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好要搬走的东西, 两百斤的大米,七八条腊肉,还有鸡蛋蔬菜十来斤,外加李曼青的日常用品和衣服嗯, 老唐家快被搬空了, 至少她的房间是基本搬空了。
搬的东西多, 称得上“劳力”的却只有唐德旺一人, 老太太和丰梅都只能搬五六十斤, 曼青不顾众人劝阻拿了七八斤的棉絮也是极限了。
这么多东西, 一次肯定是搬不走的。
考虑到车费问题, 从太平乡去县里,即使是坐小马车也得八毛钱一个人,多跑一趟就多出一次车费,大家都想一次性搬完。可隔壁李家三兄弟都不在家, 云芬嫂子也没多大力气这可难住他们了。
“姑妈家里怎么这么热闹听说你们要搬走了”
李曼青一听见罗有秀的声音就避开了,怀着孩子, 她不想动气,更不想动手。
“诶有秀来了, 你们家地里活计做完了”
“还没呢, 咱们家地多,不如姑妈家方便。听我三婶说你们要搬家呢,就来看看, 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他三婶说的是隔壁邻居, 就是上回在路上跟曼青打听赔偿金那讨人嫌的婆娘。
不过, 罗有秀这毛病,随时不忘显摆他们家地多老太太心头一梗。
地多
还不是从他们老唐家牙缝里抠出去的
当年包产到户时,丰梅还没出生,唐家一共有六口人,分了六亩多的水田。要知道,那时的水田刚从生产队分到农民手中,可是施肥施得最足,产量最高的时候,六亩地足够他们一家六口吃了。
是的,六口。
老太太心口一痛,她还有个三闺女的,比丰年大了两岁。田才分到手里没多久,三闺女就病死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先是说肚子痛,刚开始大人都没当回事儿,只以为是小孩子吃多了伤了食,痛着痛着,等他们反应过来孩子没出来吃晚饭时,就已经叫不答应了。
至于是什么病,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当年背了她还有体温的身子到乡里,大夫说是伤寒,治不好了。他们不信,又请了车拉去县里,才到半路呢,身子就凉了。
后来有人说是阑尾炎,有人说是疝气,也有说是肠梗阻,还有人说是撞了邪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夺走了三闺女,只知道在闺女死后第五天,她娘家哥哥就闹着要来分走他们的田。
“你们家死了个人,田就多出来了,得给我们才成”这是她亲哥哥直截了当、振振有词的说法。
“你们家两个闺女总之是要嫁人的,留着这么多地多浪费啊,反观咱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这做姑姑的忍心看着侄子挨饿吗”这是亲嫂子的诛心话。
“翠珍哪,你爹把话搁在这儿了,三丫头面上的田必须拿给你哥哥,你要是不拿,就不配做罗家的闺女”这是她爸爸斩钉截铁的“命令”。
所有人都只顾着逼她把三闺女的田“让”出去,却没人安慰过她这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更没人心疼过她埋在地底下的闺女。她还那么小,就要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土地下
唐家是外来户,在村里毫无根基,不出意外的,他们家的田被硬生生抠给娘家哥哥了。后来,丰莲和丰菊出嫁,他们又来抠走了她们面上的。
所以,唐家直到现在都只有三亩不到的水田。
想起这茬,老太太积了几十年的怨气又开始暗流涌动,虽已吵过闹过无数回了,但还是不足以泄愤,只恨不得找哥哥嫂子来问问,他们的心是铁打的吗
但,怨归怨,那都是她和哥嫂间的恩怨了,侄儿是下一辈,她也分得清,不会将这口怨气出在他身上。遂也只淡淡笑了声“是,你们家是田地多。”
罗有秀不觉其中的讽刺,继续问“姑妈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要搬家了,搬去哪儿啊也没听姑妈说哪里还有房子来着莫非是丰年的赔偿”
这是赤裸裸的打探了。
老太太冷淡道“哦,忘记跟你们说了,丰年以前在矿上挣了钱,给我们在县里买了房子,咱们现在就是搬去好让你表妹养胎的。”知道了事情原委,她不想再说什么赔偿金的事,总觉着不吉利,怕一语成箴。
罗有秀被那“养胎”二字打击得蔫头蔫脑,嘴角抽搐怎么就怀上了呢那死鬼表弟倒是有两分本事。
不过,他现在更关心房子的事儿,还要再打听房子在哪儿,有多大,买作多少钱,老太太已经岔开话题“不是要帮我们搬东西吗那快来吧,咱们东西可不少。”
“有秀,来,帮姑爹把这袋米扛上。”一百斤呢
“有秀表哥,来,帮我把这袋瓜果提上。”二十斤呢
“有秀,这几个盆是她们要拿的,你来帮姑妈添把手。”
罗有秀好想仰天长叹天哪我也只有两只手啊,这又背又提又抱的,两个小时的山路,我他妈怎么出得去
当然,没人理他。
活该让你不好好在家待着,让你整天游手好闲,让你来瞎打听曼青在屋里憋笑,别看唐家人老实,其实精起来还是有两刷子的。
正笑着呢,就听院子里有人说话,大姐夫带着芳菲也来了。
“爸妈你们要搬家怎么也不提前带个信,我们来给你们搬,早知道丰莲今天就不去做工了。”
芳菲也跟着解释“就是,我妈还以为外公外婆只是去两天呢,早知道要呀小舅妈你肚子怎么这么大了哇我要有表弟表妹了啦”
小丫头性子活泼,与年龄相仿的舅妈天然的亲近。
曼青抿着嘴笑,她这张巧嘴,以后不出意外的话可是大律师了
见她也没带什么衣服,只背了个斜挎包,曼青就找了两件自己姑娘时候的衣服给她带上,到了莲花村可以换洗着穿。见外甥女都有了,小姑子也眼馋,曼青又找了两件给她,这才都不好意思的傻乐起来。
李曼青家虽没钱,但她总在外面读书,人又生得好看,买衣服眼光好,她三四年前买的衣服现在俩小姑娘看见还喜欢呢。
得益于两个壮劳力的“帮忙”,唐家的东西一口气就搬清了,到乡里,支走了罗有秀,找辆小马车,等慢悠悠颠到莲花村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大姐夫和老爷子不放心她们一堆娘子军,决定当天不走了,等第二天再回家。大家七手八脚把十二间屋子全收拾出来,男人家负责翻箱倒柜的体力活,老太太就领着丰梅和芳菲扫尘抹灰,收拾带来的衣服,曼青只负责指挥就行了。
房间多的是,后面那一进都直接没人住,光前头的每人一间屋还嫌多呢,不过丰梅和芳菲好像非常“舍不得”远离双胞胎,都说要跟嫂子小舅妈住一个屋。
老太太不好说外孙女,只拿眼睛瞪闺女。
丰梅嘟着嘴“妈就是偏心,芳菲一来我就要靠后排了我就想看着嫂子,陪着他们,好不好嘛好不好”把老太太摇得站都站不稳。
大姐夫赶紧说自己闺女“芳菲别不懂事,你小丫头别给你舅妈添麻烦,自己住一个屋就成,不行的话跟你外婆住。”
刘芳菲也嘟着嘴,颇为遗憾,不过还是懂事的应下了。
曼青好笑,拜肚子里两个小家伙所赐,她居然成了家里的香饽饽了遂笑着开口道“诶,不怕,让她们跟我住吧,只是现在月份大了要起夜,你们别嫌我吵就行。”
两个女孩子点头如捣蒜。
就这样,原先放左边第二间的床就不够睡了,老太太让他们去把她房里的大床搬过来,换上新的床单铺盖,又临窗放了,床尾支个装衣服的柜子给她们。
房间宽敞明亮,白天有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将铺盖都晒得暖暖的,晚上盖着也软和。屋里家具不多,曼青也不容易磕碰到哪儿,看着就安全。
收拾完东西,米和肉都是现成的,直接在院子里摘几个嫩茄子炒一碟。后院还有两圃小青菜,上次来时老太太见那大片的土地荒着怪可惜,去买了点种子来撒上,这两个月没浇过水,没施过肥,全靠老天爷恩赐的阳光雨露,居然也长得又嫩又绿。
曼青看着就流口水。
小青菜啊,洗干净一整棵也才一尺长,不用切,直接连根煮,不放油不放盐的烧个素菜汤她能吃下一整锅
其实这么大的,都算不上“菜”,只能叫“菜苗”,在农村谁都舍不得吃的。但李曼青垂涎欲滴的模样实在是太明显了,老太太也没法子,只得“忍痛”拔了两把来,专门煮了一碗给她。
芳菲说县一中门口有家卤菜特别好吃,大人拿了钱让她们俩去买一斤来,又用青椒炒了几个鸡蛋,炒了块麻辣豆腐,天没黑,晚饭就上桌了。
见着曼青实在是喜欢那碗小菜苗,老太太只得道“喜欢吃就多吃点儿,两圃都给你吃算了。反正吃完了再撒,明天我把院子里的空地都开出来,你想吃啥就种啥。”
曼青幸福不已。
这些菜都是没用过化肥农药的有机蔬菜,在二十年后可要高档超市才买得到的,她从来舍不得买。现在不花钱就能吃到,她得代替孩子多吃点儿
嗯,对,就是代替肚子里两个小家伙吃的。
晚上,李曼青领着小姑子和外甥女,笑闹了半宿方歇了,唐家两老房里的灯却也亮了大半夜。
“老头子昨天的意思是让我别说丰年那小子你怎么也跟着他乱来,这种节骨眼儿上,可别让儿媳妇恼了。”
唐德旺习惯性的摸摸前襟衣服口袋,旱烟枪放家里了,现在没烟抽还挺不习惯,只得摸了把后脑勺,叹道“我也知道。只是丰年的脾气你还不清楚犟起来三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说让先别说咱们就别说了吧儿媳妇怀孕了我们不也还没跟他说嘛。”
老太太一听,也是,他们这头瞒着丰年,丰年那头又要瞒着曼青这夹心饼干可真难做。
“可我都说了,星期四的电话还是让曼青去接吧。她那么大个肚子挺不容易的,丰年要不要说实话那是他自个儿的事,我这当婆婆的也不能作践人家闺女啊。”
唐德旺叹口气,算是默认了。
“对了,你说,那季老板那头咱们怎么说赔偿金和这房子可咋整”电灯将屋子照得通亮,老太太打量着平整的天花板,又遗憾道“钱咱们一分不动退给他,只是这房子曼青怕是要在这儿住到生产的,咱们怎么交代啊”
“没事儿,等着她跟丰年通上话了再说,大不了咱们借钱自个儿买下来,以后给他们小两口住。”只要儿子好好的,这些钱他们都会一分不少的退回去。
老太太“嗯”了声,翻个身准备睡了。
半晌,见身边人又连续翻了几个身,唐德旺终于忍不住了“咋还不关灯你翻来覆去折腾啥呢”
“诶我说,那找谁借钱去”老太太犹豫了好大会儿,才小心翼翼问出口。
她娘家那头是不用想了,老唐家几代单传,也没兄弟姐妹可以借。两个闺女,除了丰莲那里可以借到一点,丰菊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雁过拔毛的脾气,哪里借得到她的钱。
身旁的人却已经打起了呼噜。
老爷子和大姐夫第二天一大早就去附近山上给她们捡了柴火,够烧个把星期的。老太太跟着住了三日,把院子里全收拾干净了才回家去。
三人过了几天逍遥自在的快活日子,等到星期四,也就是七月十四号这一天,曼青带上小姑子和外甥女,回太平乡去。
接电话
“嫂子你说会是我哥的哪个同学啊大老远的打电话回来,这么好的交情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对呀,小舅妈,我舅舅也没跟我说过呢。”
关于这声“小舅妈”,李曼青想起来了,她嫁来唐家时只有十九岁,只比芳菲大四岁,而且因为皮肤细白,动不动就脸红的性子,看起来也就跟芳菲差不多大。
所以,这小丫头叫她偏要在“舅妈”前加个“小”字。
“我也不知道他这位同学,管他呢,反正超过一分钟不出声,我就挂电话”主旨只有一个,不能费钱。
老太太心头一动,暗道儿子啊,你可别再闷声不吭了,被挂了可怪不了我。
因李曼青在整个太平乡都是出挑的人材了,电话员对她印象深刻得很,一见她就问“又来接电话了可别再光拿着电话不吭气儿了啊,会跑钱的”视线落在她便便大腹上,又问“怀上了几个月了”
曼青心内憋笑,现在想来,她老将“跑钱”挂口头上,也是出于好意,嘴巴毒了点,人倒不坏。遂也就笑着答应道“快五个月啦”
“哟五个月就这么大别是双胞胎吧”
曼青笑着点点头,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满足与期待,这种羡慕眼光,这一个月来她也已经习惯了,从大平地到莲花村,自从知道是他们买了那房子,左邻右舍都来走动过,一听说她怀了双胞胎,都是如出一辙的羡慕与渴望。
曼青前面还排了几个人,基本每一个电话都打得意犹未尽。有个老太太哭红了眼还不肯挂电话,嘴里不住的“好好休息,别太辛苦,买药吃”的念叨,估计是儿女在外省的,除了能在电话机前叮嘱一番,她也别无他法。
有了孩子,曼青更能体会这种为人父母的苦心,要不是电话员掐着线,她宁愿把自己的时间让出来,让老人家多讲几句反正那“同学”,她压根不认识。
想着,时间就到了,电话“叮铃铃”一声响起来。
这一次,知道就是唐丰年的同学,公婆也同人家说过话的,她倒是不怕了,才响两声就接起来“喂你好。”
标准的普通话,刻意放柔和了的嗓音。
电话那头的人一声“妈”就卡在喉咙里。
“喂你好,听得见吗”曼青以为是信号不好,手机用习惯了,下意识的就拿着话筒左右晃了晃,想要找个信号更好的角落。
吓得那电话员“呀”一声叫起来“喂你干什么,别把电话晃坏了,这可是大几千的东西呢”
曼青顿住,不敢再动。
电话那头的人,自然也听见电话员的咋呼了,心内一紧,怕她受委屈,可要说话他又还是再等等吧。
于是,他“嗯哼”咳了一声,心内却惴惴她会不会听出来是我的声音会不会被她识破了她会不会生气如果她生气了,我要怎么哄她,以前那些法子她好像都不喜欢
不过,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李曼青压根就没听出来是谁,只觉着听见咳嗽声就松了口气有人在就好,她还真怕电话那头是个什么精怪呢。
“喂你嗓子不舒服吗是不是感觉喉咙里老是有痰,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这是慢性咽炎的症状,要不去买点那啥药吃吃吧。”这在电视上听了无数遍的广告词,上辈子那二十年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可现在却突然短路了,那个药叫啥名字来着
电话那头的人,大手紧紧握住电话,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心,又有什么溢出来了。
她说话怎么就那么好听呢细声细语,柔声细气,既不是蚊子哼哼那种,也不是尖着嗓子的娇气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反正就是好听
好听得他恨不得立马插翅飞回去,好好的仔仔细细的听她说个三天三夜。
可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你别着急,她可能是对任何人都这样说话,你没有什么特别的别忘了在梦里她是怎么对你的。
是的,梦里。
四月十五号那天,刚写完最后一篇日记,把“日记本”放回抽屉内,上锁。累极了的他倒头就睡,迷迷糊糊间居然做起梦来。
想到那梦,他不自在的挠了挠后脑勺。
他梦见第二天,和往常一样,他和大渔乡的林友贵、杨宝柱一起下井,在门口还见到保安对他笑了笑,那两只半人高的大狼狗也破天荒的冲他摇了摇尾巴。然后,在井里,他听见后方有石块掉落的声音,出于求生的本能,他让他们快跑。
但林友贵和杨宝柱都不当一回事,在梦里他着急也没用,可能是知道在梦里,所以他也随他们去,侥幸的以为这只是上头土松了。
他们又在里头挖了许久,没带手表,他也不知道挖了多久,可能是半个小时,也可能是四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总之,那黑漆漆的不见天日的矿井在“轰”一声巨响中,塌了。
平时能够容得下十几人的空间,突然就变得一丝空气都留不住了,巨大的煤块压在他胸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很想喊人,很想拉铃,上头的工友听见铃声肯定会来救他们但他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在梦里,他能听见自己骨头被压断的脆响,能听见自己仅剩的几口粗重的呼吸,那是一种不甘的呐喊,生命最后的挣扎。
是啊,他不甘。
他爹妈还没享过一天福,他怎么就能死了呢
他才结婚两年不到,不,准确的说是六百八十五天,但在家的时间却又只有三十二天,连个零头都没到。这三十二天里,虽然也在家,但基本上都是他做他的活,她在房里睡她的觉,没几句语言交流。
他不甘啊,他还没跟小妻子好好说过话,本来想的是再干两年就回去,和她好好生个孩子,过小日子。
是啊,他的小妻子
想着,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果然人之将死,见到的会是最挂念的人,他居然看到了自己的小妻子。只是,她怎么跟着个男人走了他看不见男人长相,只从背影看见他们牵着手,慢慢的出了大平地,去了省城。
她为什么要和他去省城呢她连跟自己进县城都不愿意。
她为什么会对着那人笑靥如花,还发出银铃样的笑声呢她对自己就从来没笑过。
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对比让他心灰意冷。
小妻子真不愿意嫁给他这个曾被他刻意回避的事实,又重新以一种讽刺的、嚣张的姿势出现在眼前。
他很愤怒。
不过这只是在梦里,醒来一摸还在宿舍的钢丝床上,瞬间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了真是个吓人的噩梦他的小妻子那么乖巧柔顺,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这作死的鬼梦
只不过,这还不是最作死的,等十六号早上,他跟林友贵和杨宝柱在井口汇合时,他愣了愣,两个“死”在自己面前的人,又活生生有说有笑的出现了
然而更离奇的是,门口的保安真的对他笑了笑,那两条除了季老板的话谁都不听的狼狗居然也冲着他摇尾巴,还破天荒的乖顺的“呜呜”了两声一切都在朝着梦里的方向发展。
他害怕了。
“要不今天咱们还是别下井了。”
“嗨,丰年咋啦,想你婆娘啦要想回被窝里想去,你不去咱们要去呢,听说设备出了问题,不许咱们加班了,趁现在还没封井,再下去两个小时,也能得十块钱呢”
唐丰年想到抽屉里那三十多块钱要买真正的珍珠项链,确实还差得远呢。于是,咬咬牙也跟着下去了。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升降机下去后没有摇铃让上面的人拉上去。
他提心吊胆,心不在焉的挖着煤,头顶上的灯忽明忽暗,估计是电池要干了,将不大的井底也照得惨白惨白的,仿佛在预示着今天是个不祥的日子。
突然,“嘭”一声,后方有石块掉落又是和梦里一样
他吓得声音都变了“宝柱哥,友贵,咱们赶紧出去井要塌了”
他二人“噗嗤”一声就笑了“你小子今天怎么这个古怪,塌什么塌,这么大个矿井怎么可能塌,季老板可是花了大价钱的诶,不过,话说回来,塌了也不怕,他还得赔咱们钱呢我他妈倒还巴不得它塌呢,好给我儿子留份老婆本”
说着二人咧嘴一笑。
唐丰年想到与梦境越来越接近,接近到一模一样的情景,也顾不上解释了,硬是生拉活拽把他们推上升降机直到来到地面上,终于觉得逃出生天了。
但他二人实在不信,还要犟着下去,唐丰年无法,说自己梦见他们仨都死了,他们肯定不信,只能东拉西扯的绊住他们,企图拖延时间,如果没记错的话,不超过一个小时,世故就要发生了。
“你们实在不信的话,咱们就去附近树林里等着,不出一个小时,这矿绝对会塌,如果不塌这两个小时的加班费我赔你们,怎么样”
他历来话不多,但只要一说出来,那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
二人不信会有矿难,但他们信他会给钱。所以还真就不下去了,三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躺着睡了一觉。
然而,这觉是被“轰隆隆”一声吓醒的,下头矿场里有人喊“塌了塌了”,有人大声问“下头有人吗”。他们吓得一身冷汗,动不敢动一下,屏住呼吸听着下头的动静。
“快,告诉老板去”
“快,召集每一个小队,所有人来场上集合,清点人数”
“到底有没有人下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确定。
最后还是门口保安出来说“怕是有三个呢,刚才我还看见下去了,唐丰年和大渔乡那两个,常在一处上工的”
于是,矿上的负责人找来他们组的小组长,一问就知道是他们仨,又让人去宿舍里找过,确实没人,又在广播里播报喊他们名字,遍寻不着。
可以确定,他们仨就是被埋在下头了。顿时,整个矿场乱成一团,云喜煤矿死人,这还是第一次
矿井塌了季云喜和负责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二三百米的深度,挖怎么挖成本得多少值不值
矿井塌了唐、林、杨三人险些吓尿了裤子。
“丰年兄弟,要不是你,咱们今天就要交代在底下了。丰年兄弟可真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哪”
唐丰年后背的汗却没干。
狗不吠了,保安对他笑了,石头掉了,都可以说是偶然,但这么大这么深个矿井说塌就塌了,他不相信还是偶然那么,接下来的会成真吗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就出现小妻子牵着那个男人的手的画面,他们真的会去省城吗
他又愤怒又害怕。愤怒她居然敢背着他害怕她真敢。
不过,害怕归害怕,既然逃出生天了,还是回去吧。
“啥还回去回去干嘛丰年你是不是傻啊,这么好个机会,送上门的钱哪有再推出去的道理。老板赔偿金肯定不少,那么大笔钱咱们就是干一辈子也不一定挣得到,再干几年,我们的肺可就不行了”大家都知道煤矿上干久了肺就得废了,没钱医就只能等死。
唐丰年了然,知道他们是想将计就计,金蝉脱壳,好借机帮家里拿一笔赔偿金。
可他不想。
他只想知道她会不会还跟那个男人去省城。
于是,三人一拍即合虽然目的并不相同,都决定不出去了,就在山上躲了一夜。
第二天,四月十七号,唐丰年在山上树丛里,看见他爸妈大姐大姐夫和小妻子来矿上找他。他听见妈和大姐的痛哭声,她却纹丝不动,全程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又失望,又愤怒。
她是他的妻子啊,她怎么可以这样
四月十八号,他跟着他们去了县城,知道他的赔偿金都打在爸爸户头上,知道她还安慰爸妈,说要好好孝顺他们,知道大姐夫给她端了一碗蛋炒饭他都知道。
至少她待老人不像以前那么冷淡了,至少她会帮忙多要赔偿金了。他又有些欣慰,还好,她果然心地不坏。
只是,她居然一点儿也不难过,这个事情让他耿耿于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对她掏心掏肺,凭什么永远只能贴她的冷屁股这小白眼狼不识好歹这种愤怒与不甘就成了一股意气。
于是,当他们在矿山上躲了三天后,他终于抵不住林友贵和杨宝柱的劝说,跟着他们南下深市去了。
赔偿金他受之有愧,他要去挣钱,要给爸妈养老,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要看看,他的小妻子在他不在的时候到底会不会跟人跑了。他妈的他还要揪出那野男人来到底是哪个狗日的居然敢拐了他媳妇,揪出来非宰了他不可
所以,刚到深市,他就给乡里邮局打了电话。
就当是听听他们的声音吧。听听她有没有哭鼻子。
然而他又失望了,她居然还能有心情讲那怪模怪样的普通话丈夫死了,她不是应该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吗不是应该了无生趣吗
不过,好在听她的意思是,她没跑,还好好的跟爹妈在一处呢。
这也算老怀甚慰了。
所以,第二个星期,他又打回去了,他还想再听听她的声音。
不过她没去接,是他爸妈接到的。听着老人的哭声,他再忍不住说了实话,他没死,他跑出来了,他还坐火车去了深市,还在工地上给人盖房子,因为吃苦耐劳,工人都听他的话,以后有条件了可能还会自己组建施工队包活干
到时候他能挣到钱了,会把赔偿金还回去的。还让他们在家千万别省,该吃就吃,该花就花,他以后会挣到钱的。
果然,这个电话就是两老的定心丸,一吃下去,那股精神头就回来了。
只是,他也告诉爸妈,千万别跟曼青说实话,怕她生气,等他过几个月回家去了再同她当面解释。当然,真实目的肯定是不可能说的。
于是,接下来两个月,每接一回电话,唐家老两口就精神焕发两分,能听见活生生的儿子的声音,能听见他对未来的计划和安排,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他们此生别无他求。
当然,唐丰年也从电话里得知,他的小妻子在家都很乖,没有见什么野男人,更没有私奔,还帮着爸妈干活嗯,至于干活这一块,他不忘提醒爸妈,别让她出去晒太阳,她前几年在学校读书没吃过苦,山里的太阳一晒就得病。
也别把她晒黑了。
他喜欢她白白的,亮亮的模样。
“喂你还在听吗”曼青的声音将唐丰年的神思唤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不出声,但曼青就是觉着他正在听,一定在听。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跟我说”不然怎么跟公婆都是好好的,她一来接就不出声了要么就是她有毒
“没事儿,我是丰年的老婆,你把我当他就行,有什么话都能说的。”
那头还是没声音,但可能是月份渐渐大了,李曼青的脾气也开始温和下来,居然前所未有的耐心起来,他不出声,她也不动气。
想到孩子,她下意识的摸摸高突的肚子,刚才中午只吃了一碗面,也不知道他们饿了没。突然,里头有什么就轻轻动了一下,刚好就在她手掌下,像什么小动物的软爪子,有一层厚厚的肉垫,隔着衣服挠到了皮肤她“呀”一声叫出来。
宝宝会动了
他们会动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在动,上次也没问大夫到底是两兄弟还是两姐妹,亦或是兄妹俩,公婆顾忌着她的面,也没问过。她总觉得已成定局的事就没必要提前知道了,生下来自然会知道。
不过看这调皮样,无论儿子还是闺女,铁定淘气
一个星期前都只会“咕噜噜”响的,像肠道胀气引起胃肠蠕动一样,还有点像小鱼儿在水里游现在突然就会动了,是真的在动,小手小脚伸展的动
唐丰年在电话那头也被她吓到,紧张道“怎么了”情急之下已经忘了不能出声这茬,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要静观其变的决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自梦醒来的愤怒与不甘,又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不过,他又想多了。
李曼青压根没注意到电话那头的人说话了,她只顾用手在肚子上轻轻滑动,像做游戏一样,想要引着他们再动一次。果然,又有个小家伙动了一下,她只觉着肚皮一紧,仿佛被震动到一样那感觉,幸福得她眼眶发热。
仿佛全世界最大的宝藏就在她怀里揣着。
“呀他们会动了,肯定是知道我在打电话,知道他们爸爸的朋友来关心他们了”激动得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唐丰年不知道什么“他们”,什么“爸爸”,只当她是语无伦次,刚想再问一声怎么了,就听小妻子给他丢过来一个炸弹。
“丰年虽然没了,但我们有孩子了,五个多月,刚好二十一周了。你们不用担心,老唐家有后了。”
什么叫“有孩子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已经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还是双胞胎呢,我每个月都在按时检查医生说挺好的你也不用担心了,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关心,如果工作忙的话就不用赶回来了,以后嘟嘟嘟”
电话断了。
曼青满肚子感谢的话,就被这么掐断了,她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十五分钟呢。心道这个同学也是奇怪,要么就不说话,要么就不声不响的挂电话。
却不知,那头的唐丰年已经被这炸弹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听“双胞胎”“五个多月了”,惊得手都发起抖来,激动之下使劲拍了一把桌子,不小心扯脱了电话线
这真是一个甜蜜的,幸福的炸弹,炸得他脑袋发昏,天旋地转。
“喂,你怎么回事啊,电话线被扯断了,别人还怎么打”电话超市的老板娘不乐意了,这些外地人就是笨手笨脚,没个轻重。不过啊,他们在工地上确实能挣到钱,这年头出门打工的人还不多,深市又正一天一个样的盖房子,像这种青壮年劳动力是极缺的。
虽然辛苦,但一天也能挣十块钱,尤其这年轻人,每个星期都来打十五分钟的电话,她能挣他不少钱呢
“我有孩子了”他操着口她听不懂的方言口音激动道。
“啊你说什么”她的普通话也不标准,只能勉强让外省人听得懂。
“我有孩子了双胞胎五个月了”他终于说了普通话。
老板娘眉头一挑,生意人的惯性,下意识的就笑着道“那恭喜啦,要当爸爸啦”心内却奇怪,他看样子都三十出头了,肯定不是第一次当爹了,怎么还这么激动。
是啊,要当爸爸了,他要当爸爸了,他们有两个孩子了这时候的唐丰年,哪里还想的起来自己坚持的要“静观其变”,要等着看她会不会跟野男人跑,他妈的还跑什么跑啊,她都是他娃儿的娘了
他光顾着傻乐,等反应过来电话断了,插上线再打过去的时候,那头就已经占线了估计是轮到下一个接电话了。
不行,多等一分钟都不行,他今天,现在,马上就必须回去,他媳妇和孩子在等着他。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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