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一般都设在城东,取东方文明之意。
整个贡院坐北朝南, 雄踞在贡院大街之上, 遥遥对着城墙马道和坐落在城头的奎星楼。其大门三楹,前立三门四柱石牌坊, 坊额书贡院,门额书开天文运。
此时贡院门前的大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在四周跳跃的火把光照耀下, 颇有几分诡异的气氛。大街上安静无声, 前方好像是有什么人在训话,反正站在薛庭儴这个位置,是看不到最前方的。
忽地, 有三声鼓响,贡院大门缓缓开启了。
围在正门前的考生都不由自主向两边退去, 在正中的位置空出一条通道。
人群中薛庭儴,就见视线尽头是一道黑色的木栅栏,木栅栏里外都站着身穿红布马甲的兵卒, 他们手里举着一根根火把,照亮了整个贡院的大门。
有两队身穿大红色布甲的兵卒, 从贡院里走了出来。这时贡院里最高的那栋明远楼上,有人吹响了号角。
号声凄婉,绵长悠扬, 那两队兵卒神情庄严肃穆,异口同声喊道“有怨报怨,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这种情形,在这般气氛下,显得格外渗人。有那胆子小的士子,又或者是第一次参加乡试,甚至隐隐有些腿发软。包括毛八斗几个,都是眼神惊疑未定,大抵在心想这些人在搞什么。
薛庭儴不慌不忙。林邈却学生受到惊吓,低声道“莫慌,这是龙门大开的规矩。”
正说着,一众考官已经出现在贡院大门前,为首的正是黄明忠和叶莒。
黄明忠一身朱红色官服,按规矩说了些勉励以及警告勿要作弊的话,才沉声道“点名入场。”
栅栏被挪开了,一个个考生顺着人流往里走去。林邈却并未动,反而对薛庭儴几人说说再等等,进去了也轮不到他们,等该轮到平阳府的时候,估计也都中午了。
林邈猜得很准,快到午时的时候,才有兵卒喊道“平阳府的搜检。”
找了个墙根坐下歇脚的薛庭儴等人,这才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往里面行去了。等进去后,谁是谁,谁和谁一起就分不清了,就感觉到处都是人,人挤人的。
有兵卒呼喝道“不准抬头,你们跟我来,你们到那边去,各自主动拆了发髻和衣裳鞋帽,也免得我们兄弟真动起手来,你们吃亏。”
乡试可不同院试府试,朝廷十分重视,也因此这些兵卒们格外不客气。事实上以前发生过类似事情,有考生当场抗议搜子们太过粗鲁,却被这些兵卒以扰乱贡院的名义给扔了出去。
兵卒是何下场且不知,反正那考生又要等三年。
薛庭儴知道这些,所以特别识趣,主动就把发髻拆了,外衫解开,并主动脱了鞋袜,光脚站在地上。
又打开了自己携带的包袱和考箱,里面的东西一样样都摊了开。甚至他带的那一小袋米,也主动解开了口袋上的绳子。
见这考生如此主动,有两个身穿号服的搜子主动上前来道“抬起手,站好了。你识趣,咱哥俩也速战速决。”
薛庭儴当即高抬双臂,这搜子看模样像似个老手,他几乎没感觉到太多的碰触,整个人就被从上到下搜了一遍。
然后就是携带的那些东西,砚台被拿起敲了敲,墨锭和毫笔也被人研究过了。甚至是那袋米,也被人也伸出大掌,在里面来回翻搅了几个来回。薛庭儴并没有带干粮馒头什么的,他知道即使带了,也没办法再吃。这种东西带进来,都是会被劈开成几瓣,检查其中有没有夹心的。
“好了,收拾吧。”
此时薛庭儴也穿好衣裳了,顾不上自己披散的头发,将散落在外面的东西一一都收了回去。
别看薛庭儴这边搜得顺利,别处可就没这么好了。
有些士子因为这些搜子乱翻自己的东西,一阵大呼小叫的,把这些军爷们叫烦了,就有人刻意刁难他们,甚至有人命一名士子蹲下来学蛙跳,这是在检查他中可有夹带之物。
这人被羞辱一番,脸色难看得像是开了染坊。双目通红,恶狠狠地瞪视着眼前这些人,可这些人连眼神都不给他一个,反而发出阵阵嗤笑。
有人在薛庭儴耳边叹了一声,他回头看去,是林邈。
可林邈却并未和他说什么,薛庭儴也没说什么。进了贡院,是不允许私下交谈的。一个不慎,就是被扔出贡院的下场。
另一头似乎有人被搜出了什么东西,几个兵卒架起一名哭爹喊娘的士子往外行去。那个人已经顾不得脸面,连连求饶说是自己糊涂了,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却没有理会他。
经此一事,一些还未被搜身的士子俱都老实下来,十分配合接下来的搜检。
而此时,薛庭儴已经过了龙门,进入考场。
整个贡院分东西两个部分,矗立在正中央的是明远楼,四角处各有一座瞭望楼。往后是大公堂、吏承所、弥封所、对读所、誊录所、受卷所等,东西两边是几千余座号舍。
这些个号舍低矮狭小,整齐密布在甬道的两侧,并往后延伸而去。每个号舍皆编有字号,以千字文编排。
薛庭儴拿出方才入龙门时,号军发给自己的号牌,对应着每一排号舍找着自己的位置。他运气不差,分到的号舍属于中等,虽不如最靠近明远楼周围的那几圈号舍,但也算是不错了。
最起码
薛庭儴站定,对着目的地的那一排号舍笔画了下,不至于让他站着直不起腰。
就不知漏不漏雨了。若是靠近巷道最尾端,与茅厕相邻,这间号舍就会立即从中等,跌至最末等。现在天还热,一排号舍七八十个,都在那一处便溺,气味臭不可闻,不被熏死都是好的。
不过薛庭儴根据牌号估摸了下,他应该算是中间的位置才是。
这么想着,他将号牌给守在巷道外的几个号军看了一下,对方核对清楚后,打开栅栏,放他进去。他一路沿着巷道往前行,边时不时抬头看着号舍上贴着的字号,果然在中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间号舍十分逼仄,三面是墙,入口对着走道。在两面墙上,分别垒出两个砖托,其上铺着号板,刚好可以拼成桌椅。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号板拆开平铺,就是现成的一张木板床。
想要躺舒服自然不可能,只能将将够斜卧着个人罢了。
薛庭儴将包袱和考箱放在地上,先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来一块儿深蓝色的布,又从考箱里摸出两根钉子和一把小铁锤,就梆梆地钉了起来。
不多时,号舍正对着走道那一处,就多了条布帘子。
用时放下,不用时掀起,十分便宜。
之后他才进了号舍,将油灯书箱之类的,一一归置好。收拾好后,他便出来了,站在走道上,佯装松散筋骨,实际上在看四处的情形。
看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无趣了。看看天,已经是申时了,怪不得他会感觉到腹饿。从寅时到现在,快五六个时辰了,他不过就临出门前吃了一顿。
他进了号舍,打开考箱,从里面拿出一个铜制的小锅,又翻出一个小风炉。柴炭也是带了的,用柴引火,加入上好的炭。这炭也是薛庭儴悉心挑选过的,用那劣质的炭,这么狭小的地方,谁用谁知道。
他往小锅里抓了把米,便端去巷道中备用的几个水缸前清洗,并接了一个锅水。这米也是特殊处理过了,提前就泡了几个时辰,方才搜检的时候,搜子之所以会在米袋里翻搅那么几遍,俱是因为这些米与普通的不一样,上面有水汽。
薛庭儴之所以把米泡了带进来,不过是因为煮粥的时候方便罢了。这还是招儿告诉他的,因为米被提前浸泡过了,平时煮一锅粥得近一个时辰才黏稠,用这种米来煮,可能需要两刻钟也就够了。
林邈和毛八斗几个都是与他带的同样的米,是他极力建议的。至于其他人,有的人也像他这般处置,有的没有,反正薛庭儴建议过,至于他们愿不愿意这么办,那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煮着,远远瞧去已然黏稠。薛庭儴饥肠辘辘,嗅着那粥香,越发想念招儿。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肚子有没有大起来,孩子可是听话。薛庭儴也是后来了很久很久才知道,原来妇道人家怀着身子是那么艰难,可当初等他中了归家,孩子却已经生下来了。
他默默地拿着木勺在锅里又搅了一遍,才将小铜锅端起来。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铜锅,架在风炉上烧热,拿出一个小坛子,里面只有浅浅的一层油。这些油看似很少,却已经够他用了,油带太多,根本没办法带进来。之前那搜子搜检这罐油,见坛口大敞,里面只有可见底的一层油,只是看过一眼,就放过了。
薛庭儴把油倒了一些在小锅里,趁着这空档,从考箱里拿出两个鸡蛋,他拢共只带了六个鸡蛋,可得省着些吃。如今不是今天实在饿了,薛庭儴会把鸡蛋放到明天再吃的。
随着刺啦一声,鸡蛋被打进锅里,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儿。这会儿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路过的考生俱都瞠目结舌看着他。
不多时,鸡蛋就煎好了。
薛庭儴把鸡蛋盛出来,熄了炉火,又拿出一个装了酱菜的碗。酱菜只有小半碗,是招儿当初随着信一同带到北麓书院的,他一直省着没吃,就是为了今天。
就着锅吃粥,吃小酱菜,配着煎鸡蛋,说是人间美味也不为过。
薛庭儴把锅底都给舔干净了,才发现自己吃得不能弯腰。他出了号舍去洗锅勺,巷道底端有人发出阵阵哀嚎声,似乎这个人被抽了最倒霉的屎号,就是临近茅厕的那个号舍。
他在心底替那人默哀了一下,便端着锅回号舍了。
这条巷道里的人越来越多,入耳之间全是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咒骂,有人低嚎,有人抱怨,声声不止。直到有号军前来喝道一声肃静,这些声音才低了下来。
薛庭儴把号板拿下铺成床,又拿出两条薄褥子铺在上面,一床铺一床盖。今天只是入场,正场是在明日,发考题在夜里子时,他打算先睡一觉再说,不然等到明天该没精神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一阵低沉的鼓声响起。
这鼓声十分沉闷,似乎打在人心坎上,所以不管有没有入睡的考生都起来了。薛庭儴从床上起来,来到号舍门前,就听见有说话声远远传来,听不清在说什么,又等了一会儿,就有一队手捧着考卷的号军出现了。
“不准喧哗,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来回走动,不准出了号舍。都别急,一人一份,少不了你们的。”
领头的号军来回走着训话,所有考生都进了号舍,只露一个脑袋往外看着。
考卷从头发起,很快就发到了薛庭儴手里,厚厚一摞。别看这东西很轻飘,可但凡弄污弄坏了一张,这场就不用考了,直接回家吧。
有考生拿了考卷,就迫不及待地点了蜡烛看题,薛庭儴倒是不慌不忙。那些发考卷的号军也并未走,而是两人一队在巷道里巡视起来。
自此,第一场就算是开考了,就在这静谧的带着丝丝凉意夜中,在这逼仄狭小的号舍里,在仿佛盯贼似的号军眼皮子底下,开始了。
薛庭儴也点了蜡烛,不是点了一支,而是几支,然后便离得远远的看考题。
乡试第一场是七道题,四书三道,五经四道。因为在报考之时就定下选五经中哪一经作为考题,所以薛庭儴要考的题目都是印在卷子上。包括他的姓名、年纪、籍贯等个人资料,也都是提前就印制在考卷上。
薛庭儴逐一审核,不光是审题,也是审其上可有错误,包括上面的每一个字。确定没错后,他又看了一遍七道题,才将考卷放入专门的题袋里,吹灭了蜡烛。
他并未打算抹黑做,一来灯光昏暗费眼,二来也是想先打腹稿。
八月的夜里,还是挺凉的,薛庭儴再度钻入被子中,静静冥思考题。
显然有许多人想法与他不一样,站在明远楼上,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有点点烛火,密密麻麻地排成一排排。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还以为会是萤火虫,殊不知确实是萤火,可这萤火会不会烧成大火,谁也不知道。
黄明忠看着这场面,莫名其妙脑子里蹦出这样的一种念头。
他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觉得定是自己这几日紧张过度,才会如此。
主考官看似风光,一旦考罢,门生无数。可风光的背后,还隐藏着各种看不见的危机,一个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他得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毕竟这是阁老苦心为他争取而来。待这场安然过罢,他在朝中的声望将会又上一层楼,礼部尚书谭亮垂垂老矣,这两年就会告老,是时该是他登上六卿之位的时候。
“总裁,夜风甚凉”
站在他身后的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打住了。混迹官场,讲究的就是露一半藏一半,凡事都让你给说了,你是教上面人做人还是做事
黄明忠又看了那点点萤火一眼,才转过身来。与他说话之人是监临朱志,这次领山西巡抚,总摄考场纠察关防事务,也算是他的人。
他想起阁老交代的事,一面往外走,一面压下声音道“那几个人你可是让人盯住了旁人也就罢,那个姓薛的”
声音消弭在空气里,待出了这处,这两人俱是一片严肃之色,分头各自回到自己该待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主考官就是叫总裁啊,或者总裁官,不是面面给他编的。
谢谢各位大美妞的雷,么么哒,太破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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