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心意

    申媪很快取了伤药, 晏蓉却不让她进来,自己出去取了,并亲手给他包扎。

    霍珩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头埋在她的肩窝, 足足有盏茶功夫。

    “你莫要担忧。”

    他缓过来抬头, 看着妻子关切的眼神,扯了扯唇角,如此安慰道“我没事,都过去了。”

    事实上, 时间是疗伤的最好的良药, 霍珩说得没错, 这是确实已经过去十年有余了, 最震惊悲怆的时候早已过去,只余下隐隐作痛的创疤。

    “自母亲逝世以后, 父亲却再未见过柴氏一面, 直至他出征战亡。”

    彭氏一直以来的期盼,居然就这么意外实现了,不知道如果时光倒流, 她会不会再做一次。

    真不知那几个当事人是什么感受晏蓉忍了又忍, 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母亲这是何必呢”

    “她还有孩儿呢, 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晏蓉实在没办法理解这种恋爱脑, 有优秀的儿子, 有高贵的地位, 衣食不愁,呼奴唤婢,至于为了个男人死磕吗

    再不济,可以另外找点事做做,打发一下时间啊,相信她的婆母和夫君肯定会很支持的。

    等儿子上了位,她就是老太君了,说句实际点的,若是届时她想再出口窝囊气,想怎么磨搓柴氏就怎么磨搓。

    生命多可贵啊,乱世里多少人想活都活不下去,她却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难道就不想想自己的骨肉吗”

    这个问题,霍珩其实也曾在母亲灵堂前问过,可惜他永远得不到答案。

    因此他只能沉默。

    半晌,霍珩低声问“阿蓉,你也觉得她做得不对么”

    这个“也”字,说明了很多问题,因此晏蓉也不妨畅所欲言。

    她十分肯定地说“不能爱己,如何爱人需知情爱一事虽脍炙人口,但怎可奋不顾身,不为自己留下数分余地”

    晏蓉不否认两情相悦的美妙,但她认为,不管何时何地,都不要忘了爱自己。世事多变,沧海尚能变桑田,怎可全无保留

    霍珩闻言,罕见有几分恍惚“祖母从前也是这么说的。”

    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尤其是母亲自杀以后。

    十多年后的霍珩,也品尝到了情爱的滋味。他看向妻子,晏蓉眉目柔美婉转,他却犹记得,当初自南北宫大火奔出的她,一身狼狈,却又是怎样的自信坚毅。

    燎原的大火尚且困不住她,她的求生欲强大得让人无法忽视,重重艰险依旧无法阻挡,她杀出重围,如涅槃火凤,耀目得能灼伤人的眼睛。

    “此身乃父母所赐,当好生珍重,即便鹣鲽情深,亦勿忘爱护己身。”

    她轻轻说着,他突然一把将她抱住,很紧很紧,“你说的很对,正该如此。”

    他突然有一种被人认可的强烈快慰感。

    今日说的一切,霍珩此前从未与人倾吐过。且他身份使然,除了母亲刚逝时祖母说过两句以后,之后也再无人敢在他跟前发表意见。

    积郁心中已多年,今日一吐为快,他很庆幸自己娶了一个心意相通的妻子,如此契合,如此相投。

    夫妻相拥良久,他松开她,嗟叹一声“若母亲性情,如你或二婶母一般,当年之事,将截然不同。”

    迟来了十数年的一番倾吐,彻底解开了霍珩的心结,他终于能平静地谈论当年的事。

    晏蓉的注意力却放在另一处,她奇道“二婶母”

    霍温之妻也英年早逝,不过这个并不是秘辛,因此晏蓉在嫁入霍家之前就知道了,霍二婶死于兵祸。

    听说当时霍襄奉诏剿匪在外,带走了过半部曲,谁知底下一个大将密谋叛变,借机与人里应外合占据邺城。

    前方战况交着,霍襄无法分身,只能分兵交于二弟霍温手中,让他驰援邺城。

    听说霍二婶就是死于这场兵祸的。

    难道里头还有什么讲究

    霍珩颔首“二婶亦是自尽,然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

    原来,彼时正值彭氏新丧,柴氏乖觉领儿子回娘家避风头。而荀太夫人则返回娘家幽州探望老母亲,她特地把刚丧了母的霍珩也带去散散心,三儿媳麻氏也带走了,仅余精明能干的二儿媳卞氏留下,代为打理家务。

    邺城落入敌手,卞氏亦然,霍温领大军折返,敌军眼看不敌,于是将卞氏押上城头。

    彼时,正是这场攻防战的关键时刻,霍家军一旦退却,战机就失,待敌军援军一至,邺城能否夺回也是未知数。

    卞氏的夫君儿子都在城下,然霍氏二百年基业怎可毁于此,她眼见霍温痛苦挣扎,竟怒喝一声,大力撞向正指着颈间的尖刃。

    她被俘以来,一直以柔软姿态示人,看着全然无害,骤不及防之间,竟然让她成功了。

    血溅三尺,卞氏当场身死,既解了霍温两难,也无限激起大军血性,最终邺城夺回,敌首和叛将被枭首,敌军溃败只余少量四散奔逃。

    很成功的反击战,可惜牺牲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霍府大宅,再次扬起白幡。

    霍家两个儿媳,截然不同的个性,促使她们走向两个极端,一个虽死犹荣,一个让人讳莫如深。

    偏偏她们最终的死法如此相类,对比尤为强烈。

    “虽知甚是不孝,然二婶母逝世后,我亦曾设想过,若二婶母是我的母亲,又会如何”

    这是个从未向人透露的隐秘,霍珩俊朗的面庞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似不愿,似纠结,又似解脱,汇成一种爱恨交缠的神色。

    晏蓉默然,若真如此,恐怕结果将截然相反,霍二婶这种女人,让人敬佩,想必霍襄也不能免俗。

    有了夫君敬重,还有个优秀的儿子,上头婆母还甚是偏颇,对于卞氏来说,恐怕早绰绰有余了。

    这么一个优秀女人,柴氏天然地位有差,绝对玩不过她的。

    “大约再如何,她也不会吻颈自尽罢” 霍珩大约也不需要人回答,只静静地说着。

    这两个关系极亲近的女性长辈,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敬佩二婶,欣赏二婶。自己母亲除了痛心以外,更多是怒其不争。

    没错,怒其不争

    虽子不言母过,但霍珩心中除了痛苦伤心以外,还有一股郁气足足憋了十几年。

    怎么可以如此痴狂

    怎么可以轻易就舍下了他

    他这个十月怀胎诞下的儿子,当真让她生不出丝毫眷恋之情吗

    他面上最终浮现一丝痛苦之色,闭目以手附额,良久,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抱紧晏蓉,低声说道“阿蓉,幸好我遇上了你。”

    哪怕没有刻意想过,但潜意思里,他心目中的妻子就是这样的。

    他还是比父亲幸运的,霍珩如此认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理想中爱人和爱情。

    晏蓉无声叹息,只探臂回抱他。

    夫妻交颈相拥,很久很久,彼此无声,在静谧的内室渡过了半个下午,气氛开始有些低迷,但渐渐变得温馨。

    最后霍珩先动了,他抚了抚她的发顶,“阿蓉,该用晡食了。”

    他眸光和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倾吐相拥过后,感觉彼此的心都恍惚是贴在一起的。

    晏蓉温顺点头,“嗯”了一声,刚动了动,却觉得左腿被压得发麻,动了动,疼得她龇牙咧嘴。

    “很疼吗”

    霍珩大手力道十足,仔细替她揉着腿脚,这种酸爽感觉简直难以言喻,晏蓉一下子就忍不住,优雅全无,“哎呀哎呀”叫唤个不停,泪花都出来了。

    但不揉,感觉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霍珩狠了狠心,快速替她揉捏着筋骨。

    这揉捏不带半点色欲,不过也足足半盏茶功夫才好,晏蓉裙摆捏出的皱褶,金钗都晃掉了一根。

    霍珩捡起金钗替她簪上,皱褶抚平,又替她抹了眼角泪花,拉着人往偏厅行去。

    夫妻俩剑拔弩张进门,出来柔情四溢,屋里侍候的诸人见了,自然是很欢喜的,申媪有些疑惑,小心看了眼主子。

    晏蓉跟在霍珩身后,被拉进了偏厅,她微不可擦摇了摇头,乳母自然是亲近的,只是这事,她却不能透露。

    事实上,她还有点疑惑,话说柴氏现今如何了这段时日也没听说过霍琛的生母。

    不过现在她却不问,夫妻气氛前所未有的好,她可不想破坏。

    有机会在说吧,没机会就算了。

    夫妻情意正浓,当晚却没有敦伦,霍珩忆起亡母,并未心思干那事儿,二人只相拥共枕而眠。

    霍珩缅怀旧事,有苦有乐,晏蓉听得入迷,不时询问几句。这般说着说着,不知话题怎么提到荀太夫人,继而提到老太太对霍琛母子的态度。

    她想起白天的疑问,就随口问了一句。

    “父亲逝世以后,柴氏就主动搬到郊外别庄居住,那天霍琛意外堕马受伤,祖母就遣人知会她。”

    霍珩唇角勾了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全妪匆匆去了,却刚好碰见她与陌生男子野媾。”

    晏蓉“呀”了一声,惊得一骨碌爬起来坐着,不可置信盯着他。

    交媾,即为男女交合;野媾,顾名思义,即是幕天席地在作那档子事。

    “那等心思深沉的妇人,干出不知廉耻之事,亦不足为奇。”

    霍珩冷哼一声,话中极尽讽刺,他将妻子拉回来,用锦被捂住,这天儿冷,她本就不是个强壮的。

    当时事发,已是霍珩掌家,他可不似父亲般因爱意一叶障目,对柴氏充满信任,他当即下令彻查,无需太久就水落石出。

    原来,与她偷情的男子乃是她陪嫁的一马奴。柴氏心机手段不缺,却自年少时始,独独钟情于这名马奴。将军嫡出幼女,自然不会嫁个马奴的。而柴氏虽与此人有情,却也不妨碍她另嫁他人,借婚配实现野望。

    不得不说,柴氏一直以来还挺成功的,如果彭氏不自刎,霍襄不早逝的话,她应能借着这份“热恋”,为娘家和亲子谋得更多权柄。

    说不定待儿子长成,她还会筹谋更多。

    可惜没有如果。

    一切随着彭氏和霍襄的死戛然而止,她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不能继续待在霍家大宅碍荀太夫人和霍珩的眼,于是主动避让到别庄。

    虽是饮恨被迫退让,但来了别庄之后却有个好处,那便是可以与日日那马奴相会。

    开始还谨慎,但由于她身份的特殊性,这别庄几乎被人遗忘,无人来寻她,渐渐地就放开了些,毕竟这是她的陪嫁别庄,里外都是心腹。

    野媾是意外,却没想却倒霉催地被全妪碰了个正着。

    时下风气开放,守寡妇人再嫁常见,如果不嫁的话,养一二面首也是有的,不过一般人不会放到明面上。

    柴氏可惜的是,霍家家风严谨,而她这二十年间借着与霍襄的“情深意笃”,干出的事情太大太多了。

    霍珩乃冀州之主,柴氏一族之主,在他上位后,柴氏就缩着脑袋做人,在这当口,柴氏居然敢闹出这事

    不用霍珩及荀太夫人有动作,当夜柴氏的父母兄长就去了别庄一趟,次日,柴氏饮鸩自尽。

    她用一死,强行按下了这件事,没有再压迫亲儿和娘家的生存空间。

    晏蓉听罢,只道“这柴家也是心狠的。”

    用得上女儿谋取利益时,就毫不犹豫用了,等用不上了就立即舍弃,竟是全然不见父慈母爱。

    霍珩淡淡道“确实够果决。”

    他抚了抚妻子的脸“如你父祖般疼惜女儿者,还是少些的。”更多的是考量各种联姻,用女儿谋取家族利益。

    晏蓉心有戚戚,因此虽生逢乱世,她还是觉得自己十分幸运的。

    霍珩忽一笑,道“你日后替我生了女儿,我也会如你父亲一般疼宠于她。”

    一个如她般玉雪可爱的女娃娃,他心一软,眉目柔和,又半取笑道“阿蓉可得多努力些。”

    这人想得真多,晏蓉瞪了他一眼,不服气道“这可不是我努力就能成的。”责任一人一半好不好

    这话脱口而出,她就知道要糟,果然见霍珩眸光深了深,缓缓颔首道“夫人说的在理。”

    他盯着她不放,晏蓉缩了缩脖子,小小声说“睡了吧,我困了。”

    她不敢提醒霍珩不要忘了他妈,话罢赶紧掩嘴打了个小哈欠,连忙闭上眼睛。

    避了一时,你能避一辈子么

    霍珩心里记上一笔,决定日后得再努力些,至于今晚,时候不早了,就让她歇着罢。

    他暗暗哼一声。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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