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吴娇娘从苏家出来的时候只提着一个单薄的包袱,凌晨的街道,弥漫着晨雾,湿冷暗沉,冷冷清清的只她一个人。
她被继母王氏送入苏家当童养媳抵债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凌晨,那一年她才八岁,天没亮就被王氏叫醒,给她套上了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虽然这件小袄很不合身,还是旧衣,但却是母亲过世后,第一次穿上的体面衣裳。
王氏拽着她往外走,甚至没让她带一件自己常用的东西,更不要提和父亲道别,就这样顶着晨露被送入了苏家。
苏母大抵没想过林家会用这种方式还债,皱眉看着她瘦弱的身子,显然是要拒绝,当时王氏如同街道上的无赖一般,颇有些强买强卖的意味,道,“秀才娘子,自从他爹伤了腰,就没起过床,为了给他爹治病,早就花光了家底,如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全靠着我一个人,哪里还有余钱来还债”
就这样王氏把吴娇娘这个烫手的山芋丢在了苏家,扬长而去,既解决了家里一张嘴,还能还了债务,最重要的是再也不用见到这个叫她不喜的继女了。
苏母叹了一口气,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以后就住下来吧。”
苏母的声音温柔中带着无奈,但却是和尖酸刻薄的王氏大为不同,是吴娇娘在母亲过世后,听到的唯一带着暖意的话。
吴娇娘受宠若惊,还当找到了好的归宿,那以后更是勤勤恳恳的不敢怠慢。
想到这里,吴娇娘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现在想来不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正要往前走,后面跟出来一个穿着水红色缠枝纹小袄的年轻少女,正是吴娇娘的小姑子苏春梅。
“大嫂,你别走。”
苏春梅拽住了吴娇娘的衣袖,急的要哭了。
“虽说欠了你们家银子,但是我辛劳八年,一日不曾歇息,加上做的绣活儿的工钱,早该是还清了吧如何走不得”吴娇娘很是不客气的说道。
苏春梅一时惊住,往年吴娇娘最是疼爱她,何曾用这等语气说过
“至于你这一句大嫂,我更是受不起,伯父说小时候的话做不得准,当年说我是童养媳不过一句戏言而已。”
一席话说的苏春梅脸色涨红,好一会儿才道,“可是大嫂,娘一直把你当做亲闺女一般的,你就这么走了,娘该是多伤心”
“亲闺女”吴娇娘看了眼苏春梅的手,她的手白皙圆润,指节分明,皓腕上套着个成色尚好的翡翠玉镯,越发衬托的肤色凝白如脂,反观她,手掌上都是茧子不说,还晒得黝黑,两个人相差不过两岁,却一个像大小姐,而另一个则是丫鬟。
或许是看到了吴娇娘的目光,苏春梅瞧了眼自己的手,再去看吴娇娘的,那一句待她如亲女一般的话却像是讽刺一般,顿时就让她如坐针毡。
其实吴娇娘也并非不知进退之人,心里也没有奢望过苏母真的待她如亲女一般的,毕竟并非亲生,但是她没想到苏母居然会纵容苏父悔婚。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出身,这简直是要把她逼死。
八年的情分,八年的做牛做马的辛劳,换来的不过就是这样的结局。
吴娇娘自从入了苏家,在苏家洗衣做饭,砍柴喂鸡,抽空了还要做绣活儿补贴苏家,就这样熬到了十六岁,苏家老大苏元和中了举人,她和苏元和的婚事也提到了明面上,正是苦尽甘来。
谁知道,苏家也终于等到了进京赶考十几年没有消息的苏老爷荣归故里,不过苏老爷不仅自己回来,还给儿子带来了旁的婚事,自然就是否了吴娇娘童养媳的事情。
就这样,在苏家住了八年的吴娇娘突然就成了一个外人,而更让她寒心的是亲口说过把她当做亲闺女的苏母却一句不吭,默认了这件事,至于她的未婚夫婿苏元和,从中了举,她就没见过了。
苏春梅还是担忧的说道,“大嫂,你出了家门,这是要去哪里落脚”
谁都知道吴家都是继母王氏做主,根本就容不下她,这几年来,王家就只当她死了一般,一句不曾问过,她一个年轻女子,还是孤身在外,总是不妥。
“既然你也晓得我无处可去,昨日伯父说婚事不作数的时候,却为何不出来为我说一声”吴娇娘反问道,“这个家中,我最是敬重的是伯母,最为疼爱的却是你,可偏偏伯母是那样,你也是一样纵容伯父,这会儿倒是假惺惺的来做好人了,怎么离了我,家中没人给你使唤是不”
吴娇娘平日里待苏春梅比亲妹子还要疼宠,更不要说一句重话,如今接二连三的,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要戳心,让性格向来温顺的苏春梅的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大嫂”
看着苏春梅委屈的落泪,吴娇娘只觉得心里十分的痛快,前世的她因为苏春梅的挽留,加上实在是没去处,心软又跟着回去了。
结果呢
苏家几乎是施舍一般给了她个妾室的名分,她自然是委屈的,但是当时苏元和已经是个官身了,到底觉得配不上,生出自惭形秽的情绪来,加上身边也没有人给她撑腰,也就默认了这件事。
只是那正妻王氏如何容得下她,苏元和甚至没进过她的屋子,让她在老家侍奉苏母过了一辈子。
那时候她才明白,留着她只是为了照顾苏母而已,当真是做了一辈子的奴婢罢了。
天色渐亮,依稀可以看清路口。
吴娇娘出了巷口,就看到横穿整个平原镇上的山塘河,忍不住深深的舒了一口气,家是不能回的,继母不喜她,小时候可以毫不犹豫的把她送到了苏家当童养媳,现在一样可以不顾她的生死,把她嫁给一个愿意出厚重彩礼之人。
好在吴娇娘自己有手艺,她绣活儿做的出众,一来二去的跟徐家绣坊的徐家大娘子关系要好,徐家大娘子还指点过她的女红,也算是半个师傅了,而且徐家大娘子说过好几次,想让她去绣坊做绣娘。
先去那边住着,按照以往,她做一个绣品,是七钱银子的工钱,正是绣房里赚的最多的,不知道被多少人艳羡,如今镇外一亩良田也不过五两银子,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能置办起宅子了。
只是以前的赚的银子都悉数补贴了苏家,一个子儿都没留下。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有底气的对苏春梅说出早就还掉了债务的话来,其实何止还清了,甚至还余出不少来。
到了路口,正要过去,却看到一个穿着月白色圆领长袍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她坐在河边的石阶上钓鱼,说起来这河水不急,却也是流水,不适合钓鱼。
但是这位住在隔壁的齐公子似乎根本就不在乎,隔着几日就能看到在这边钓鱼,旁边站着一个身形像熊一般的高大壮汉,显然是他的随从,他家少爷这般怪诞,他却像是没看到,只老实的站着。
一主一仆倒是波澜不惊。
前世的时候吴娇娘和这位齐少爷做了三年的邻居,见过几面,当时听旁人说他生的俊俏,穿着又是十分华贵,就是小姑子苏春梅提起这位,也会露出几分小女儿姿态来。
不过那时候她心有所属,一心一意的扑在未婚夫婿苏家大朗苏春和身上,自然不会有旁的心思。
这会儿重生过来,心境自然完全不一样了。
再去看这位邻居,只觉得单单一个背影就如同山峦一般挺拔,或许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齐衍回过头来。
雾气散去,朝日刚刚升起,晨曦带着清透的橘红色的光,笼在四周,如画一般景致,只见齐衍这一回头,当真叫人心惊,生的眉眼瑰丽,如谪仙一般。
只是神态却十分的冷清,那一双漂亮的眼眸里毫无波澜,眉峰淡漠,显得不易亲近。
吴娇娘年岁二八,这位齐衍又是年纪相当,自然是要避嫌,只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吴娇娘这会儿当做没瞧见,倒是显得失礼,少不得要招呼一声,这才轻轻的福了福,就径自低下头往前去了。
只是那齐衍却看着她的包袱突然问道,“吴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齐衍的声音如山间泉水一般清冽好听,却也带着几分冷清和淡漠。
吴娇娘倒是没想到齐衍会说话,停顿了下,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惨淡的一笑,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外人,倒是比苏家人有人情多了,道,“到也不怕您笑话,小女和苏家婚事作罢了。”
护着齐衍的随从叫江敦,他身材壮实,人高马大的,看似沉默,但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曾松懈过一分。
他几乎是看着齐衍长大的,也熟知他的性情,自从被贬成庶人,赶出京中,齐衍的性情就变得极为古怪,就比如喜欢在这山塘河钓鱼 话也极少,有时候几日也不曾说话一句话,更不要说会对一个女子问话了。
江敦看着渐行渐远的吴娇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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