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岩从礼部赶往仇阁老府上, 就见到庄思宜独自站在仇府大门外,四周一片狼藉。
此时庄思宜的脸色很难看,让程岩心头一紧,“怎么回事”
庄思宜语气凝重, “顺天府出动了官兵,张怀野他们全被抓起来了。”
原来庄思宜接到消息赶来时,恰好遇上顺天府逮捕学生,他便没有出面。
后来他找了附近的人打听, 得知那些学生本来受府卫所阻,进不去仇府也见不到仇阁老, 只能干着急, 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学生们突然冲破了防线,全部涌入仇府中。
“府卫这么不中用十几名学生都拦不住”程岩感到不可思议。
庄思宜“究竟是不中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已不重要, 关键是仇阁老绝不会善罢甘休。”
“张怀野他们可在仇府伤人了”
“好像不曾, 他们刚冲进府中没多久,顺天府就来人了。”
程岩稍稍放下心, “那情况还不是最坏。”
两人又在大街上吹了会儿风, 渐渐冷静了些。
“你方才应该没见到恩师吧”庄思宜忽然问道。
他口中的恩师, 自然是两人共同的座师关庭。
程岩摇摇头,“恩师一直没回府,你呢”
今日他们几人分头行动, 程岩知道庄思宜特意回了趟庄家。
“基本顺利, 但我二叔就不必指望了。”庄思宜嘲讽地一笑, “不过聊了几句话他便端茶送客,还警告我安分些。”
程岩拧眉,“那可是你家。”
庄思宜不想多提,只说如今消息不全,最好再去一趟关府。
等两人来到关府门前,发现府外已没了人。
想来是出了这等大事,守在这里的人猜到关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都散了。
他们在关府一坐又是快两个时辰,直到傍晚才见到关庭,后者直接将他们领去了书房。
关庭的书房庄思宜还是头一次来,会试放榜后他曾与程岩等人一道来谢师,当时关庭是在茶厅招待他们的。
此时书房中燃着宁神香,淡香萦绕间几人相继落座,便立刻有下人送来茶点。
等外人都撤走,关庭端起茶慢慢嘬了一口,开门见山道“下午仇阁老入宫告状,皇上已将此事交由他来处置,并命令麒麟卫协同调查。”
程岩一惊,“怎么会出动麒麟卫”
麒麟卫直接向皇上负责,被赋予了掌管刑狱、监察百官之权,是大安历任皇帝最为信任的亲卫。但麒麟卫若非大事,一向只查官不查民,闹事的学生中虽有不少贡士,可都还不是官身。
关庭放下茶盅,淡淡道“仇阁老暗示此次学生闹事乃背后有人指使。”
“无耻”程岩在关庭面前难免少了些谨慎,“仇阁老明明知道缘由,大家只是对议和不满,他到这时候还想着派系之争”
指使还有谁能指使仇阁老暗示的无非就是主战一派
庄思宜惊讶地看了程岩一眼,就连关庭都愣了愣,随即笑道“你啊”
关庭语气中的纵容让庄思宜暗自松了口气,又听对方道“不过皇上虽派了麒麟卫协查,但并不太相信他的说辞。”
程岩“恩师的意思是”
“皇上多半是照顾他的面子,毕竟他身为阁老,却被一群学生追着到处跑,丢的何止是他一个人的脸,更是皇家的脸面。”
关庭叹了口气,“只是这些学生怕是要吃点儿苦头。”
庄思宜皱了皱眉,“可若是仇阁老对学生们用刑怎么办屈打成招下,说不定真有人顺了他的意思,攀咬朝中大臣。”
程岩“对啊,皇上没有交代吗”
关庭“只要不闹出人命,皇上暂时不会插手。”
程岩对皇上的处置颇为心寒,他知道关庭一直是坚定的主战派,便道“学生是不该冲击仇府,可议和本就不对,就算要议和,也该在我们将单国打服后再来商议,如今城被人占着,这样的议和跟投降有什么区别”
关庭看了程岩一眼,缓缓道“你们知道,主张议和的多是南方官员,他们在南北分卷的事情上退了一步,如今,便只好由皇上退了。”
程岩和庄思宜都听出关庭话中有话,莫非皇上选择议和,只是一种妥协而非他的本意
“何况,对皇上而言,南派官员也就代表了南人的意思。”
程岩皱了皱眉,“我们也是南人,但我们并不支持议和。”
关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皇上听不见你们的声音。”
那天,关庭始终没把话说明白,程岩倒也理解,毕竟他现在并非恩师亲信,只是对方颇为喜欢的学生。
但关庭所说的每句话,显然都是有深意的。
程岩模模糊糊有些想法,但又不敢确定。
回去地路上,他问庄思宜,“你觉得恩师究竟是何意”
庄思宜沉吟片刻,“第一,皇上惩治学生,并非因为他们反对议和;第二,对于是否议和,皇上的态度很暧昧;第三,皇上还不确定我们南人的真实想法。”
简而言之,要阻止议和,其实并非不可能。
“难道恩师是暗示我们”
程岩话说一半,就听身后传来马蹄声,他转回头,只见一队官兵策马而来,各个身披铁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幽寒的冷光。
麒麟卫
大安百姓,没有人会错认他们的装扮
前生程岩曾与麒麟卫打过交道,虽没遭受严刑拷问,但心底多少留下了阴影。
说起来,他一直以为麒麟肯放他一马是因为恩师在暗中照应,可现在想来,那时候恩师自己都处于弱势,能命令麒麟卫的,只能是对勉帝影响极大的庄思宜。
程岩心情复杂地看向身旁之人,庄思宜只当他害怕,拉着他的手退到了街边。
当马队经过他们时,领头之人特意看了两人一眼,视线冰冷而轻蔑,仿佛冷锋过境。
直到街面上重归宁静,程岩才彻底松了口气,“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查”
庄思宜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回去再说。”
程岩心事重重,尤其路上又见到几队麒麟卫,愈发感到不安。
临到客栈时,前方突然传来喧闹声,程岩抬眼一望,就见客栈门前站了几人,各个身披铁甲,正是麒麟卫
“他们怎么来这里”
正说着,又听一声怒喝“你们凭什么抓我”
只见两名书生被麒麟卫们拖拽出客栈,其中一人奋力挣扎,口中叫嚷不休。
“是林兄”
程岩大惊失色,快步冲了过去,挡在麒麟卫身前道“敢问诸位,他们犯了何罪”
“原来是会元郎。”伴随着冰冷而嘶哑的声音,一名麒麟卫从屋檐下的阴影处走来,阳光映出他苍白的脸,就像一具失了血的僵尸。
“此事与会元郎无关,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程岩瞬间感觉背脊蹿上一股寒气,他认出对方正是刚刚和他们打过照面的头领,于是道“大人,学生并非要多管闲事,而是想知道他们究竟何错之有您抓人,总要有原因吧”
“没错咱们都是有功名的人,岂是你们说抓就抓的”
突然响起的附和声,让程岩注意到客栈一楼已聚满了学生,且各个神情愤慨,可惜都被麒麟卫给拦住了。
“功名”那头领冷笑一声,不屑地扫过众人,最后停在程岩身上,“再劝你一句,让开”
程岩站定不动,据他所知,皇上只下令麒麟卫协查张怀野等人大闹礼部衙门和仇府一事,可没让他们乱抓学生,这个命令只可能是仇阁老下的,仇阁老想要借此震慑恐吓学生
他正想质问,庄思宜却抢在他之前道“大人,这并非闲事,您今日无缘无故抓走了他们,焉知日后会不会同样对待我们,咱们只是担心罢了。”
头领眯起眼睛,他身为麒麟卫,消息最是灵通,当然认识庄思宜,更清楚此人背景,心中不免有了衡量。
在头领看来,程岩勉强算“简在帝心”,但远不如麒麟卫得皇上信任。可庄思宜不一样,他乃庄敏先的曾孙,一旦出事,庄敏先完全可以直接找到皇上,皇上也势必会追查
头领心中千思百转,但面上却依旧冷硬,锐利的视线好像要撕碎对方。
可惜庄思宜并没有被吓住,反而对他笑了笑,头领目光一沉,许久才指着两人道“付学海,与张怀野乃同乡;林昭,昨日曾出入香楠茶社,当时张怀野等人就在茶社中商讨集会之事。”
“我是去了香楠茶社,可我是去赴友人之约,根本没见过张怀野”林昭简直都气笑了,“难不成你们还要将所有出入香楠茶社的人都给抓了不成”
“就是付兄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客栈,只因为和张怀野同乡就要被抓”
“对,今科陕省举子好几十人,其他闹事的学生也有同乡,你们都要抓了不成天子脚下,你们如此草率行事,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头领的理由太过荒谬,难以说服众人,反倒让学生们再次鼓噪起来,差点儿冲破麒麟卫的阻拦。
“锵”
头领手中剑脱鞘数寸,虽未彻底拔出,但威胁已不言而喻,他阴狠地盯着众人,“王法我们乃天子亲卫,我们所执行的就是王法”
程岩大怒,但又一次被庄思宜抢了话头,“大人,您的意思是说皇上下旨令你们肆意抓捕学生的吗”
头领面色微变,并不敢直接应承。
他们虽直属于皇上,但身在官场也要受官场规则束缚,面对阁老的要求,只要无损皇上和麒麟卫的利益,他们都不会拒绝。
原本这回受仇阁老的嘱托,他还想着只是抓几个没背景的学生,能有什么难的哪知竟如此麻烦
他的迟疑让许多学生看出端倪,顿时一片哗然,众人情绪也愈发激动。
推挤中,一名麒麟卫不慎被撞倒,防线有了破口,所有学生一拥而出,竟反过来将麒麟卫团团围住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所有麒麟卫都拔出长剑,惨白的剑光反射出学生们惊怒的脸。
那头领瞋目切齿,显然已怒极,他剑指众人大吼“大胆你们敢违逆圣意是想要造反吗”
哪知林昭竟是个不怕死的,他挣扎道“圣意我看分明是仇阁老挟私报复,你们麒麟卫假传圣意才是大人,你敢对天起誓,是皇上派你们来的吗”
“对你们敢吗”
“将仇阁老的意思当做圣意,究竟是谁想造反”
学生们被热血驱散了恐惧,他们步步紧逼,麒麟卫却只能后退。
并非麒麟卫害怕学生,而是他们师出无名,不想、也不敢真对这些没有参与闹事的学生动手,一旦激起对方的激烈反抗,很可能酿成大祸,皇上非得剥了他们的皮
头领心里已盘算着如何能全身而退,但他并不想轻易低头,于是又一次恐吓道“谁再敢往前,别怪我的剑不长眼睛”
哪知林昭忽然从擒住他的麒麟卫手中挣脱,直接冲到头领跟前,大吼道“你来啊”
他手指胸口,“我林某无事不可对人言,哪怕是见了皇上,我依然坦坦荡荡就算今天血溅当场,你们也休想泼我脏水,休想辱我清白”
“放肆”头领暴怒,额头青筋直跳。他的剑尖转向林昭,后者却浑然不惧,浓眉高挑,双眼圆睁,抻着脖子瞪他。
头领面子上过不去,一剑就刺,他并非真要刺伤林昭,只是想逼退对方,手中其实留有余力。哪知人群中突然蹿来一人,挡在了林昭身前,头领收势不急,只听剑刃入肉之声,那人肩上竟被刺出个窟窿
“阮兄”
林昭扶住阮小南,惊慌地喊道。
头领见误伤了学生,忙乱地抽回剑,鲜血从阮小南的伤口飞溅开来,染红了众人的眼睛。
不知是谁吼了句“杀人了”,学生们脑子一热,蜂拥扑了上去,直接跟麒麟卫干起来
不过短短片刻,客栈前已混乱不堪。
学生们人多势众,加之满腔怒火想要发泄,麒麟卫却心有顾忌不敢大开杀戒,双方竟是战了个势均力敌。
程岩和庄思宜艰难地从人群中抢出了林昭和阮小南,前者还处于懵逼状态,后者捂着伤口,虚弱地冒出句方言,“瓦无系缩头乌龟”
程岩“”
若非此情此景,他真的想笑。
庄思宜见阮小南伤得不算很严重,稍稍松了口气,可望着眼前的混乱,他又拧紧眉头。
“这样下去不行,咱们率先对麒麟卫动手,有理也成了没理。”
麒麟卫乃天子亲卫,他们此举还真有可能被叩上“谋反”的帽子。
程岩也有着同样的担心,可如今的情势已不受控制,某种意义上而言,确实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
他心一横,咬牙道“不能被动等着麒麟卫回去告状,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庄思宜瞬间领会了程岩的意思,眸光一寒,“好,就让皇上听见我们的声音”
是夜,顺天府大牢。
张怀野忍着浑身酸痛,和十来个学生盘坐在阴暗的牢房中。
他们这些人刚被抓进来就被狱卒揍了一顿,此时人人带伤,但都强撑着没有躺倒。
“张兄,你说上头会如何处置我们”一人小声问道,语气中显露出几分不安。
“怎么怕了”张怀野笑问。
那人微有恼色,正欲反驳,就听张怀野道“只要心中无愧,就该无所畏惧,纵然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微光下,他的双眸闪烁着星亮的光,“就算朝廷不理解、皇上不理解,但百姓会知我们的勤勤之意,会明白谁才是真心为了大安”
众人静默了一瞬,片刻后,一名举子佯作轻松道“我还是头一回进牢房,这里又脏又矮,又湿又暗,真像那首正气歌里所写的。”
张怀野轻声一笑,“余囚狱中,坐一石室”
众人跟着笑起来,却听张怀野低低念了下去,“室广八尺,深可四寻”
他的声音微哑,但语调平淡舒缓,宛若催眠,稍稍缓解了众人的烦乱。
一句一句,渐渐有学生小声附和,突然,张怀野拔高了声音,“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吵什么”
一名狱卒提着长杆而来,敲打着狱门,“都给我安分点儿”
张怀野理也不理,声音更大,“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
那狱卒勃然大怒,长杆伸入牢门缝隙,猛地抽在张怀野肩上。
张怀野闷哼一声,口中不停
“天地有正气”
声音不止来自于他,还来自于牢中其他学生。
狱卒耳中一阵嗡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牢房都震了震。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一声声仿若擂鼓,狱卒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拿着杆子乱抽乱打,“你们这帮酸儒,还想不想出去了”
可不管他怎么咆哮着让众人闭嘴,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响过一声的嘶吼。
狱卒气得直骂娘,尽管他拿“出去”来威胁学生,可他心里知道这些学生们彻底得罪了仇阁老,已是前程无望、性命堪虞,哪里还能出去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顾忌
狱卒摩拳擦掌,想将张怀野拖出来折磨一番,就当杀鸡儆猴了,哪知还不等他叫人来,就有一名狱卒惊慌地冲了进来,“不、不好了外面围了好多学生”
狱卒一顿,“围着做甚”
“喊、喊冤。”
狱卒冷哼一声,似是不屑,“有多少人”
“不、不清楚,只怕有上千人。”
“”
寂静过后,是张怀野狂放的笑声,他强撑着站起来,猛扑到牢门前,双手抓着门杆,目光兴奋而炽热,好似一团烈火。
张怀野死死瞪着已经傻掉的狱卒,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着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所有学生高声应和“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这一夜,顺天府的牢狱中始终回荡着一首正气歌,反反复复。
这一夜,京城爆发了大规模的学生集会,他们从四面八方涌聚到顺天府,向世人宣告不论身在牢里或是牢外,不论来自南方或北方,他们所有学生同心同情,都只为了同一个主张
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在历史的浪潮中,永远不缺乏读书人的声音。
学生们当然不是要造反,他们手持血书,以沉默表达诉求一是主张停止议和,二是要求释放学生,三则是呼吁严惩国贼
而学生所指的国贼,自然是指以仇阁老为首的议和党。
被学生们打成了卖国贼的仇阁老,是从梦中被惊醒的。
当他听说数千学生带着血书包围了顺天府,整个人脸色赤白,汗如雨下。
他知道,自己将面临人生中的大劫,劫难并非来自那些学生,而是这件事暗藏的压力与危机。
他的政敌们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主战一系更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们会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利用学生们的仇恨和怒火,将他从阁老的位置、从礼部尚书的位置上拉下来他们想将他打入尘埃,一世不得翻身
这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战争,不是学生死,就是他亡
“来人来人”素来注重仪表的仇阁老衣衫不整地往外冲,抓着仇府的大管事道“去,快去请京卫、麒麟卫、顺天府的人马通通出动,抓捕学生”
大管事早已吓得两股战战,“老爷,可、可咱们叫不动京卫啊。”
“少废话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京卫营还想置身事外”仇阁老唾沫狂喷,“我马上进宫面圣,出了事由我担着快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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