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太夫人倒下以后, 就再没起来过。
她病了, 大病来势汹汹,很快就进入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阶段。
刚自城西霍宅被抬回来的时候,她问过全妪,可是全妪不敢说,她也没有追问。
怔怔望着酱紫色的帐顶, 许久后回神, 她布满细纹的眼角无声落下两行浊泪。
最后,她只嘱咐一句, 她无事,勿要往南边胡乱传消息, 扰了她孙子前头的正事。
可惜老太太并没如她所言的没事, 反而当夜就起了高烧,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不足半月, 尚疾医隐晦暗示,太夫人竟呈油尽灯枯之相,须尽快通知君侯和夫人。
至此, 全妪再不顾主子之令,立即走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通道, 将消息火速往南方传报。
彼时, 已是九月下旬, 即使中原腹地的豫州也秋意极浓。霍珩已把兖豫两州及淮水北岸的一众事务理清, 预计数日内启程返冀, 以防大雪封路难行。
晏蓉正领着申媪在收拾箱奁,衣裳鞋袜,夫妻日常管用之物,还有这几个月来她淘到的新奇玩意。有阿宁的,有虎头的,也有老太太的。
却不想,乍闻此凶讯。
晏蓉犹记得那日下午,天阴沉沉的,她刚支起窗扇说一句,等会怕是要下雨,就听见有急促的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很熟悉的脚步声,却罕见的带了急切和慌乱,霍珩自前院狂奔而回,他面上失去血色,对妻子道“我们立即回邺城,祖母病危”
夫妻俩急急上路,抛弃一切箱奁,轻车简从,出豫州,穿兖州,越山川渡黄河,踏上冀州地界。
从平舆归邺城,只用了平时不到一半的时间。
一路颠簸,风尘仆仆,晏蓉来不及梳理整理,下车后立即和霍珩匆匆往溧阳居而去。
荀太夫人已近弥留。
昔日略有丰腴的老妇人,如今瘦得脱了相,像是一层皮蒙在骨头上,面色蜡黄,皮肤像蜘蛛网般多出了许多的皱褶纹路,沉沉暮气,垂死之相毕现。
她陷入彻底昏迷已有二日,只能勉强喂些米汤和药汁维持生命,平躺上大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若非鼻端还有些紊乱的微弱气息出入,恐怕无法判断出她还活着。
“祖母”
霍珩扑倒老太太床头跪下,摸索着攒紧她的手,“祖母是我,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霍珩出身虽高,然成长过程却并非一路坦途,祖母庇护了年幼的他,养育他,教导他,及到先后丧父丧母,十七岁独掌一军,也是这位慈祥且睿智的老人站在背后支持他,鼓励他。
如今不过是一个转面,这个康健的老人就这般气息奄奄躺在床上垂死,他眼眶泛红,握着老太太瘦骨嶙峋的手,一滴眼泪无声落在床畔的垫褥上。
他连连呼唤,可惜床上人并无丝毫反应,晏蓉跪在他身侧,见他用老太太的手捂住眼睛,宽阔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她心里难受极了,也垂头落下了泪。
荀太夫人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阶段,任谁医术再了得,也无法力挽狂澜。
后脚赶回来的陆礼切了脉,在霍珩期盼的目光中艰难地摇了摇头,只开了一味独参汤,道,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
整个霍府沉浸在哀伤当中,尤其霍珩,更是不眠不休守着老太太床头。
他这样,晏蓉却不能跟着学,一场大白事在即,这内内外外的需要主人点头决断的事情太多,她只能守在溧阳居正房的外间,守着老太太照顾夫君之余,打点着各种大小事务。
自进家门后,霍珩滴水未进,再加上路上的风餐露宿,这样干熬着不行,晏蓉只能劝他“祖母说不得会醒,你这般模样,她看着不是更难受牵挂”
霍珩这才勉强起身,匆匆梳洗用了些吃食,又回到祖母床畔。
到了当天夜半,荀太夫人真的醒了。
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刚转动了一下,霍珩就发现了,他立即凑上前,大声呼唤“祖母祖母”
荀太夫人似乎听见了,眼珠子转得更急,只是足足候了盏茶功夫,她才睁开了眼睛。
她努力转头,看向孙子呼唤的方向,半晌,涣散的视线才重新有了焦距。
“伯瑾,”声音微弱,很哑,老太太干枯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笑,“你回来了。”
“是,是我回来了”
霍珩泪流满面,攒紧祖母的手,“祖母,我回来晚了”
“不晚。”
老太太吃力地说了这一句话,又对无声哭泣的晏蓉扯了个笑,道“好好过日子,我这孙子,是个痴的。你”还要好好照顾阿宁和虎头。
她急促喘着气,一句话无法说完全,晏蓉哭着点头“我会的我会好好过日子,好生照顾阿宁和虎头,还有阿彘和芽芽,祖母放心”
老太太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了结了一桩心事,良久,她喘均了气,看了眼也低头一脸哀色的霍琛和孙氏,道“听你们兄长的。”
一世富贵平安,还是不会缺的。霍琛鼻端一酸,垂下泪,低低道“孙儿晓得,祖母莫记挂。”
最后,老太太吃力将视线移到霍珩脸上。
“不让祖母当个明白鬼么”
“祖母”
她露出一抹似哭非哭的笑,喃喃道“不然,祖母怕是,死不瞑目”
一句话,击溃了霍珩原来的所有打算,他抹了一把了脸,闭目良久,睁开后,终于低低道“两年多前,”
他从自晏庆处获悉内应消息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洛水之侧的大变是有人精心设计,再然后说抽丝剥茧发现霍珹,然后是荀续,所有的所有,和盘托出。
荀太夫人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她不自觉死死抓着孙子的手,呼吸越来越急促,到最后微张着嘴巴喘气,像是被捞出水面垂死的鱼。安静的室内仅听见霍珩低沉的讲述声,和她“赫嘶”“赫嘶”的拼命挣扎吸气声。
晏蓉闭眼,不忍心再看。
“那,仲溪呢”
老太太的眼珠转动越来越缓慢,但她还是费力地看往后面看去,“仲溪”
“”
霍珩闭目,不忍再说。
“我知道,我知道。”
荀太夫人喃喃道“他早告诉我了,他说他不孝,不能侍奉,在我膝下了。”
声音已轻微得连霍珩都几乎无法听清楚,最后一个字说罢,他只觉臂弯猛地一沉,荀太夫人已闭上双目,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
“祖母”
有着传奇一生的荀太夫人,二度在骤失家主时支撑了霍氏的荀太夫人,与世长辞。
全城举哀。
丧礼冗长而令人压抑,荀太夫人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而后发引送殡,入土为安。
回来后,晏蓉仔细看过阿宁和虎头,见一切都好,这才松了口气,吩咐乳母先喂饱,歇歇再给孩子更衣梳洗。
两个小的周岁都在丧礼期间过的,孝期不贺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太小,平时哭灵能多照顾些,但送葬却无法打折扣的,大雪纷飞寒风呼啸,不得不慎之又慎。
晏蓉筋疲力尽,但安置了自己两个,她又马不停蹄去隔壁院子看了阿彘和芽芽。
这姐弟俩也是可怜,目前养在霍家大宅里,由叔婶教养。
霍珩并未因霍珹的错误迁怒孩子,但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该有的教导和照顾不会缺,但适当的防备也不能少。
头一个,正确观念早早竖立,父祖死因也不瞒,谁是谁非分析个清楚。
早在南边时,夫妻俩就已商量过此事。
安抚好两个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的女孩男孩,又严厉敲打乳母侍女,晏蓉才折返元和居。
她疲乏极了,一进门就软在榻上,连手脚都不想再挪动一下。
“娘,娘”
“啊,啊啊”
小孩子不识愁滋味,也不懂生离死别的哀伤,吃饱肚子洗了澡,立即就活蹦乱跳起来了。
出了浴房,见了母亲,两小立即兴奋起来,在乳母怀里蹬腿伸手,要到母亲怀里去。
“小笨蛋,姐姐都晓得叫阿娘了,你还不会。”
晏蓉接过儿女,一左一右抱着,她笑着点了点虎头的小鼻头,嗔道“我们虎头要加劲儿咯。”
虎头以为母亲和他玩耍,“咯咯”大笑着,两条小胖腿用力一蹬,身疲骨乏的晏蓉一下子坐不稳,猛地往后一仰。
“阿蓉”
刚进门的霍珩一惊,几个大步冲上去,赶在乳母侍女之前搀扶起妻子。
“没事的,后面有垫子呢。”
儿女一天一天大,力气足,会坐会爬还正学着走,这榻上的锦垫和大引枕就没少过,就是预防晏蓉力气不够,被两个小家伙带倒的。
阿宁和虎头见父亲回来了,更加高兴,又扑腾着往父亲那边去。
霍珩接过虎头,摸了摸儿子柔软的法顶,“我们虎头腿脚有劲,都自己学会走了,说话晚一些也是有的。”
“祖母从前就说话,一般先说话的晚走,晚说话的先走,我们阿宁和虎头就是这样。”
提到荀太夫人,他目中又添了些黯然。
丧礼是一件非常熬人的事,尤其霍珩对祖母感情之深,这二月下来,人瘦了一圈。
他眼窝微陷,其下还有青痕,容颜憔悴,情绪始终徘徊在低谷。晏蓉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摸了摸他的脸,道“我们虎头像阿爹,长大必能文能武。”
虎头知道母亲在说他,“咿咿呀呀”蹬着腿,又伸出两条小胖胳膊,搂着他父亲的脖颈。
晏蓉含笑指着霍珩,对闺女道“阿爹”
小阿宁刚学会喊的父亲,不标准,“哒”,“哒哒”地喊着,不过她十分有兴致,冲她父亲就是一通乱喊,喊得霍珩心花怒放。
他把小闺女也抱过来,使劲亲了亲,“乖,阿爹的小阿宁真聪明”
如冬末春初,冰雪消融,他唇角扬起弧度,目光变得柔和,搂着儿子闺女,笑声不断。
晏蓉含笑看着,能抚平这种创伤的,只有另外的至亲至爱。
小孩子精力有限,和父母玩闹一通的阿宁和虎头说睡就睡,趴在父亲怀里就闭上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霍珩亲自送回去。
回来后,他搂着晏蓉,“谢谢你阿蓉。”
丧礼的煎熬妻子也不少受,但他沉浸在伤心中,妻子却要忙前忙后,照顾他和儿女,很辛苦很吃力。
他抚了抚她的脸,生了孩子养出来的那点肉,现在已经瘦回去了。
晏蓉笑了,“谢什么谢,我们就是一起的,用得说谢谢么”
她仰脸,亲了亲他。
霍珩自然知晓夫妻互为一体,二人之间无须言谢的,但他满腔感激和怜惜,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表达。
“嗯。”
他说“你多吃点儿,好生补回来。”
“你也是呢。”
夫妻轻声细语,相拥良久,才起身去浴房梳洗,完事躺在大床上同衾而眠。
晏蓉阖目前,忽然想起一事,“夫君,秋社那人可查到来路了”
荀太夫人出门,全妪是打点过的,只有这么短短一段接近人群的路,照理百姓乡亲忙着恭送,是不会无端端说出这么一段话的。
还能刚好让老太太听得清楚明白。
哪儿来的那么多凑巧
霍珩虽悲伤,还忙着举丧,但他第一时间就下令彻查。
这么一个混在秋社百姓中的无名人士,事后不知影踪,查是很难查的,但邺城是霍珩的地盘,废了大力气,还是有些成果的。
线索影影绰绰指向南边的陈佩。
这人吃了大败仗,暂无力在战场找补回来,但也不让霍珩好过。
霍珩眸光骤然阴沉,冰冷地道“我必荡平扬州,将此贼挖心剖肝,碎尸万段”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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