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旧时月色梨花影

小说:庐州月 作者:紫玉轻霜
    那个锦盒就这样被岳如筝放在了唐雁初的房里,从那之后,两人再也没提起那天的事情。岳如筝不想回忆起他那可怕的样子,她心目中的小唐,应该永远保持着那份安静从容,即便是生气,也不应该是那样。唐雁初好像也不想再说那件事,包括关于他的母亲和连海潮的关系。岳如筝发现,小唐的身上,有太多的往事。她越是知道的多,越是疑惑重重,或许,他还有很多的事情不想对她说。

    她虽然一直记得师伯交代的事情,想要打探出他的确切身世,但触及他的眼神,便不忍强行去追问。

    有一天,岳如筝甚至还主动问他“你为什么从来不问问我的过去呢”

    “没什么好问的。”他顾自整理着平铺在地上的药草,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岳如筝气结道“唐雁初,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个年轻人”

    他抬起眼看了看站在暖阳下的她,缓缓道“那我应该怎么样”

    “你不该跟我聊聊天吗难道一直要我傻傻地在那自言自语”她耐着性子跟他再说得明白一些,希望能从交谈中找到一些过往的痕迹。

    谁料他还是静静地抬脚拨开地上的草药,不咸不淡地道“你要是觉得无趣,也可以沉默一些。”

    “可恶”岳如筝气哼哼地跑过去,伸手胡弄几下就把他整理好的草药给搞乱了。

    “岳如筝”他后退一步,沉脸道。

    岳如筝蹲在他脚边,反而笑嘻嘻道“你终于还是生气了。”

    “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人,希望看到别人生气。”他冷冷道,“我发火了你要哭,安静了又来惹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岳如筝垂着头,又将草药一一铺开,一边做事一边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唐雁初紧抿着唇站了一会儿,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她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冷淡的脸,手里的草药落了下来,“你已经希望我回去了”

    唐雁初怔了怔,还未来得及回答,岳如筝已经站起身来,道“我只是把草药弄乱了而已,现在已经在帮你整理了你就又要赶我走我从庐州来一次很容易吗一点都不懂人心”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唐雁初追上几步,她又忽然回过去,蹲下身用力地将竹筐里的草药都抓了出来,飞快地铺在地上,口中还喃喃道“我好事做到底,省得你说我是来添乱的”

    唐雁初蹲在她身边,她又要伸手去拿竹筐,却被他的身子挡住了。岳如筝瞥了他一眼,抬起手肘撞了他一下,道“让一让行吗”

    唐雁初摇摇头,道“你怎么总是那么心急都没让我说话。”

    “你不是不想说话吗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她没好气地道。

    他想了想,似乎还在考虑,末了才道“我只是问问你的打算,并没有赶着你回去的意思。”

    岳如筝哼了一声,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问这个”

    唐雁初却笑了笑,道“你不是要我跟你说话吗”

    “那你也应该找些别的话题啊”岳如筝无奈地看着他明澈的眼眸,道。

    “我不会找。”唐雁初道,“你可以随便说,我都听着。”

    岳如筝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我现在不想理你了。”说罢,就自己走进屋子,重重地躺在了床上。

    唐雁初跟着走了进来,坐在床前,俯身看了看她,道“你每天都要跟我闹别扭吗”

    “是你自己老是说一些令我寒心的话。”她依旧睡着,拿眼角余光瞟着他。

    他叹了一声,道“有时候,是你自己多想了。我只不过习惯那样说话罢了。”

    岳如筝翻过身,侧对着他,拉过他的衣袖,让他低了低身子,道“你有那么多习惯,怎么不能改一改,变得更让我喜欢一些”

    唐雁初愣了愣,勉强直起身子坐好,端端正正地道“我好像很难改变自己了。”

    岳如筝本来是有些不悦,但看到他那故作冷淡镇定的样子,唇边不由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她坐了起来,双膝跪在床上,故意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唐雁初有点局促地往后坐了一下,道“你又在想什么”

    岳如筝笑出声来,道“你还是不要改变自己的好。我觉得这样的你,才是真正的小唐。”

    唐雁初的脸上微微有些腼腆之色,道“是你自己说要我改变,现在又不准我改”

    “我那是试试你。”她略带得意地用手指点点他,道,“虽然你不爱说话,难得回答又口是心非,有时候还要乱发脾气,不过,你是这世上唯一的小唐,再不会有第二个了”

    你是这世上唯一的小唐,再不会有第二个了。

    其实唐雁初觉得,如果把岳如筝的名字放在这句话里,也同样说得通。他寂寞的生涯,随着岳如筝的回来,又变得吵吵闹闹,不再冷清。有时候,他会被她的强词夺理弄得不愉快,有时候,他又要放低语气去安慰极易动气的她。但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她本身就如同一阵清风,从山外吹来,拂乱一池春水,却不知何时又会消无声息地离去。

    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的来历。

    这是某个夜晚,他陪着她坐在屋外看着天上圆月的时候才知道的。岳如筝告诉他,自己是如何来到了印溪小筑,被江疏影收养并成长起来的。她也记得小时候被姑姑抱在怀里,用手指拨弄贝壳风铃的景象。那个屋子四周有透明的纱帘,在春风中飘来荡去,伴着风铃发出的清脆之音,好似人间天堂。

    “可是,我只记得这些了,等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自己一个人,在荒山里不停地走我翻过了山坡,穿过了城镇,走得很累很累的时候,就抱着身边的梅树睡着了”她抱着双膝,望着那一轮皓白如玉的圆月,眼神里有一些怅惘与迷惑。

    “你那个姑姑以前跟你住在哪里”唐雁初想帮她回忆起一些蛛丝马迹。但岳如筝摇头道“姑姑总是带着我四处为家,有时才找到落脚的地方,就又搬走了。我只记得姑姑烧得一手好菜,还会做各种点心,我最爱吃她做的青团还有酒酿圆子”

    “也许是江南人氏吧”唐雁初沉吟着道。

    岳如筝拍拍他的肩头,道“你瞧,我虽然很想跟你说说小时候的事情,却什么都记不清了。而你分明有很多故事,却又不愿意回忆。我们真是奇怪的两个人啊”

    唐雁初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苦涩。月光皎洁地倾斜于青石板之上,仿佛笼着薄薄的霜。竹篱前的那株梨树上结着花苞,素白的梨花立在月色中,朦朦胧胧中透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娟秀之态。夜风沉沉,吹动着一树梨花,芳影摇曳,月色清澄,地上映着横斜的枝叶,宛如水中青荇。

    “一个人流浪的时候,害怕吗”唐雁初看着岳如筝问道。

    她好像很无谓地笑了笑,道“当时好像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只是不停往前走,想找到回家的路。可是走了好久好久,都不是自己待过的地方。那个时候,好像也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流浪下去了。”

    “你还想找到自己的来处吗还有你那个姑姑,会不会也一直在找你”唐雁初蹙眉道。

    岳如筝脸上的笑意停滞了一下,道“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她呢”她想了想,又从衣领里掏出那串海蓝色珍珠璎珞,递到他面前,道,“还记得这个吗这璎珞一直戴在我身上,也是姑姑给我的。”

    唐雁初凝视那流溢着神秘光色的珍珠,忽而道“如筝,你去过海边吗”

    岳如筝怔了怔,道“没有,你为什么问这个”

    “这珍珠不太常见,我以为你小时候住在海边。”他淡淡道。

    岳如筝摇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你呢”话一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七星岛正位于东海之中,但又不能收回说出的话,神情很是尴尬。

    但唐雁初并没有什么不悦,只是望着暗蓝色的天幕,道“我在七星岛住过一段时间。不过那时我正在养伤,很少出去,只能天天躺在床上听着海浪的声音。”

    岳如筝下意识地看了看他垂下的衣袖,小声地道“是手臂的伤”

    他侧过脸望了她一眼,眼神深邃如幽潭,且又冷得像是含冰吞雪一般“是。”

    “那,伤势好了之后,为什么又走了”岳如筝大着胆子追问。

    唐雁初沉默了片刻,道“不想在那待下去。那里本来就不是我的家。”

    “那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觉得孤单吗”岳如筝想到他说过的关于如何生活的话,不免又低落起来。

    他垂下眼帘,清秀的脸上流露出淡漠的表情,道“我情愿自己一个人。”

    岳如筝的心痛了一下,不由低声唤道“小唐。”

    “嗯”他侧过身,扬起眉,等着她说话。

    岳如筝抬头正对着他,他的眼眸好像有一种清透又无形的吸引力,要将她的心事全都接受过去。她怔怔地望着他,心跳渐渐快了起来,却强行压住,低下头去。唐雁初一直在等着她说下去,见她沉默了,便轻声道“天晚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岳如筝心里纷乱,既不敢直视他,又不愿回房。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赌气似的紧紧抱住双膝,弯腰坐在门前不吭声。

    唐雁初看看她,起身回了屋子,不多时,又回到岳如筝身边。他肩上搭着床单,单膝跪地,微微斜着肩膀,将床单放在她肩头,道“你不想进去,就披着它吧。”

    岳如筝展开大大的床单,披在头上,将自己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一双熠熠生辉的大眼睛,带着温暖的笑意望着他。唐雁初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了她身边。

    风吹梨花素影动,满庭月光一地霜。岳如筝忽而将床单一展,分出一半来,披在了唐雁初肩头。

    他震了震,岳如筝替他拉住了边角,道“你也别着凉呀,小唐。”

    唐雁初抬眼很快地看了看她,旋即便移开了目光。他望着苍穹群星,那星空璀璨静逸,却又遥远得永远无法触及。

    夜深的时分,岳如筝倚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她的手里还紧紧抓着床单两头的边角,将二人裹在中间。唐雁初没有手臂的支撑,坐得很累,可是不敢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女孩的面容。她有着粉雕玉琢般的脸庞,好似从未经历过什么苦难,与她认识以来,也从不曾想到她有那样一段流浪天涯的岁月。或许,正如岳如筝所说,她与他,一个遗失了记忆,一个则封存了过去。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又好像回到了幼时的时光。

    常年体弱的母亲,虽有着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却敌不过病痛的侵袭。记忆中的童年,他便是一直守在她的床前,小心翼翼地侍奉。他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照顾自己,照顾母亲。别人家的孩子在村前玩耍或者去私塾读书之时,他只有干不完的活,煎不完的药。可是他还是觉得很幸福,哪怕是母亲的病情稍有缓解时,教他练武,教他发暗器,他也会乐此不疲地认真去学。因为这是母亲与他在一起的记忆,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温柔。

    很多个风雨之夜,他依偎在母亲身边,听着屋顶漏下的雨水打在床边,滴滴答答,彻骨寒凉。他会伸出双臂环抱着母亲,给她最初的温暖。他没有父亲,或者应该说,在他的脑海中,完全没有父亲这个概念。很小很小的时候,被旁人取笑后,他也曾哭着回家问过母亲,但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于是他学会了沉默,用沉默来对待一切可能伤及自己,伤及母亲的话语与目光。

    尽管如此,他一直很努力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他在默默等待,等待自己长大。幼时的唐雁初觉得,即便是没有父亲,总有一天,他会长大成人,然后就可以更好地照顾母亲,过上与其他人家同样的平凡日子。九岁生日那天,他高兴地对母亲说,再过一年,我就满十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亲给他换上了难得的新衣,还用竹篾给他做了从未拥有过的纸鸢。那一天,春风送暖,花团锦簇,他至今还记得,母亲拉着他的手,在原野中奔跑,燕子纸鸢在风里高高飞起,钻进了碧青云霄。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起纸鸢。那只有着乌黑眼睛,尖尖尾翼的燕子纸鸢,随着人生的惨痛转折而湮灭不见,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已过半夜时,岳如筝醒了一下,朦胧中还以为自己在屋里,却又觉腰背酸痛,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何时竟倚着唐雁初睡着了。他好像并无睡意,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树影婆娑的地面。岳如筝急忙坐直了身子,轻轻推了他一下,道“你怎么不叫我”

    唐雁初看了看她,神色好像有点黯然,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道“醒了就回房去吧。”

    岳如筝裹着床单站起身,他上身微微前倾,也站了起来,却有些摇晃。岳如筝跟在他身边,忙扶住他的腰,他略微侧过脸望着下方,低声道“我没事。”

    岳如筝还想说话,唐雁初却自己走进了屋子,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忽然低落了下去,只得站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发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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