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席散宴比男席早很多, 吕氏去元和居逗弄日渐可爱的双胞胎, 等阿宁和虎头睡了, 她兴致勃勃和晏蓉谈笑八卦, 一直等到前头宴散, 她才告别起身。
登车到大门处侯了一阵, 霍珹才姗姗来迟,他也没骑马,直接被搀扶上了车。
一阵浓烈的酒气随他扑面而来, 吕氏到嘴边的抱怨咽下,有些心疼又生气“你看看你,又喝这么多酒作甚”
她连忙上前搀扶。
霍珹躺在铺了厚厚绒面软垫的短榻上,摆摆手,“难得高兴, 与荀家表兄许久不见了。”
他睁开眼,笑道“我明日邀了表兄过府一叙,要烦劳夫人好生整治二桌席面。”
这个理由真难说不对,吕氏绞了热帕给他敷面, 只得叮嘱道“行, 那你明日可不许多喝。”
霍珹举手, 笑着应喏“标下谨遵夫人之令。”
吕氏没好气嗔他一眼,回身绞帕子。
霍珹笑意不变, 视线投向马车顶壁木料的纹路, 眸光微微闪动。
荀续那边就没这么愉快了。
他强撑着回到客院, 赏了霍府仆役并屏退, 换上心腹伺候时,脸立即阴下来了。
“主公,可是霍大郎君”
说话的人声音压得极低,正是谋臣宋奕。这位跟随了荀续足足十几年,心腹股肱,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方才宴散,他也远远见霍珹堵荀续,登时就是一阵心惊肉跳。
荀续脸色阴沉,点了点头,“他邀我明日去他家饮宴。”
宴无好宴,饮无好饮。
宾主二人面色凝重,对视一眼。
荀续心头一阵烦躁,低声怒骂道“他们这是究竟想要如何了”
他真又恨又惧,想不从,却又不敢,害怕自己以前做下的那桩事被抖落出来。届时不要说投诚结盟了,恐怕霍珩会立马出兵荡平幽州,将他剁成肉泥。
没错,荀续六年前,也参与进洛水密谋中去了。
都是年轻气盛的一方军阀,谁没点雄心壮志荀续当然也不例外。他就曾垂涎过霍氏治下的三郡沃土。
你说两家乃亲眷,荀太夫人还在
一个打小没见过几面的姑祖母,能有多深情厚谊利益当前,那点子血脉亲情简直不堪一击。他与霍珹一拍即合,并经过对方的牵线搭桥,荀续毫不犹豫和陈佩晏庆结下盟约。
四人引导了当年洛水一侧的蓝田叛军,导致霍襄晏丰邓显当场战死。
晏庆陈佩谋算不可谓不成功,可惜冀州这边却非常不顺。霍珩带领着家将精兵艰难杀出重围,回邺城接掌了祖业,他的军政才能比意料中还要强大太多,不过束发之年,就一一击退诸多虎视眈眈的强敌。
甚至他没有就此停下,而是乘胜一鼓作气,彻底一统冀州。
荀氏霍氏,强弱立即颠倒,并迅速拉开距离。
荀续很庆幸,他当年听取宋奕的计策,没有一开始就撕开脸皮,而是借着襄助名声出兵,见势不好,他赶紧更改策略真相帮了一二,给圆了过去。
苦心筹谋失败,幸运的是没露出破绽,且因他有雪中送炭的“恩义”,两家关系更胜一筹,他即使没有参与并州青州大战,也不影响结盟投诚。
当然隐患也是很大的,晏庆虽然败北,但霍珹在,陈佩更在。这两人都不是他可以灭口的,有这个秘辛被对方捏在手里,他不得不被要挟。
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与霍氏结盟,是幽州荀氏最光明的一条大道,荀续也非常识时务地投于霍珩麾下。可惜陈佩和霍珹,却如同入骨剧毒,如影随形,摆不脱扔不下。
陈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再次联络荀续,进行各种部署。荀续自是不愿,他一直努力敷衍对方,并苦思摆脱之策。这次来冀州,虽路远,但有个好处,陈佩为谨慎计,通信暂停了。
荀续还来不及喘口气,现在又上来一个霍珹。
他算是想明白了,霍珹取而代之之心不死,这两人大约是一直都有联络的。陈佩的信是不来了,但却换上霍珹与他面对面直接谈话。
荀续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处于忧虑惧怕之中,这精神紧张都快到临界点了,霍珹一出现,立即让他忧惧成怒,一时心烦意乱,如困兽般来回踱步。
“主公,主公稍安勿躁。”
宋奕连忙劝“明日先去听听那霍珹有何话说,我们再从长计议。”
路难行,那便徐徐图之,万不能先自乱阵脚啊。
宋奕又劝“主公在外,万万不可露了声息。”
被劝了很久,荀续勉强恢复镇定,点点头“就依先生所言。”
如履薄冰说的就是他,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
次日,不管荀续愿不愿意,他都准时去了城西的霍宅,赴霍珹的邀约。
小辈们的聚会,霍温没参加,因为他被通知有紧急公务,一大早就赶回官衙处理去了。
霍珹在大门阶下迎客,笑语晏晏“表兄,请。”
荀续勉强笑笑,扔下马缰,“孟宣先请。”
表兄弟并肩入去了东边花厅,吕氏嘴里虽抱怨,但整治席面却十分用心,炙鹿肉,鹿肉羹,鱼脍肉脍等等,佳肴铺陈一案,另有美酒佳酿。
霍珹轻拍了拍手,丝竹声起,一列衣衫单薄的美姬款步入了前厅,翩翩起舞。
美食,美酒,美人,荀续却如坐针毡,眼皮子半垂,酒一樽接一樽地喝着。
霍珹也不急,他慢慢品着酒,待一樽酒尽,方道“看来表兄很喜欢这酒,待回去时,不妨多带几坛。”
他微微笑着:“这酒烈,后劲也大,不过表兄只管放开喝,若是醉了也无妨,在小弟舍下歇了就是。”
荀续的斟酒的动作一滞,含糊应了两句,不过他接下来喝酒的速度不得不放慢了许多。
宴席继续,丝竹声声,美姬们一舞毕,自动自觉分成两拨,柔媚偎依到堂上两位男子身侧,斟酒侍奉,巧言讨好。
软香温玉紧贴,莺声细语,却让心下烦闷的荀续愈发焦躁。
他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扔了酒樽,一把推开探手进他衣襟的美姬,倏地站起,“孟宣你”
“表兄”
霍珹万万没想到,荀续竟如此沉不住气。这里即便是他家,那也邺城的一部分,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有否在霍珩的严密监视名单中,既然相邀宴饮,怎可不做戏做全套
可是,荀续明显不配合。
他当机立断,站起对荀续身边的诸舞姬怒喝“汝等是如何伺候的还不下去领罚滚”
荀续酒樽倒了,清澈的酒液从长案滴滴答答流淌而下,浸透了他半幅宽袖。这么圆过去挺恰当的,就连那个被推到的美姬,也以为是自己方才冒犯了贵客,吓得魂不附体,跪倒连连求饶,又被拖了下去。
霍珹带笑拱手致歉,又笑道“真是败兴,那这酒索性就不喝了,你我兄弟二人手谈一局,表兄以为如何”
不如何。
实际荀续听见要独处,他就万分抗拒,只是他知道这才是霍珹今日目的,他不得不从。
于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的表情也有些不大自然,霍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恢复如常,微笑依旧,引荀续往外。
本来,他打算把荀续带到自己的外书房说话的,谁知刚出东厅,他的心腹大管事左夷匆匆出现,远远对霍珹打了个眼色。
这个左夷,是霍珹的心腹股肱,安排往南边送信的就是他。他一直关注着大门口,因为霍温说过,难得表侄登门,他处理完紧急公务后,怎么也得赶回家见一见。
霍珹心下一沉,略略思量,他对左夷使了个眼色,让他设法拖一拖霍温。
霍珹所做的一切,都是瞒着父亲的,而荀续邀约很多,恐怕挪不出时间再次登门。
家里有两个外书房,一个在东路,一个在西路,分属父子二人。东为尊,自然是霍温用的。从东厅到西路霍珹的书房,颇有段距离,他怕左夷拖不了多久,心念一转,索性绕过东厅旁边的角门,领荀续进了后面的花园。
因吕氏好景致,因此这霍府的花园修得极大,里头有个不小的湖泊,湖泊一侧种了一大片名品红梅,而湖的对岸,则修了一个带地暖的水榭,专用于冬日赏梅。
霍珹要去的,就是距离东厅角门的不远的水榭。
来不及回自己的书房,但谈话的隐秘性还是必须保证的,不然的话,宁愿不说。
这水榭修建于湖泊之上,距离岸边足足二三十米,由一道玲珑蜿蜒的水上廊道相联通,只要命人守住廊道入口,就可以保证谈话无人能偷听。
上了廊道,绕过浮雕寒梅傲雪图的宽敞石制大屏风,就进了水榭,下仆捧着锦垫棋盘香炉温酒等物,迅速布置妥当。
霍珹吩咐,将所有隔扇窗打开,然后统统退下,他点了一个在西书房当差的管事英夫,命其领人守住廊道入口,即便是霍温前来,都不得放行。
英夫闻言诧异,但他既然在西书房当差,就是霍珹的人,因此虽不解,但也曾不犹豫,立即应喏,领所有人鱼贯退下。
饶是如此,霍珹未曾大意,他佯作观赏风景,在水榭里头细细踱步一圈,未发现丝毫不妥,又重新绕过大石屏风,亲眼看了英夫领着人牢牢守住廊道入口。
他这才放了心。
“你们究竟是想怎么样,啊”
荀续忧惧了几个月,又死死憋了一路,异常暴躁,一见霍珹转回来,“腾”一声站起,怒道“大不了,鱼死网破算了”
“你放心。”
人后,霍珹微笑彻底收敛,他压低声音冷冷道“大约鱼死了,网也是破不了。”
荀续豁出去,确实可以要挟霍珹,但却要挟不了陈佩。坐看荀氏被灭,丝毫不影响陈佩继续和霍珩争天下。
一句话让对方瞬间哑火,霍珹见状冷冷一笑,道“我劝你还是小点儿声,这邺城还在查当年的内应呢。”
“什么意思”荀续栗然一惊,睁大眼睛看着霍珹。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霍珹在棋案一侧坐下,无情击碎对方的奢望,“我那堂弟已知晓当年洛水一战有蹊跷,还获悉有内应,这邺城内外已查了有大半年了。”
荀续闻言,心脏不可遏制地缩了缩。
霍珩当年亲手斩杀蓝田军首领并枭首示众三月,并将对方身躯大卸八块弃于荒野,报父仇决心之坚定,手段之雷厉风行,让人闻风丧胆。
作为杀父仇人之一的荀续,听起来感觉是更加强烈,他至今都不曾忘记初闻此讯时的骇然。
一时冷汗湿透里衣,他跌坐在锦垫上。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连忙问霍珹“那他查得如何了可有头绪”
眼见对面的霍珹淡定端坐,尚不紧不慢斟了樽温酒,徐徐小酌,他不禁心生希望,事情应该没坏到那个地步吧
“慌什么”
霍珹果然道“他既然还到城门迎你,待以贵客之礼,你还慌什么”
“你暂且放心,目前,他还没查出什么。”
荀续面色刚一松,霍珹就补上一句“不过,日后难说。”
这一松一紧的,折腾的实在难受,荀续面色阵青阵红,心绪阴晴不定。
庆幸吧,是有一些的,但更多是忧虑和烦躁。
霍珩这表弟的能耐,他是毫不怀疑的,继续查下去,谁也不保证查不出来。而且最重要的是,即使查不出,陈佩和霍珹能放过他吗
不能的。
霍珹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他搁下酒樽,十分认真道“陈佩实力不比冀州弱,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荀续冷笑一声,讽刺道“冀州若败,我看你这姓霍的,也没好果子吃吧”
“所以,我要的并非冀州事败。”
霍珹说出今天谈话的最终目的“我和他现今的计策,只是让霍氏换个家主罢了。”
没错,陈佩和霍珹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先扳倒霍珩,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或割地和谈,或来一场心服口服的对战,都可以。
陈佩和霍珹的关系,远非荀续所以为的单纯利益交易。二人乃是旧友。旧年天子尚在,扬州和霍氏八竿子打不着,二人因为相似的际遇成为好友。陈佩脾气古怪,霍珹还是他唯一的一位友人。
再后来,陈佩执掌扬州陈氏,最初他的出手,并未因为目光远大到能看出霍珩会称霸北方,而是为了助霍珹这位唯一的朋友的一臂之力。
要不然,他没必要选霍氏,当年他不是找不到比荀续更合适的合作者。
在陈佩眼里,霍珹除了是旧友以外,还是从前他自己的一个影子。帮助霍珹,就有帮助自己的感觉。
不过时至今日,早不是单纯为了帮助老友了,里应外合除去霍珩这条拦路猛虎,是陈佩当务之急。
总而言之,现在的目标是霍珩本人。
“兖州大战不日将至,届时便是合适时机,我二人已商量周全,你按计划行事即可。”
霍珹从怀中暗袋掏出一个小竹筒,递到荀续手中,“回去看罢,立即焚毁。”
荀续条件反射抓紧小竹筒。
他面露迟疑,只是也很清楚,自己没得选。
霍珹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兄放心,计划很周全,此事必能”
“成功”两字尚未说出口,忽二人听到大石屏风后有“咔嚓”一声枯枝被踩折的脆响。
不大,但也不小,落在二人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谁敢登廊
英夫和看守廊道的都是死人吗为何无声无息
霍珹脸色一变,抄起置于案上的佩剑,迅速站起,几个大步绕过大石屏。
映入眼帘的是三张素白的脸,吕氏,以及她的两名贴身侍女。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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