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心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哭是笑了,只记得自己精神都有几分恍惚,似乎胡乱点着头,眼睛有些湿润,心尖上的软肉似乎被粗碎的瓷片剜着,钝钝的疼。
因为贺时年看她时那个近乎哀求的神色,叫她恍惚间回想起些细碎而悲伤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留给她浓浓的悲伤与不舍愁绪。
她的贺时年,一生骄傲,即便在微末之中也不曾向人低过头,何曾有过这般彷徨恳求的时候有过的。
她摩挲着贺时年的脸庞,即便在炎炎夏日中,手尖也有些微凉,她也以十分郑重的语气向贺时年保证道“好,你放心。”
这句话贺时年听过许多次,都是眼前这个人对他说的,每一次也都确实做到了叫他放心,安稳后方、筹措粮草甚至与各方交锋往来,他只要纵横沙场,无需为那些事情操心半分。
一开始,他确实是很放心的。
他骄傲又自信他的妻子能够处理好一切,妻者齐也,他们两个会牵着手,堂堂正正地并着肩,一步步,完成所有的期愿,走到天边尽头,白头偕老。
夏狄兵围蒙城,徐氏表姐战死那次,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感到心慌,仿佛一直镇守在他心中最深处的那一座山岌岌可危,使他难以安稳。
建国之后,夏狄人屡犯边境,白越、师夷浑水摸鱼野心勃勃意图剑指中原,他一次又一次的出征,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妻子对他说“你放心”。
终于有一次,他在营帐中,对着舆图与文从林商定计策时,再次感到了与当年一般的心慌。
无由来的心慌。
而京中的信件,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棵稻草。
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听到妻子那样一句“你放心”了。
他在京中病榻前守了两年,看着锦心撑着病体布局,新政策的推行、开国功臣们的后路、梳理朝堂人心她似乎拼着一口气要把几十年的事都堆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完,根本做不完的,也要把根基都打好,为后人免去麻烦。
或许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就很清楚,他很任性,即便在她面前发过誓,也不会在她离开人世后,独守宫廷几十年的空荡。
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建国之后,锦心对他的培养愈发严苛,几乎是作为身后人来培养的。
或许从入主京都那一年,建国称帝时,锦心带领朝臣端端正正跪在御阶之上请他登基之时,他就该想到。
那些人中,有主张推锦心为帝者,有主张双帝并立者,而他也确实与文从翰瞒着锦心拟好了文书。
锦心先来这一手,或许那时,她就已料到她的身体不能支撑很久了。
开国帝王,天下之主,若在天下尚未完全安定之时崩逝,留给后人的便只是危机隐患。
锦心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又在午夜梦寝间,一点点,用指尖摩挲着他的鬓发。
他隐约察觉到锦心的动作,握住了她的手,呢喃着问她“怎么还不睡”
他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他听到锦心答“有些睡不着,想看看你。见你瘦了,我心疼得很,以后”
声音愈来愈低,后来话音儿轻得飘散在空中,即使以他的耳力,也只能听到“以后”二字而截至。
当时的锦心,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贺时年一瞬间想了许多,比起锦心那模糊不全的记忆,他的记忆太过完全,记得也太过深刻,所以如今回想起来,他竟分辨不清,眼下的心如刀绞,是他自己如今身体不适,还是想起前世不适时的感受了。
他开口才觉嗓音艰涩,还要分出些注意在步云的禅房中,只能紧紧抱住锦心,道“宁开国,二帝并尊,夫妻结发,落二帝陵。大哥与从林执意不受王爵,二姐三姐亦未受公主之封,但晗儿与阿蕴成婚后的孩子姓文,此后江山延续,姓氏轮换,一代一转,以为定律。青史之上,文锦心与贺时年并尊。天下之大,日月山川铭记你的功绩。”
他的声音很低,至于与他相拥在一处的锦心能听得清楚,轻拍着他脊背的动作顿了一顿,过了两瞬才低低笑道“我竟不知,你还能任性到如此地步。不过也好,繁琐愁事,就都留给孩子们吧。”
贺时年抱她抱得很紧,似乎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清楚地感知到她的存在,活生生、温暖的存在。
禅房里有一阵阵的脚步声,贺时年知道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注视着她,又叮嘱道“给你带了些点心,现存在老和尚那儿,等会他若是记不得了,你就打个暗示提醒提醒他。还有两小坛我酿的海棠酒,我让秦若寻时机悄悄地送过去,你让婄云接一下。不许多饮,身体才是最紧要的。”
锦心笑着点头,通通应下,道“你也是,在京中行事,一切小心,以自身为重,不要轻易犯险。我在金陵等你,三姐的生意做得很不错,我入了一份股,约莫着届时养活你我是不难的。”
贺时年想说还有荀平呢,不过顿了一下,他道“好,我就等着夫人养我了。”
就是有点辛苦三姨子了,一成多的股份分红养活他们两个并底下一群人,生意得发展到什么程度啊。
贺时年毫无同情心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想,嘿嘿,让你上辈子跟我抢媳妇,看看,这就是你妹妹对你爱与回报。
过来找锦心的是文从翰、蕙心与云幼卿,他们没有贸然进屋,而是在门前停下,轻轻叩门,蕙心的声音温柔平和,轻唤道“沁娘,父亲唤你呢。”
锦心已经被顺着窗户又运送回屋里,在榻上穿好鞋子,冲贺时年挥了挥手,便走到门口去,婄云将窗子轻轻合上,拍散了那三柱清香上升起的云雾。
蕙心与云幼卿进得屋来,见锦心脸上透着些红,唇色却有些白,忙道“这屋子里烟气一熏,是有些闷热了,咱们到那边去,那边屋里有冰。”
二人也在药王菩萨前拜了拜,然后左右挽着锦心带她离去了。
贺时年在窗户外立着,直到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才与秦若双双翻墙离去。
若论轻功,秦若是胜过贺时年几分的,所以要悄悄去送东西,还是秦若合适。二人行动目标太大,承恩公府里总要有人应付,贺时年不得不承认,要论来去速度,秦若远胜过他。
恨啊
贺时年咬着牙决定回去苦练轻功,锦心这边回到禅房里,步云大师忙取了消暑的丸药来与她含服,然后笑吟吟意有所指地道“京中天气甚是燥热,姑娘在京,可莫要贪恋夏日风光,忽略了自己的身子啊。”
锦心冲他一笑,暗暗比了个“糕饼”的口型,步云神情了然,又闲扯了两句,做出与锦心一见如故的姿态,二人论了两句佛理,见锦心眯了眯眼,步云见好就收,从旁取出一个食盒来,笑道“偶得了一盒糕饼,才从佛前撤下,四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带回去吧,也算是一段缘法。”
他既是这样说的,无论文老爷还是文夫人都不会阻拦锦心收下,于是那一食盒的点心就轻轻松松地进了锦心手里,被提回了赵府。
赵婉生辰将近,文夫人与文姝晴提出了搬出赵府,到文家的宅子去住,两边离的其实并不算远,赵二爷官位不高,家里的宅院地段虽然不错,却不算是靠近皇城的一圈那种权贵专属地段。
文家三代豪阔,即便并无人长久在京落脚,但在京中的宅院还是置办得很是齐整,周遭邻里多有官宦人家诗书门第,这其中自然也暗含了文家先人对后代子孙的期许。
算来隔得也不过两条街罢了,文姝晴不再挽留,只是在娘家人搬出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舍。
赵家二爷见她如此,便道“不如再留兄嫂住些日子。”
“罢了。”文姝晴有些落寞,叹道“终究吃过分家饭,我如今是赵家的人,阿兄阿嫂在此住的日子长了不像话,何况还有翰哥儿他们一众小的,在这府里难免拥挤,那边宅子倒是阔朗,住着能比在这边舒心。”
赵沉握了握妻子的手,忽然道“咱们不如换一座宅院吧,换个大些的,看着豁朗的,斌哥儿也要成亲了,往后有了更小一辈的,要有乳母妈妈们照顾,咱们这座宅子到底不算阔朗”
这点不算浓郁的离愁别虚引发了赵沉如何的想法并付诸行动,文家一众人自然是不知的。
来到自家的宅子里,大家住得果然都松快许多,屋子院落也不拥挤狭窄了,锦心那日在镇国寺中了些暑气,加上一路奔波本也未曾休养好,如今吃着大夫开的药,就老老实实在屋里养着,不大出门了。
贺时年说好的海棠酒早就送来,精精巧巧两个小坛,锦心轻轻一嗅就是熟悉的滋味,可惜婄云看她看得极严,她也不能浑水摸鱼偷上一口。
那一盒子点心倒是早就进了肚子,藕粉糕、山药糕、奶皮酥和红豆沙卷,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滋味,是谁的手艺对锦心来说答案也是清清楚楚的。
她其实并未想起贺时年是如何、在什么样的情景下下厨的,只是点心一入口,她莫名就知道了是他做的,还与婄云笑道“他这手艺倒是真不赖。”
婄云端给她一碗清热解暑、清甜解腻的百合荸荠清露,镇定地笑道“这两样点心贺主子确实做得不错。”
锦心咂咂嘴,总感觉这话听着不大对味。
等到后来贺时年拐弯抹角地在信里说婄云的手艺其实不如他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这俩人的关系恐怕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仆恭主敬其乐融融。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当下,锦心就只能眼馋着那两坛海棠酒,老老实实地猫在屋里养病。
天气燥热,何况锦心畏暑至此,冰是万万离不得的,却又不敢用太多,怕寒侵身。
初来北地便碰上这种天气,锦心身边经验老道如骆嬷嬷、卢妈妈对此都有些骑虎难下,婄云却很镇定,轻描淡写地做好了安排,保证既能解暑消热,屋子里的凉气也是恰到好处,气温冷热得当的。
她这是前辈子试了多少次积攒下来的经验,骆嬷嬷却不知道,在心里又给她记下一功。
等回到金陵之后,收到徐姨娘的赏金锦缎,婄云一头雾水的,问了才知道原来骆嬷嬷这位平时掌管漱月堂规矩赏罚都颇为严苛的掌事嬷嬷在徐姨娘面前夸了她多少。
婄云在锦心身边的日子总是觉着心里安安稳稳的,自然万事都得心应手。贺时年不在媳妇身边,但如今媳妇就在京中,自然能不时地抽空来看看,多半是夜里,穿着夜行衣跳墙来的。
文家的家丁护卫防贼人不防高手,里头婄云这个唯一有一战之力的又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倒叫贺时年的“梁上君子”之路走得颇为顺遂。
可惜,文家来京都只是暂住,参加完了赵婉的及笄礼,文老爷处理好几件生意上的事,各家走动毕了、家中众人也都游玩尽兴了,还是要回南的。
六月里头是京都正热的时候,锦心夜里没睡,寝衣外头披着件披风,在冰盆旁步远的炕上坐着,沏了一壶茶,是八年陈的普洱,年份不算很久,但茶香已有几分浓郁醇厚。
晚上喝这个不妨碍睡眠,按理锦心还在服药中,是不宜饮茶的,不过如今将要动身离京的,婄云还是高抬贵手,瞒着上头两位妈妈和一个绣巧,给锦心揣了一包茶叶来。
贺时年赶来的正是时候,茶水在水晶缸中用井水湃过,冰冰凉凉的正合入口,锦心捏着甜白釉的盏子在手中把玩着,没饮,听到风声也只是点了点对面的地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笑了“来得可真是时候。”
“我料想夫人今日,也会沏茶待我。”这是多年夫妻独有的默契,贺时年在炕上坐了,冰盆的凉气叫他眉心微皱,打量后见锦心身上披着披风,才微放下心,一摸茶盏,盏子壁上薄薄一层水珠,就又皱起了眉,语重心长地道“还是身子更紧要些,不可一时贪图凉快。”
“好了,我看你不是想做我夫君,是想做我身边的妈妈”锦心“哼”了一声,又软声道“婄云绣巧都看着我呢,你还不放心冰盆不算很凉,茶水不是冰里冷的,是井水中湃的,你这都没察觉出来,算不算关心则乱了”
贺时年怔了一瞬,旋即摇头轻笑道“也罢,我不絮叨你了,再说你该心烦了。”
久别重逢,转眼之间又要分手,本该是依依惜别的,但二人都没流露出悲态来,因为来日方长,前路昭昭。
贺时年更多是觉着这会哭了晦气,怕有不好的寓意在其中。他这人如今颇为迷信,那日闲谈时锦心说话顺口提起一个“死”字,被他逼着敲桌子吐口水又念诵法号,半点看不出当年为了钱眼珠子发绿,和锦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从佛道两教往出掏钱的样子。
二人说了许多话,贺时年与锦心说他在京中布局,又说他叫荀平在金陵买了处宅院,就在离文府不远的地方,打算推翻了慢慢建起一座园子,如今图纸都画好了,又神神秘秘地不给锦心看。
锦心一撇嘴,哼了一声,干脆就不想了,端着茶盏歪着听他说话,耳边都是低沉的话音,她心中也一片平和,逐渐竟有几分迷瞪了,眼睛酸酸的睁不开。
贺时年注意到她头越来越低,心觉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来拿去她手中的茶盏,抱着她往寝房去,将她放在卧榻上,又坐在床边注视她的眉眼许久。
锦心梦境中难得睡得安稳,又或许也没有很沉,在贺时年把手贴过来的时候还下意识用脸颊去蹭了蹭,迷迷瞪瞪的唤了声“阿旭”,贺时年拍了拍她,应道“诶,我在呢,睡吧。”
对着锦心,他总是有一肚子的眷恋与柔情,锦心逐渐睡得沉了,睡梦中眉心也是微微蹙着的,贺时年看着有些不安,又伸手去将她的眉心抚平。
夏日的夜里常有蝉鸣,今年怕扰了锦心安眠,婄云特意配了驱虫的药埋在花丛挂在树梢。
京中的夜也是闷闷热的,锦心的床帐前悬着一个香包,散发着清冽淡雅的香气,贺时年不必细细分辨便知其中有许多能助人一夜安眠好梦的香料。
贺时年在锦心榻前坐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不得不走了,他才从榻上站了起来,为锦心掖了掖身上的薄薄一层线毯,摸了摸她手腕上用红绳串着的那颗洁净剔透的明月辉,随即悄悄离开了锦心的卧房,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婄云便守在屋外,仰头望着天空,难得有这般月朗星稀的夏夜,她的眉心却也微蹙着,全然不见欣赏这般景致应有的喜悦或者平和。
贺时年心微微一沉,问“怎么了”
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但二人都知道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婄云抿了抿唇,道“近来睡梦中少有安稳,白日精神恍惚更多。”
贺时年问“脉象如何”
其实他不必问,就知道脉象如何。
锦心的脉,光是这月余的时光中,他便诊了无数次,在心中分辨推算了无数次。
婄云的回复是他早就了然于心的,“脉象无异。”
时正值缙建安十三年,朝中连去数门勋贵豪族,枭首株连、发配充军者无数,多年旧案累被翻起,朝野上下风气为之一肃。
堪配得一句“政通人和”。
自京中回了金陵,文府上下便更加忙碌紧张。
无他,只因秦王府开始与文家过三书、走六礼了。
在一场婚事中,要出力做事更多的自然是男方,女方要花心思最多的便是筹备女方的嫁妆,蕙心的嫁妆文夫人打她幼年便开始留心,早几年就开始筹备,整套的紫檀家私一水整齐备好,耗工前日的千工拔步床各部件也俱都备齐,只能过嫁妆布置女方在府中卧房时抬去安装好。
名匠千工,选的是上等珍品紫檀木,整架均用紫檀木料,蕙心的嫁妆中,不算别的,单单就这一张床,便足够寻常人家几辈子的嚼用。雕刻花纹的是百子千孙瓜瓞绵绵、是四时长春三和如意、是五福盈门仙翁捧寿、是宝瓶如意事事顺心。
一应图纹均是文夫人亲自选定,一架能占去半间卧房大的千工床,从筹备木料到花样落纸,处处写满了父母对女儿的用心与疼爱。
而同期打造的千工床也不只这一架,还有澜心的。
蕙心算是晚嫁,因秦王守孝而耽误了婚期,澜心与赵斐却都是正当年,澜心生日在九月里,今岁及笄,明年也要开始筹备婚事,赵家的意思是希望赵斐下场考一科秋闱,秋闱之后无论中与不中,都开始议婚事。
秋闱之前先不成婚,赵斐房中如今也无通房女子,赵老太太、马氏夫人都有心为他安排,却被赵斐给拒绝了。
赵斐与赵大人说的是秋闱之前不想因女色分心,赵大人为此老怀安慰,二话不说替儿子在老母面前挡得明明白白的,又在马氏夫人那里一通猛火轰炸,真可谓是“当代绝好公公”。
旁事不提,既然赵家要在赵斐考过秋闱后再议婚,文家就还有一二年的缓冲时间,这叫文夫人大松了一口气,未心和锦心也不用泪眼汪汪地了。
蕙心嫁出去了还是在金陵,藩王无诏不得擅离封地,她嫁给了秦王,是不会离开金陵的,但澜心却不同。
澜心与赵斐成婚,婚后必定是在京城的啊。
文家姊妹几个,抛去最小的华心,大的四个都是自幼感情亲厚,并未因嫡庶之分而有何隔阂,澜心要远嫁,其余几人哪里舍得。
走六礼前,文家先迎来了一份文老爷与文夫人从前想都未敢想的“厚礼”。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快午夜十二点了,我熬不住了,精神恍惚头脑混乱,明天上午再上来捉虫,先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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