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 书房。
赵彻正背对着她,搬了一个小木箱出来, 里面有满满的一箱卷轴,他挨个展开, 似乎是在挑选什么。
这幅不好
少年心里如此想。
于是他展开又合上,抬腕将其丢在了一旁, 又一连翻了好几卷, 终于眼前一亮。
赵彻满意的扬了扬唇角, 将方才展开的那卷小心翼翼合好, 放在了另一边的空箱子里。
宋乐仪则正在四下打量着书房。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 却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去打量。和印象中文雅古朴的书房不一样,他这里更多几分朝气灿烂,虽然处处透露着金玉奢靡之气,却不显俗气。
目光最先所及是靠窗的紫檀大案, 阳光透过窗隙, 在案上镀过一层淡淡的金芒。她似乎能想象, 透过窗纸变的柔和的阳光洒在赵彻的身上, 是怎么一副情景。
少年如玉,眉眼朝气。
案面上不规则的摆着好几块砚台, 各种品相都有, 皆滑润细腻。一旁摊开宣纸上面潦草的写了几个字,被异兽白玉镇纸压的很牢,数根细杆长锋的紫豪笔随意的架在白玉笔山上。
除此之外,桌上还摆了一些诸如青白色的云纹玉磬、鲜艳幽箐的三足香炉之类的物件儿, 两侧有铜大灯和挂衣服的木施,镶金嵌玉,皆是贵重精巧的东西。
视线再往右转,是一面白色的墙,上面挂着好几幅书画,定睛一看,不是名家之作,而是赵彻的随手涂鸦,虽然稚劣,不甚惟妙惟俏,但胜在生动有趣儿。
宋乐仪盯着其中的一副画儿一阵儿无语,里面画的是一只漂亮的孔雀,此时正在搔首弄姿,一旁的牡丹开的正艳,整幅画的基调华丽细致,偏生那只孔雀是红色的
她觉得,赵彻或许是在拿孔雀暗喻自己。
紧接目光滑过的是一架漆色光亮的书架,上摆着一排排的书卷,宋乐仪挪步上前,鼻尖瞬间充斥着淡淡墨香和竹香,她随手抽了一本出来,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军谶。
宋乐仪神色一怔,原来他早就开始看这种书了么
翻开一看,是晦涩难懂的古文,她又随意的抽了几本,皆是兵书,有些好懂,有些却很难懂,她看了一会儿,便将书本原模原样的放回去。
微微抬了眼眸,见那边赵彻还背对着她半蹲在小木箱前捣鼓,她便挪步去了另一边的小榻上坐等。
小榻上铺着上好云锦软垫,上面放着一个半打开的方形匣子,里面被木片分成一格一格的,每一格里面皆装着一枚扳指。
从翡翠扳指到金玉扳指再到象牙扳指,凡是能想到的形制和材质,应有尽有,宋乐仪见此,默了一会儿。
赵彻的扳指就和苏易的扇子一样,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在他去蜀国之前,除了最喜欢的那几个,她几乎没见过他戴过重样的。
后来,他去蜀国的时候,她就送了他一只艳艳的红玉扳指,不仅是是因着他喜欢,更是战场亡魂多血腥重,而红玉辟邪,能保平安。
那个时候虽然他和她关系不是很好,但好歹朝夕相处过好几年,没到那种你死我活的地步,也是不希望他出事儿的。
万一残手断腿的回来,又或者黄沙埋骨,一去不回,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她也去求过成安帝,但却无力改变他披盔戴甲前往蜀国平乱的命运,只能寻些寓意好的东西保佑他。
红玉扳指就是其中的一件。
后来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戴着的还是那只红玉扳指,上面已经有了一层温润柔和的玉包浆,想来是这三年来一直戴着,生活艰苦,也没有其他的扳指可以任他随意挑拣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扳指上面已经裂了好几道纹,若是再来一击,可能就碎了。
宋乐仪的眼睫动了动,她抬手,将那个盛满扳指的匣子盖好,双手捧着放在了一旁的矮桌上。
她原本想着,这辈子她要帮赵彻一把,只要蜀国太子没有因他而死,他便可以安安稳稳的在燕京当他的富贵王爷,不必去蜀国吃那一趟苦,也不必血光刀影中求生。
可是想起刚刚在书架上看到的书,宋乐仪又神色犹豫,她觉得赵彻或许也是想去的。
蜀国之乱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机会,怎么能因她私心,而拘在这燕京,蹉跎一生
思索的片刻功夫,赵彻那边已经挑好了,他手里抱着一个小木箱朝她而来,而后不紧不慢的把小木箱往她怀里一塞“表妹,把这个带回寿安宫。”
“这里面是什么呀”宋乐仪略感疑惑,刚刚见他挑挑拣拣了许久,想来应该是费了心神的。如此想着,她便要抬手打开了盖子,拿出一卷来看看,却不想被赵彻压住了手。
她不解,抬眼看他。
“画卷而已。”赵彻的神色莫测,他眨了眨眼睛,嘴角上扬,眼底的笑意更浓 “表妹一定喜欢,可日夜都拿出来看。”
宋乐仪“哦”了一声,以为他送的是山水禽鸟一类的画卷,有些兴致缺缺。
回了寿安宫,宋乐仪便把小箱子放在了一旁的桌上,也没着急打开,直到入夜之后,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不远处的小箱子,这才腾起了打开看一看的心思。
赵彻送的应该都是珍品孤本吧
宋乐仪翻身下了床,走到小箱子前打开了盖子,只见一卷一卷堆叠整齐的画卷正安静的躺着。
她随手拎了最上面的一个,缓缓展开之后竟然是一副画像,里面的红衣少年眉眼冷厉,正在一株玉兰花树下舞剑。
宋乐仪错愣,又拿了一卷展开,只见里面一个眉眼俊俏的少年正眼底含笑的半倚在椅子上,模样松散,肩头上趴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
紧接着,她把所有的画卷都摊了开来,无一例外,皆是赵彻的画像,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愈发真实,竟腾出一种要走出画卷之感。
“”
小姑娘又羞又恼,将画卷“啪”的一声合上,他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真以为天上地下就他最好看
夤夜,宋乐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送她画像到底是何意
七月初三,端阳太公主五十岁寿诞,在镇国公主府设宴,邀请了整个燕京的几乎所有官员勋贵。
虽说是寿宴,却不如说是端阳在笼络燕京人心,为各个世家牵桥搭线,每年在她这寿宴上,都能成了几对佳话。
宋乐仪也收到了请帖,往年她都是不去的,今年却忽然改变了注意。她捏着烫金大字的请帖转了一圈,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一片笑意。
如往年一样,皇帝虽未亲临,却遣了宫人送上一份寿礼,并不知先前内情的人只当镇国公主府依旧盛宠不衰,风头无两。
一辆富丽的马车徐徐驶来,马蹄轻踏,发出一声嘶鸣,停在了镇国公主府门前。
马车窗牖上挂着浅色的绉纱,隐隐绰绰瞧见里面坐着两个人,小厮跳下马,将杌凳拿出放在马车下。
蚕丝织就的帘子撩开一角,一位身着银红色衣裙的小姑娘率先下来,她神情灵动,眉眼瑰丽。
“敏敏,快下来呀。”宋乐仪言语催促着。
话音刚落,帘子又掀开一角,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戴着一只赤金玲珑玉镯,压的手腕纤细莹白,引人无限遐思。
等帘子全部掀开,一位身着石榴红衣裙的小美人露在人前,衣衫的袖口和下摆都用金线勾勒出大片的花色,月白织锦将素腰一束,竟不堪盈盈一握。
赵元敏生的很好看,一张鹅蛋脸,下巴圆润白皙,眼睛大而圆,偏生瞳色浅淡似琉璃,反而衬得人俏美清丽,即便穿着如此灔绝的衣衫,也丝毫不艳俗。
赵元敏有些不安的闪了闪眼神,她揪着袖口,小声道 “夷安,一会儿别与我分开。”
往日宴席,众贵女们皆不与她亲近,因她带着胡人血统而心生鄙夷,不过是顾着她长公主的身份,大多人不敢明面上给她难堪罢了。
她常常孤零零的一个人坐着,故而分外不喜这种场合,能推脱的宴席她便推脱,今日却因着宋乐仪劝说与陪伴,咬咬牙,一起来了。
“好。”
宋乐仪点头应下,她明白她心中所想,那些高门贵女们自诩身世不凡,瞧不上她母妃是个胡姬,言语间难免带了几分挤兑不敬。
而她性格软糯,又不擅言辞,一来二去总受奚落,偏生又是女儿家的小矛盾,犯不上拿到台面上去说,于是总将这些委屈一个人默默咽下。
“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赵元敏小声嗫喏了一句。
“我知道”宋乐仪分声音沉静,仿佛有抚慰人心的力量“放心,有我在呢,没人敢欺了你去。”
小姑娘软软一笑,伸手将垂在她额间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敏敏,你若一味退却,只会叫她们得寸进尺,觉得你好欺。纵有她们闲言碎语,也改变不了你是正正经经写在皇家玉蝶上的公主的事实,不必胆怯退让,你本就该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人前。”
“而且”宋乐仪话音一顿,伸手慢慢拂过赵元敏的眼睛,线长的睫毛划过手心,痒痒的。
“你长的很漂亮,眼睛更是像琉璃似的,若是有人对你的样貌生了恶言,那一定是嫉妒你的美貌。”
赵元敏嘴唇翕动,从小到大,她最受人诟病的便是这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眸,除了母妃,她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眼睛漂亮。
许是真的将话听到了心里,赵元敏心中紧张顿去,原本紧紧攥着的两只手也缓缓松开,扬唇略微开心的笑了笑“你说得对。”
她不能缩在人后一辈子,总要见人的。
宋乐仪弯了眼眸,语气明媚“那我们进去吧。”
听到夷安郡主与敬和长公主同到的消息,赵妙的脸色变了几变,幽凉狭长的眼眸里似在蕴酿什么阴谋。
端阳淡看了一眼女儿,她的孩子她实在是太了解了,于是沉声道“妙儿,母亲知你不喜夷安,但是今天,无论你有多少厌恶与算计,都得给我忍住不仅得忍住,你还得看护好她,夷安绝对不能在镇国公主府上出事”
说到后面,声音愈发严厉。
如今的皇帝虽是他侄子,却并与她不亲近,她早就不复她父皇与皇兄在位的风光了了。况且万事讲求一个适可而止,上次已经因为下毒一事触怒的陛下。
想到这里,她颇为疲惫的揉了揉额头,周修一死,与她而言无异于自斩双臂,多年来的筹谋与心血付之一空,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孀居的寡妇,若是再来一次,或许这镇国公主府就保不住了。
宽大的袖口之下,赵妙的手指动了动,压下了心底的躁动,清声道“女儿知道。”
宋乐仪与赵元敏来的晚,进去是人几乎已经到齐了,当她们二人出现时,宴会有一瞬的寂静。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夷安郡主的名声不太好,性格刁蛮,众人都恨不得离她远远的,省的不知什么时候触了这位小祖宗的霉头,平白受了责罚,落得难堪。
更是因为平日不出席各种宴席的敬和长公主竟然露面了。
眼前的两位红衣小姑娘都生的好看,又做了细致的打扮,乍一看去,眼底皆腾起了惊艳之感。
惊艳过后,又有人眼底划过不屑,再好看又如何,不过是血统卑贱之人而已。
宋乐仪淡淡扫过众人,那些没来得及收起眼底不屑之人顿时心间一紧,生怕自己惹了这位小祖宗不如意。
好在夷安郡主只冷看了一眼,便伸手牵着赵元敏走了,望着两人谈笑的模样,众人眼底一片惊愕,这两位怎么玩到一起去了连着刚才对敬和长公主的轻蔑之心都收了收。
不远处有一条活水溪流,从东首蜿蜒而来,溪水叮咚,蜿蜒曲折,将镇国公主府分成了两半。
南为外院,北为内院。
小溪上架着数座木质拱桥,走过去便是内院。因为府内养着不少面首的缘故,男宾们被安置在了内院,而女客们则驻足外院。
顺着溪流越往西走,溪面越宽,最终汇入一处池塘。
池塘的水面反射着细碎的阳光,岸边垂柳倒影在水中,池中的荷花睡莲纷纷绽放,空气中阵阵清香,莲叶之下偶尔三两条鲤鱼游过,交映成趣。
如此雅致的景色,定少不了贵人们驻足观赏。
宋乐仪和赵元敏也在这里,两人正立身在池塘旁说笑着。
稍微一转身,银红衣衫的小姑娘便看见了另一边的赵彻。
他身边不外乎是上官晔和苏易。
乍一看去,三人显眼的很,个个家世不凡不说,又生的容貌俊美,此时站立一处,分外引人注目。
赵彻似乎偏头对上官晔说了一句话,水青衣衫的清俊少年便扬唇笑了下,而一旁的苏易则是合了扇子,捧腹大笑不止。
少年意气,风华正茂。
不少贵女们遥遥一望,便羞红了脸颊,却仍然似有似无的瞥上那么一眼,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更有大胆的贵女落落大方的盯着他们看。
真是招蜂引蝶啊
宋乐仪轻摇着团扇,轻嗤一声。
她越想越觉得不忿,她与赵彻同样声名狼藉,怎么对她大家便是唯恐避之不及,更是无人愿娶,到了赵彻这儿就完全反过来了
可不是,等他从蜀国回来之后,更有一大把姑娘争抢着想嫁给他呢
如此一想,宋乐仪心下更不好受了,她忍不住抬头,也直愣愣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赵彻一直分了一缕余光注意着宋乐仪,此时感受到她的视线,当即落落大方的朝她看去,勾起唇角回了她一个灿烂笑容。
宋乐仪“”
被人捉了个正着,她忙摇着手中团扇,转头看向一旁的垂杨柳。
而注视着赵彻的贵女们则小声惊呼,心里感叹,这豫王殿下一笑,当真俊美无俦,脸蛋上的红晕更明显了起来。
身旁的赵元敏手里也握着一柄团扇,一边轻摇一边笑道“这团扇握在手里一点都不粘腻。”如此贵重的扇子,她倒是第一次用。
扇面双面缂丝,上面织着凤栖梧桐,四边为紫檀木框,手柄为白玉,触感清凉,工艺繁复华丽,一看便知是珍贵精巧的东西。
宋乐仪手里的那把团扇和赵元敏的那把模样差不多,只不过上面的花样为折枝牡丹。
闻言,她笑意吟吟道“郑司珍亲自监制的,自然是好东西。”
赵元敏惊讶,随即又了然,她道“郑司珍惯会讨好人,若不是你,我怕是连个团扇的影儿都看不到。”双面缂丝工艺复杂,向来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宫人见风使舵惯了,除非皇兄赏赐,否则她真的见不到什么好东西。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
“臣女见过夷安郡主。”
宋乐仪顺声看去,凝眸半晌,才从模糊的记忆中回想起她的名字,原来是上官江月。
上官江月是上官晔同父异母的姐姐,如今十五岁。
说起来,上官晔的父亲上官陵也是个混账东西,早些年养了外室,竟然在正妻诞下子嗣之前先生了两子一女。
而他的正妻,也就是上官晔的生母,约摸在上官晔六岁的时候就病逝了。病逝不到一年,宣平侯便迫不及待将外室柳氏接进了侯府,抬做了正妻。
大越一向奉行嫡长子继承制,只有在嫡长子极其无能的情况下,方才考虑嫡次子。
柳氏扶正之后,她所生的两子就成了嫡长子和嫡次子,上官晔便成了嫡三子,一时间,不仅多了哥哥和姐姐,连着他宣平侯世子的身份都好生尴尬。
好在宣平侯上官陵没有糊涂到底,明说了世子之位非上官晔莫属。
不过也正是这句话,使得他两位兄长和继母,三番五次的对他下手。
想着上官晔后来的模样,和他眼底终年不化的霜雪,宋乐仪默默叹息,他到底还是心难甘,意难平吧。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把聚光灯打到宣平侯府。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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