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岩并不知道朝廷的军队已经向云岚县进发, 更不知他那还不满九岁的弟弟也在其中。
这天一早,程岩刚走出屋子就见庄思宜站在院中,对着一盆清水发呆。
“你愣着做什么”程岩奇道。
庄思宜苦笑,“瘦得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再这么下去,估计不用等到城破,我先就饿死了。”
程岩顿时感觉心被扯了下,皱眉道“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庄思宜微一挑眉,“阿岩心疼我了”
程岩不说话, 仍旧眉头不展。
庄思宜看出程岩真不高兴了, 讪讪地摸摸鼻子,“阿岩别与我生气,我不说便是。”
“我没生气。”程岩抿了抿唇,“但我不喜欢你胡说八道。”
庄思宜连忙赔罪,态度良好, 可程岩还是心情沉重, 因为府库的粮食确实快见底了,而大安的军队却迟迟不来。
庄思宜自然知道程岩心事,安慰道“别急,就算粮食没了, 县里不还有些马匹吗宰了也能顶几天。再不济, 可将军士们的皮甲拿来煮, 皮革也勉强能吃。”
程岩勉强一笑, “怎么什么事到你口中, 都很容易似的”
庄思宜“因为只要还有解决的办法,就不必绝望。”
程岩一愣,终于展颜,“你说得对。”随即又叹了口气,“真希望援军明天就来”
或许是程岩的心愿太过强烈,以至上苍都听见了,当天夜里,他心心念念的安国救兵已出现在云岚县四十里外。
大军不知走了哪条路,并未直接到云岚县,而是绕过了云岚县和守在城外的幽军,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幽军后方。
夜里的草原万籁寂静,浩瀚的星海悬挂苍穹,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苍鹰安睡,群狼夜出。
而在某一个地方,却燃起了上百具火把。
火光照耀处,可见一地死尸和几十辆板车,车上装载着满满的粮草。
一匹白马上,程松收刀如鞘,白净的脸上沾着斑斑血迹,而他身旁的林校尉已经彻底傻掉了。
不止是林校尉,其余军士也惊愕地瞪着程松,眼底还残留着一抹恐惧。
原本伍参将下令让他们劫粮草时,林校尉还不满队伍中有程松这个拖油瓶,哪知一上战场,程松却好似杀神一般,轻易收割着敌人的性命,连一丝犹豫也没有。
这次护送粮草的幽人约莫有两百之多,眼下已被斩杀殆尽,其中至少一成,是死于程松之手。
据林校尉所知,这是程松第一次上战场,也是对方第一次杀人,他很想问程松你就不怕吗但望着程松稚气未脱的脸,他却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晁将军为何敢让年幼的程松加入北军,原来晁将军不是在奶孩子,而是为北军锻造了一把最锋利的刀。
夜风呼啸,将草原上刚冒头的嫩茬覆上一层霜,大安军士们似乎也被冻住了,竟无一人敢说话。
半晌,还是程松打破了寂静。
“林校尉,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被点名的林校尉心里一抖,终于回过神来,他掩饰性地虚咳一声,“自然是护送粮草回营。”
程松的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为何要回营”
林校尉被问得一愣,“那不然呢”
程松“当然是继续进攻,趁着夜色,从后方突袭幽军。”
林校尉“”
不是,小盆友,虽然我承认你很厉害,但你是不是太膨胀了
但林校尉现在对程松格外服气,因此也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咱们只有一千骑,何况伍参将给我们的军令本就是劫粮草。”
“但伍参将也没有说不能干别的,若不是他打算从后方突袭,我们又何必千辛万苦地绕过来呢事前我们可不知道能遇上幽军运粮的队伍。”程松显然未被说服,小大人一般侃侃而谈“再说,若只是劫粮草,伍参将又何须派出一千骑兵他虽未明说,但多半是想让我们视情况行事。如今我们粮草劫得顺利,士气大振,正该乘胜出击。而夜晚正是幽军防备松懈之时,不但对敌情容易判断失误,且命令不易传达。如此良机,怎能错过”
林校尉一愣,觉得程松说得有些道理,可还是太冒险了,便道“夜袭也不一定非要在今夜,何不与大军汇合,准备充分后再行动”
程松“咱们劫走幽军粮草,动静不小,万一明日叫幽军的探子发觉,岂不是打草惊蛇再想突袭反倒难了。”
林校尉心中更为动摇,却还是犹豫道“可据我们此前得到的消息,幽军足有五千以上兵马。”
“五千人又如何若我们三路进发,突袭幽军大营左中右三个后方,搅乱敌营,等到伍参将率兵来援,胜率可谓极大。”程松分析道“何况,我们还能伪造声势,让幽军猜不透我方人马的数量。”
听起来是很容易但林校尉还是底气不足,若是一千骑全陷进去,且他们又没有伍参将的明确指令,到时候真是万死都不足以赎罪。
程松看出对方的意思,耐心彻底告吹,索性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朗声道“众将听令”
所有人皆是一愣,火光照耀下,令牌反射着幽寒的冷光,上面只刻着个“晁”字。林校尉当即认出,这是属于晁将军的令牌
而得到这枚令牌者,在军中就有便宜行事之权
晁将军,居然给了程松这个小娃娃这么大的权力
程松无视他人的震惊,继续道“见此令如见大将军尔等一应事务,上至于天,下至于渊,都归我程松一人处置现令你们留守五十人看住粮草,斥候回营报信,其余人等,随我夜袭敌营”
寂静。
场中除了风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便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听清楚了吗”见无人响应,程松又问了一次。
林校尉一个激灵,再看向程松的眼神格外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是羡是妒,还是别的什么。半晌,他心一横反正程松连晁将军的令牌都拿出来了,他们也不能违逆,干脆就赌一把
有了他的决定,其余军士自然掩下心思,不敢有异议。待队伍重新安排了一番,将士们尽数骑上战马,整装待发。
程松策马来到队伍前方,他微微仰起头,漆黑的眸子定定望着身旁的林校尉,一字一顿道“云岚县,没有失。”
林校尉一怔是啊他刚刚全副注意力都在幽军身上,此时才想到,幽军还在,幽人甚至还在为前线运送粮草,就说明云岚县依旧固守在大安的边陲。
那样一座小小的县城,居然能挡住如狼似虎的幽军两个月
林校尉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更升起一股敬意,胸中激荡不已。他提起一口气,挥起马鞭高喊“孩儿们跟我冲”
奔驰的马蹄声如骤雨惊雷,草原上响起众将士的吼声“杀”
寒夜星暗,天光见晓。
卯时末,郑千户打着哈欠登上城楼,接替轮值了一夜的程岩等人。
前些日子幽军派“鸟人”突袭城楼后,云岚县的防卫就更为严密。城楼各个角落都安排了人日夜盯守,期间又协助庄棋成功射下两个“鸟人”。
这一回庄棋留了力,“鸟人”不曾在空中爆炸,他们甚至抓了个活口。如此,众人不但得知了“鸟人”的羽翼乃帐篷和树枝所制,还白得了三颗霹雳弹。
或许是羽翼制作不易,又或许是大安的防卫很有效,幽人数次失手后,便再次偃旗息鼓。
云岚县又安稳了一段时日,但众人的心情却一日比一日沉重。
因为谁都知道,县中存粮就快没了。
好在百姓们的情绪还算平稳,虽各个饿得面黄肌瘦,但也没有谁舍得为难他们的县令,更不愿投降。
因为百姓们知道,降,就等于死。
一上城楼,郑千户就见程岩面色很差,一双眼中布满血丝,反倒是庄思宜情况好些,还跟他打了声招呼,“千户大人。”
郑千户点点头,“二位大人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庄思宜拍了拍程岩,“阿岩,走吧,先回去睡会儿。”
程岩疲惫地搓了搓脸,正往前迈了一步,却突然顿住。
远方,似乎隐隐传来了厮杀声
程岩不确定地看向其余人,见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忽听有人惊惶地吼道“敌军来了幽人又来了”
程岩猛地追头,只见一线晨光下燃起了灼灼火光那里,正是幽军大营。
他心里一惊,正要下令众人防卫,可突然间觉得不对。
若幽军来袭,为何营地却突然起火一个念头闪过程岩脑海,他推开庄思宜,趴在城楼上往远处往,几乎探出大半个身子。
“阿岩”
“大人”
“嘘”程岩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他努力睁大眼,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可惜敌营太远,除了那片火光,他什么都看不见。
极目之处,只见一轮红日正从草原尽头缓缓升起,随着朝阳之光刺破晨雾,世界的轮廓渐渐清晰。
恍惚间,程岩仿佛看见了一面红色的旗帜。
那抹红,是他熟悉的红,是比鲜血更艳、比朝阳更夺目的红那是独属于大安的红
程岩心中狂跳,有一句话哽塞在喉间,他想奋力嘶喊,但发出的声音却干哑得如同被砂砾磨过。
“是、是大安”
似乎没有人能听见他的话,城楼上一片静默。
这时,程岩感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十分用力。
他缓缓转过头,对上凝视着他的一双眼,不确定道“是不是大安”
庄思宜极力克制住激动之情,稳稳点了下头,“是。阿岩,安军来了。”
下一刻,只听城楼上响起了守城兵粗犷的喊声,“是安军安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这声嘶吼仿佛清水倒入油锅中,整个城楼的气氛瞬间沸腾,不论官员或是百姓,不论世家子弟或是兵丁衙役,所有人疯狂扑向城墙,眼中也只剩下那一抹红
程岩单手盖住眼睛,想要按下那股汹涌滂湃的酸涩之意,他感觉到庄思宜紧紧抱着他,他们双颊相贴,身体同时在发抖。
时间仿佛静止,周围的一切也变得虚幻,除了颊边的温热,程岩找不到一点真实感。
他下意识蹭了蹭脸,庄思宜似乎愣了下,而后更用力地抱紧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程岩终于松开覆在双眼上的手,下巴枕在庄思宜肩上,望着遥远的前方,道“思宜。”
“嗯”
“我要,开城门。”
话音一落,程岩便挣开庄思宜的怀抱,走向了郑千户。
“千户大人。”
郑千户还在叉腰狂笑,被程岩一打断差点儿没噎住,他猛咳了几声,问道“程大人有何事”
程岩“城中兵力还剩几何”
郑千户“只算千户所和县兵,应有四百。”
程岩“可否出战”
郑千户愣了愣,脸上再次浮现笑意,“可若我推测无误,我方乃是夜袭敌营,幽人猝不及防之下必将四散逃窜,很可能会逃来云岚县方向。即便不往这边逃,我们也能从正面进攻,与我方大军形成夹击之势,必将让幽人首尾不顾”
程岩干裂的唇轻抿,眼中划过决然,“好,那就开城门。”
稀薄的晨光中,刺耳的摩擦声又一次响起,云岚县的北城门在封闭了两个多月后终于徐徐敞开。
城门口,几百兵丁整齐排列,最前方的郑千户抽出长刀。刀尖指着青天,仿佛要借天地之势,他高声喊道“弟兄们,随我杀”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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