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蓉称霍珩为世兄,其实非常合理,晏祖父和霍珩父亲就是挚友,两家可以称得上是世交。
甚至她还能称他一声表兄,因为霍珩早逝的母亲也姓彭,和晏蓉的母亲彭夫人同出召陵彭氏。虽然血缘关系很远了,二人也没见过几面,但在这个以宗族为单位的古代,这同宗姐妹的关系却是不可否认的。
不过晏蓉还是选择称霍珩为世兄,不远不近,距离恰到好处。
她微笑说完一句话,霍珩却未见神色稍霁,狭长的眸子微咪“哦你知道我等为何而来”
这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但他心中戒备已经提高到顶点。她竟然能知道自己为太尉府而来霍珩立即想起昨夜离营时那莫名的窥视感。
他心念急转,既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进一步透露情况。
缓步行至窗边的矮几,他在晏蓉刚才所坐位置对面跪坐下。不管怎么样,她情报能力不容小觊,霍珩已经将人放在能和自己平等对话的高度。
“世兄可知洛阳已是暴风雨前夕矣。”
霍珩不置可否,晏蓉一笑,缓声道“世兄大才,想必是知道的。”
“洛阳动荡,小妹身似浮萍,为自身计,不得不提高警惕,多多收集各方信息。恰巧,小妹手下有人在太尉府,多少有些权力。”
晏蓉坦言,时间并不多,她希望今日就能解决此事“田崇虽病重,但太尉府依然极其重要,因此我曾下令,不拘大事小事,但凡有异常的,俱报与我知。”
“当初不过因谨慎之故,却是知悉了太尉府西苑有些不同寻常之事发生。”
晏蓉歉意一笑“不想又时机恰好,小妹竟知晓了世兄折返洛阳之事,因而”
她住嘴不说,跪坐着给对面的霍珩一抱拳“冒犯之处,请世兄见谅。”
晏蓉把话说得这么漂亮,什么恰巧,什么谨慎,统统都是废话,中心意思就一个,我知道你对太尉府那表面荒废实则乃私牢的西苑有所图谋,刚好我手里有人,问你需要不需要
霍珩自然是听得分明的,沉吟片刻,他忽然一笑,抬出手虚扶了晏蓉一把,道“若能得世妹鼎力相助,愚兄感激之至。”
不管晏蓉来者善或不善,二叔安危为重,这突然出现的助力,咬手与否他都接了。
霍珩去年才得知二叔未曾战死,之后,他立即重点照顾太尉府。可惜田崇能把持朝纲二十年,可不是吃素的,他重病前太尉府极难渗透,后来卧病在床,但规章制度仍在,送人进去不必以前容易多少。
时间太紧,人手安插有限,而且就算人进去后,一时很难往上爬。
霍珩反复斟酌过,欲趁凉州军进洛阳,大乱起,太尉府成为旋涡中心时,里应外合,趁乱硬抢。只是他已经把从前现在的探子都调动起来了,依然不是十分有把握。
这种情况下,如果多了一个有权力的内应,事半功倍,成功率大大增加。
霍珩最忌惮的,就是伤了叔父性命,晏蓉此来可谓及时雨。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他少年时都不冲动,更何况现在他立即点头答应。
于是,这对几乎是素未谋面的“世兄世妹”,一时如久别重逢的挚友,好生寒暄几句后,霍珩又说“世妹慷慨相助,愚兄感激涕零,不知世妹可有何为难之处愚兄不才,望能略尽绵力”
什么为了致歉帮助,听听就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上门来帮忙,肯定是意图的,等价交换才是正道。
二叔安危在前,霍珩打定主意,只要对方要求不伤及他的根本,这笔交易他就会立即应下来。
要是对方不识趣,那,他会想办法让她改变条件的。
霍珩淡淡微笑“世妹只管说来,莫要有所顾忌。”
晏蓉嫣然一笑,为简陋的小酒馆平添上一道亮光,“世兄体恤。”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她微微低下头,似有些羞赧“小妹确有些为难之处。”
“世妹且说。”霍珩眉峰不动。
这两人一唱一和,演技精湛,粗豪如霍望有些受不了,偏事关要紧,他分得出轻重,只能按捺住。他侧头看了看陆礼,这家伙看得津津有味,他翻了个白眼。
“既然如此,小妹就坦言相告了。”
霍珩极具威势,哪怕现在状似温和,气势也比怀帝这个天子强多了,晏蓉却谈笑自如,丝毫没有影响,她见铺垫已经完成,于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
“大齐君王无道,奸佞频出,今已大厦将倾。”
作为大齐皇后,她这话说得平铺直叙,无一丝波澜“小女子蒲柳之姿,无力救国救民,居长秋宫,亦非我所愿也。惟愿趁此时机全身而退,返回太原,承欢父母膝下。”
晏蓉笑意已敛,十分认真一拜“我居洛阳四载,虽小有势力,然大乱起却不敢妄言能保存自身,能顺利出洛阳返回太原,还望世兄助我一臂之力。”
她的美眸闪过希冀,霍珩却一怔,他万万没想要,这个就是晏蓉的目的。
如此淳朴,如此让人诧异。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霍珩身后诸人更是面露惊讶,毕竟在之前,他们满心警惕,琢磨着晏蓉会借机提什么过分要求。
离开洛阳确实并非易事,但相较于他们之前所想,现在真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世兄等,难道以为我对冀州有何企图不成”
晏蓉不禁苦笑,她能找到这里,下的功夫确实有些多了,对方如临大敌不奇怪。实则她方才所说的,却是自己眼前最大的困难,各人处境不同而已。
“于冀州,于霍氏,于世兄,我唯有歉意矣。”
“我早该向世兄当面致歉。”她站起来,对霍珩深深一福身“悔婚非我所愿,却有负于你。”
这是她和霍珩之间最大的问题,晏蓉却直接说了出来。悔婚之事,确实存在,她家做得不对,没什么好推诿的。
“你若要责怪我,我自受之,只盼你莫要以为,太原晏氏皆背信弃义之辈。”
忆起当年艰难,她有些悲伤,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霍珩喉结滚动一下,长身而起,亲自俯身,用双手扶起她“天意弄人,非你之过。”
晏蓉说的是真话假话,霍珩能分的清,此刻戒备已消,嫌隙全去,他声音放缓“你莫要耿耿于怀。”
霍珩感同身受,两人同为当年那场战役的受害者,彼时他已极不易,太原晏氏想必更甚。因此当年接到信笺,不管是他本人,还是霍家,都没有责怪对方。
只是若没有那次意外,两人,该是夫妻了吧
如此一想,他看向她的目光难免添了一丝复杂。
“谢世兄大度。”
得到确切的谅解,晏蓉心一松,她再福了福身“今日突然造访,阿蓉自知此举多有不妥,恐世兄已不喜。”
她苦笑,先前她并没接触过霍珩,恐怕再来一次,还会做出如此选择。
“阿蓉厚颜,还望世兄怜惜阿蓉独身在洛阳,多有不易,能原谅阿蓉鲁莽。”
“世妹不必愧疚。”
说开了,霍珩不但能理解晏蓉的做法,相反还很认同,颔首“洛阳虎狼盘踞,多多谨慎亦不为过。”
他下意识想起初见时她的自信飞扬,忽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霍珩难得对一女子有了欣赏之意,他再次俯身,扶起晏蓉,温声道“你我世交,即使并未襄助于我,我亦应伸出援手。”
这话不假,晏蓉所求之事,单凭父辈交情,他也是能施以一定援手。当然了,前提是确实她无害。
他徐徐道来,态度和熙,早不似方才般隐带防备。这一刻晏蓉是感激的,孤军作战四年多,终于遇上一个说愿意无偿帮助她的故人。
她百感交集,一时心中酸楚,眼眶一热差点掉泪。
好在记得场合不对,她忙垂下眼睑,遮住眼底微微泛起的水光。
这么一低头,却看见一双古铜色的大手。霍珩扶起她,还未松手。
青筋微现,上面还有细碎的伤痕,这是一双常年习武拿重兵器的手,很大,很烫,很厚实,还很粗糙。
夏衣单薄,他握着她的小臂,她能感觉到上面兵刃磨出的老茧,温度已透过衣料,熨烫到她的肌肤。
晏蓉脸颊有些发热。
刚才心有挂碍未曾察觉,现在才恍觉眼前是个健硕的成年男子,高大,魁梧,她这辈子长得已算高挑,头顶却才到他的脖颈处,他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
两人站得很近,陌生的男性气息包围着她,很干净,很醇厚,如他的人一般不容忽视。
她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动了动手臂,他却并未收回手,她微诧“世兄”
她仰头看去,不想,正正好撞上他的双目。狭长如鹰隼一般的锐利眼眸,瞳仁黝黑,幽深不见底,似有旋涡将人一吸到底。
晏蓉的心忽一颤。
“世兄”
“嗯。”他松开手,虽慢半拍,但态度自若,方才一幕仿是错觉。
晏蓉眨了眨眼睛,有些困惑,余光却见他唇角动了动,似乎微微笑了笑。
“此处多有不便。”
不过不等她琢磨明白,霍珩已缓声道“世妹,我们进里面说话”
“好。”
既然已彻底化干戈为玉帛,接下来该商量具体合作步骤了,晏蓉立即方才的小疑惑抛在脑后。霍珩侧身上前一步,推开柜台旁的小门,让她先行。
她也不爱推来推去的谦让,微福了福身,先一步进去了。
小酒馆狭隘,她从他身前而过,一缕香风幽幽,沁人心肺,霍珩脚步微微一顿,紧随其后。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中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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