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陈佩

    烈烈寒风刮过, 扬起羃离下的白纱,一点晶亮翠色骤然闪过,锋芒乍放,在一片雪白中尤为醒目。

    这羃离人, 竟有一双绿眸。

    传闻扬州陈佩, 有异相,天生碧瞳。

    他淡淡垂眸, 静观战局片刻,眼见伏击者颓势初现, 薄唇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走吧。”

    他收回视线, 就要转身离开。不想恰在此时, 下方远处的霍珩突然一侧头, 直直往这方向看来。

    陈佩迅速一缩, 躲进身边的巨岩之后, 他笑了“竟是这般敏锐吗”

    要知道他这个地方是特地选的, 阳光照雪格外刺眼,下面根本无法看清楚上方情形, 且诸人又一身白衣。

    霍珩居然仅凭第六感就发现端倪了,可见其观感之强。

    强大的对手。

    有趣。

    缓了一阵子, 陈佩微微探头, 往下瞄了眼。

    见霍珩已收回视线, 山壁攻势减缓, 大局将定, 他环视一圈后, 正打马往那辆描金绘彩的婚车而去。

    这时,婚车的大红帷幕被撩起,探头出来一个戴珠翠头冠,着大红吉服的妙龄女子,她和霍珩距离极近,正仰首和他说着什么。

    霍珩微微下身躯,似专心倾听那喜服女子说的话。

    距离很远,完全看不清女子的面容身段,只能看见那乌发与大红喜服之间,有一小段冰雪般的玉白,项颈隐隐优美的弧度,昭示着这是何等风华的一名佳人。

    “北姝么”

    南姝柔媚入骨,自有一段迤逦风光,也不知这北姝,是否可再胜几分

    陈佩玩味勾了勾唇,不过他也并非沉迷女色之辈,再多的美人,亦不过作锦上添花之用,随意一瞥即收回视线,也未在引起霍珩注意,淡淡道“走。”

    一行人毫不犹豫转身,一护卫拱手请示“主公,云川先生那边”

    陈佩微服出行,轻车简从,千里迢迢前来太行山,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围观这么一场战役的。

    实际陈佩并没有晏庆想象中在意这件事。扬州富庶,一年两熟,粮草充裕,他拥有天然优势,即便是亩产两石的良种,也对他构不成太多威胁。

    他浑然不惧。

    当然了,他也不希望北方有人坐大,尤其是在他一统南方腾出手来之前。

    所以接到晏庆来信,他还是给出了一个可行度很高的主意。

    却没想到,最难的火箭运输问题解决了,西河这批死士却连真正的目标都没能发现。

    “废物。”陈佩冷嗤一声,面色淡淡。

    他不愉在所难免,近日两件事,不管是主要的还是顺道的,没一样顺遂,是个人情绪都不高。

    陈佩之所以跋山涉水,亲自踏足北地,乃为拜访一隐士高人,云川先生。

    这云川先生隐居太行,极其低调,名声不显,却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有大才。陈佩一心腹谋士多年前偶然得知此人,又见主公求贤若渴,于是大力举荐。

    陈佩大喜,知道隐士多高傲,他微服亲自前来拜访,欲请先生出山。

    可惜他最终失望,数顾庐舍,云川先生皆以年岁已高,无意俗世诸事为由,断然拒绝。

    陈佩最终还是放弃了,离开前忽想起晏庆求策之事,想着不算远,这才来旁观了一回。

    提起那个极为倨傲的云川先生,陈佩冷冷道“沽名钓誉,不识抬举”

    “那就杀了吧。”

    他轻描淡写“让青木领人过去,庐舍上下,一个不留。”

    不能为他所用,那就不必留了。

    霍珩不动声色地再次扫视两侧峭壁,正午的阳光最烈,皑皑白雪反射出刺目的光,他眯了眯眼,那若有似无的窥视感消失了,没有再出现。

    “表兄,这是怎么了”

    晏蓉有些担心,她也跟着打量四周,只是在车内待久了猛一下见强光,眼睛不适有些想落泪。

    她眨了眨眼,已经有一只大手盖住她的眼帘。

    “无事。”

    霍珩驱马再上前一步,直接让自己身体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再仰望。

    他安抚她“我们很快就能再次启程了。”

    战斗已经进入尾声,由于己方准备充裕,且对方目标泰半放在粮车之上,因此只有粮车被焚毁部分,人员几乎没有出现伤亡,待打扫好战场,就能继续启程。

    “嗯。”晏蓉应了一声,刚要缩回去以免他分心,余光却瞥见地上箭矢,她忍不住“咦”了一声。

    “这箭”很古怪。

    缠着浸油麻布的箭头还在燃烧,箭身却很粗糙,削好以后甚至没有打磨平整,还带着非常多的细小棱角。箭羽却很规整,一看便知是擅长制箭的工匠造出来了的。

    箭羽和箭身风格截然相反,想必箭头也是。

    “难道,这箭矢是临时制作的”

    晏蓉一想又觉得不对,太行山戒严,这么多生面孔工匠肯定进不去,而且优秀的制箭工匠,就算再赶工,他也会习惯性磨一下箭身的,棱角有的但绝不会这么毛糙。

    她曾去过晋阳城的制箭工坊不止一次,对于造箭工艺和工匠习惯,也了解到一些的。

    这火箭,很像是两批人分工制作的。但是那里来这么多不讲究的工匠呢需知箭矢这玩意,看似细小其实学问很大,长度平衡等等问题缺一不可,不然造好也射不远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霍珩却说“回头把俘虏审一审就清楚了。”

    他一开始就发现箭矢问题,而后又察觉峭壁上的异常,他已下令留几个活口,等出了井陉再严加审讯。

    重重关卡,晏庆先前又折了许多人手,他居然还能完成伏击,实在有些让人诧异。

    内里种种,审过便知。

    很快,战役结束,伏击者除了零星逃遁进山的,余者皆击杀,只除了几个特地留的活口。

    霍珩扫了眼那几个恍似樵夫猎户的中青男子,后者瑟瑟发抖,他下令继续前进。

    接下来再无阻滞,一路顺遂出了井陉,已是傍晚,迎亲队伍入了丰邑,在官衙下榻。

    霍珩一边吩咐仔细安置晏蓉,一边让人立即提审活捉的几个伏击者。

    陆礼已观察过着几人的手,按照手掌茧子的厚度和位置,他判断,这几个人还真仿佛是猎户。

    霍珩皱了皱眉,立即命人夤夜察看太行山脚的大小村庄,目标是村中的猎户樵夫。

    审问结果先一步出来,察看慢一步也来了。

    这些伏击者,居然泰半是太行山脚的猎户樵夫,其中猎户居多。

    先是某一小撮贫苦娶不上婆娘的猎户,去大城里卖猎物时解救了一个落难的流民少女或寡妇,这被解救者样貌虽非顶尖,却都是在水平线上,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于是就救命之恩已身相许。

    猎户欣然应允。

    贫民成亲很简单,最郑重的,也就写个婚书上衙门落下户籍,但更多的是往家里一领往炕上一拉就成了。鉴于如今山脚城镇村庄的戒严,生面孔不许靠近,所以这些猎户写了婚书上了衙门,新婆娘被仔细询问并搜身后,才被领回家。

    娶流民其实是常事,这么乐滋滋生活了几天,村里人就习惯了,诸人不再注目后,变化就来了。

    趁猎户上山,他的老母亲突发“急病”昏迷,被担忧又孝顺的儿媳推进城里看病了。而后,老母亲留在医馆治病,儿媳妇匆匆回来收拾换洗衣物,并和急上火的夫君一起赶往城里。

    心急如焚的猎户去了城里,再没见过老母亲,反而婆娘态度突变,冷冷表示,想要老母亲活命,就听她的,不可泄露消息。

    母子相依为命多年,惊怒的猎户最后从了,而这“婆娘”头一件事,就是让他领着,夫妻去拜访附近村子的猎户。

    所拜访的村子都是特地选过的,不远不近,和原来村子村民联系很少,只猎户们上山常常碰面,偶尔还合作,倒是熟悉。

    就这样,滚雪球一般,最看重的人性命在对方手里,猎户们又怕又惊,稀里糊涂听命。下一步,就是每天上山,猎物有人准备,他们就专心制作箭矢即可。

    但凡以打猎为生的猎户,没有不擅长制作箭矢的,他们制作很简陋,但丝毫不影响实用。这回箭羽和箭头是对方准备的,这物事细小,儿媳们去城里探望“病人”时,每次揣怀里一些,冬衣又厚,成功避过搜查。

    于是,这大量的箭矢就造了起来,接着就是喝水的竹筒偷渡火油,身穿麻布衣服偷渡麻布,一切准备就绪。

    太行山连绵不绝,最难的箭矢运输问题解决后,死士们总有办法潜进山里的,于是,伏击开始准备。

    这时候其实猎户们已经察觉不妥了,可是贼船上了就下不来了,更何况亲人还再人家手里,这么犹豫几天,参与制作箭矢的猎户们统统被“相约上山狩猎”去了。

    这下子,连自己的命也在人家手里了,杀了几个刺头以后,剩下的都服帖了,于是,被迫成为伏击者的一员。

    “那些个愚民”

    霍望一拍桌案,怒道“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偏又贪生怕死,生生被这些个人拿捏得死死的”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猎户中也有冀州治下良民,居然伏击了给予他们安稳生活的冀州之主。

    霍望是个粗人,一腔愤怒不知怎么宣泄,和主公议事也不好爆粗,他咬牙切齿一阵,“呸”了一声“晏庆这个歹毒狡诈的老匹夫,某一天总要活剐了他”

    “此事,必是晏庆所为不假。”

    霍珩缓缓开口,食指扣了扣长案,他摇头道“只是这计策,却不似他平日之风。”

    要知道晏庆此人,一向大开大合,能威逼绝不利诱,能利诱绝不游说。譬如他当年会直接上门要挟晏珣,让晏蓉进洛阳;又譬如他会直接使人接触彭澈,以借兵为诱饵令其服从。

    这么诡异,这么细腻的计策,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陆礼沉吟“莫不是,西河新投了一位谋士”

    “并无。”

    霍珩非常肯定,他眼线埋藏得深,这么大一个活人,哪怕晏庆秘而不宣,他也能发现端倪的。

    “陆先生,你明日先安排人去太原,将此事相告,另外失踪猎户之事也需处置妥当。”

    搜查医馆的人已经出发了,不出所料应是人物楼空。只是沿途山脚村庄的情况仍需彻底核实,且这事也得广而告之,提高官吏及百姓的警惕性。

    陆礼拱手“诺。”

    此事只能先这么处理了,晏庆在西河,就算明知他干的,也只能留着以后算总账。陆礼又说“此事交给在下即可,主公且安心回邺城,吉日将近,主公大婚为要。”

    霍珩自然知道成婚要紧,只是晏庆屡次挑衅他,来而不往非礼也,虽战机未到,但也不妨碍他先回敬一把。

    他眼睛眯了眯。

    等诸人散了各自忙碌,霍珩留下霍望,让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一通。

    “去吧,不必留手。”

    晏庆膝下子嗣不丰,仅早年有两姬妾各诞下一子,如今都长成能争权夺利的年纪了。此二子势成水火,恰好霍珩这边有一个细作,和其中一子套上关系。

    霍珩本来想留着这钉子以后用的,但现在他不介意提前。

    打蛇要打七寸,有一腔雄心壮志的人,想必极看重承继衣钵的儿子吧要是两位公子或者其中一个发生什么意外,想必晏庆会极痛心,气急败坏的

    霍珩挑唇一笑,目光冷冷。

    霍望领命而去。

    既诸事已安排停当,霍珩沉思片刻,站起,往后院而去。

    晏蓉安置在后宅正院,她梳洗整理妥当了,只是还没睡下,她知道霍珩处理完事务后,肯定会往这边来一趟。

    “怎么还没睡”

    连日颠簸在路上,她肯定累的,霍珩看一眼申媪等人,面带关切“你不累么还不歇下。”

    “你也勿要看阿媪她们,是我要等你的,我不困。”

    晏蓉领霍珩进门坐下“表兄,那事如何了”

    她可不是一般深宅女子,霍珩也不隐瞒她,于是细细将诸般情形说了一遍。

    晏蓉闻言十分诧异“晏庆居然会如此迂回行事莫不是另有人献策”

    她家从前和西河来往更频繁,亲身接触更多,她一听,就知道不是晏庆乃至麾下一干旧谋士的行事作风了。

    她有些惋惜也有些愤恨,惋惜那些被逼迫着家破人亡的猎户。他们本是无辜的,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虽清贫,但也宁静。可惜一切都被背后如晏庆般的小人破坏了。

    “或许罢,我已命人处理了,你莫要担忧。”

    成亲吉日在即,霍珩不想她多费心,温言安抚一阵,看她情绪恢复了些,就笑道“阿蓉,明日即是十一月十六,你当好生歇下才是”

    成婚之期就在眼前,这可不是个轻松活计,他无妨,只是她身子骨娇弱,当好好养精蓄锐,以免吃不消。

    晏蓉瞅了他一眼,霍珩眉目温和,隐带关切。

    嗯,这男人很快就是她夫君了。

    那好吧,晏蓉也知道自己使不上力,干脆就不再操心,从善如流颔首“那好,我不管了。”

    她扬起小巧的下巴,往门口方向点了点,示意他该走人了。

    “师兄慢行,恕阿蓉不远送了。”

    她拖长的调子,听着有几分俏皮,霍珩要被请出门,他睨了她一眼,干脆利落站起。

    “好,那为兄就先回去了。”

    再过二日,看你如何再赶人出门

    晏蓉完美接受这一信息,她眨眨眼睛,笑吟吟亲自关上门,两日后的事,两日后再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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