对你多有认可,你只要平常心以待,我看你行。”
程岩说得言辞凿凿,林昭都愣了,半晌道“程兄,你本经治周易,要不,你给我算一卦”
程岩“”
虽说周易早年的确被视作算术易学之书,但他学的是圣人之道,又不是算命的
不过挨不住林昭软磨硬泡,他便道“那我随便算算,我对算术研究不多,不管结果怎样,你都不要太当真。”
林昭猛点头,“你别随便算啊,你认真算啊”
程岩忍住窒息,去院子里打水净手,摆出非常认真的态度。
而后,他将三枚铜钱置于掌心,双手合拢并闭上了眼,心里默念着林昭所求之事,再摇了摇手,将铜钱一撒。
“唔谦卦”
程岩盯着桌上几枚铜钱,也有些兴奋,“此卦最吉”
其实他卦一出,林昭等人都看出来了,他们虽不治周易,但多少也有所涉猎,只是没程岩那般精通罢了。
而“谦卦”乃是六十四卦中唯一一个每个爻都是吉的卦,当然是大大的吉利
林昭激动得抓耳挠腮,立刻膨胀道“我、我这不是要中解元吧”
程岩“”
“美的你”阮小南白眼一翻,又巴巴地望着程岩,“阿岩,你也给我算算吧”
程岩“”
但大家都是舍友,不能厚此薄彼,程岩又给阮小南算了一卦,还主动帮庄思宜算了一卦,虽说没有“谦卦”那么好,但也是颇为吉利的卦象。
两人的卦爻位稍微复杂一些,程岩还细心为他们作了讲解,可谓非常敬业了。
到最后,庄思宜从怀里掏了一锭银子给他,“卦金。”
程岩“”
呵呵,被皇上赏了千两黄金的他还缺钱缺。
于是程岩默默收下。
阮小南眨眨眼,“我也要给吗”
程岩“不用。”
“为何”
程岩微笑,“你比他可爱。”
阮小南羞涩一笑,庄思宜面无表情。
一连卜了三卦,程岩心里也美滋滋,觉得自有有一双喜气手,正想收了铜钱,就听庄思宜道“阿岩,你不给自己算一卦吗”
“我就不算了,我”他本想说自己心中有数,但转念一想,趁着今日运气不错,他来卜一卦“南北榜案”之事,没准儿讨个吉兆呢
“好吧,我也来占一占。”
程岩再度握拢铜钱,心中念道我欲阻止前生“南北榜案”的发生,可行否
手一开,铜钱一落临卦
“诶也是好”阮小南突然收声。
临卦,六十四卦中第十九卦,乃中上卦,卦辞为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
八月,可不正是乡试之时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