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曼曼被哭声吵醒,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站起来才发现樱桃树比闭眼前粗壮了一圈,哭声从寿康宫方向传来,原来是太后薨逝。
跪灵的文武百官宗室权贵比那一年变化不少,众人散开时那抹悲痛也如浮云一般消散。
官员们三两结伴小声议论“自从宣慧皇后薨逝,陛下可是越来越冷清了,每天只来上柱香就走”
“咳,陛下是伤心过度不忍多看太后灵位。”
“年兄说的是,小弟鲁莽了。”
“不过,这又要三年不能选秀啊,陛下后宫只有几位没名分的宫人,然而陛下道后宫无功不封,可这后宫能有什么功,无非是诞育子嗣,但她们的身份都不适宜诞下皇子。”
“是啊,日前陛下下令办一所宫学,宗室藩王子弟都要送进来,今日徐翰林面圣还说起这事儿,陛下到底你我也不能去翻彤史啊”
“慎言。”
陈曼曼站的难受,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也没地方可去,但其实很在意后宫多出的女人,又回到椒房殿,这里值守宫人倒没什么变化,扫了庭院里的落叶无事可做,宫女太监俩人侍弄一缸睡莲窃窃私语。
“太后疯了这么多年可真能熬,硬是爱折腾人,真不知道是装疯还是真疯。”
“真疯吧,敏王在寿康宫当场成了太监,她当时差点吐血,临走却翻供当年的事不是他们所做,只是可惜咱们皇后娘娘,唉,好人不长命。”
“是啊。”
椒房殿没主人,二人却丝毫不敢懈怠聊完继续忙碌扫洒,椒房殿宫室没有萧条冷落也归功于此吧。
陈曼曼看着太后归葬皇陵,看着睡莲开了又败,看着春风秋雨,看着日落月升。
白天她躲在椒房殿,怕日头晒了自己鬼影飘散,夜晚来临才发觉自己非人非鬼,从前最怕这些的她乘着夜色前往帝王所居的太极殿,但多数都只能见到黑漆漆的建筑伫立在夜色中,窗上没有他的影子。
宫里沉闷冷肃。
打乱这片平静的是一拨正值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淘到无法无天惹人厌的孩子,他们下了宫学也住在宫里,成群玩闹,都是各家如珠如宝的金贵苗子,时常发生你推我搡的事故,其中一个略显孱弱的男孩子有一双灵动大眼睛,他不合群,难免被欺负,每次被欺负的反应不同于常人,露着精光的大眼睛总在吸收学习他们打人的招式,找到机巧也不急于对外公布,暗暗琢磨对付那些人的招式。
但是欺负人的孩子也有长进,这男孩又被打了一顿狠的,
带头孩子嘟囔不停“哼,克爹妈的冤孽早该去死还想和我争,能跟我争的都滚蛋了”
陈曼曼微怔,自然明白这群孩子在争什么。
那孩子脸上挂了彩,躲起来对着水面照镜子,嘶嘶两声很快又不在意了,并不像表面那么孱弱,他等了个五人发觉的时机给带头孩子套麻袋,狠狠揍他一顿,等人问起反手栽给带头孩子的跟班。
“你横冲直撞,焉知不是给他人做嫁衣”
带头孩子脸色铁青,扭头瞪向关系亲密的玩伴,玩伴无奈辩解,眼底藏着不满,挑拨离间的孩子却垂着眼睛,他计划成功,却无丝毫嘚瑟得意。
陈曼曼暗暗惊讶这孩子的心智,转眼事发,其中一个孩子痢疾没了。
一群孩子都被带去审问,问他们的是天下至尊之人。
陈曼曼按捺着狂跳的心口悄悄站在殿门外,明知道无人能看到自己还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探头看去却被屏风挡了个严实,只隐约听到那人威严的声音还伴着咳嗽。
病了么
陈曼曼回神时那孩子已经回禀完毕,事不是他所为,却因他所起,他问心无愧却有对人命的畏惧可惜,聪慧又有锋芒。
他会喜欢这个孩子。
果然,他笑了又不停咳嗽“不错,好好读书吧。”
孩子渐大位置也逐渐稳定,他父母早亡幼年体弱多病几近夭折,长达之后坚韧挺拔,皇帝排除一切阻力过继他为嗣子,皇位后继有人,且是一位相当不错的继承人。
国祚无忧。
这时前朝发生了一件大事,牵连甚广,皇帝尊位舅舅的大将军被人弹劾在边疆大肆敛财,贿赂、安插军中高官要职,其子在当地掳掠妇女,此时也牵扯到后宫,宫人吴氏被抓入监牢,详查当年联合太后谋害宣慧皇后一案。
皇后之死因前朝后宫联合,太后与她一双儿女皆是浮在水面上的同谋替罪羊,吴大将军以及吴家才是背后出谋划策之人,但吴家隐藏深远,如今证据摆在眼前,皇帝震怒。
又有人上奏,当年吴家二千金中毒一案实为亲姐姐下手,如今下狱的吴氏为争夺入宫名额毒杀亲妹。
吴家人桩桩件件都是杀头之罪,吴大将军及其子罪大恶极处凌迟,吴氏女及吴家株连之人观刑,后处斩。
文武百官中有人为吴家求情被赐死或罢官,皇帝登基以来颇有仁君之名,此事分毫不让。
陈曼曼在夜幕降临之时望了望昏暗的太极殿,迈步走入一灯如豆的椒房殿。
窗纸上映出那人的影子,殿门吱呀一声,御前大太监悄悄退出来守在门外,陈曼曼趁机走入椒房殿,她在宫中晃荡许久但一直没有进入殿内,陡然见到和她走时一摸一样的摆设愣了一愣,仿佛她只是出去遛个弯又回来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在内殿书房闭目养神,拇指捏捏眉心,又有两声闷咳,他冬天总会发热咳嗽一两回,又不爱因此喝药,饮一碗梨子水了事,如今书桌旁放着一碗八分满的梨子水,他却没有喝一口。
他慢慢放下手,衣摆罩住的脸渐渐露出来,他留了须,眉间额头多了两道皱纹,面庞还是从前的模样,清隽俊秀,但比从前从容成熟且多年高位润养,抬眸时不怒自威。
陈曼曼走进一步,他毫无察觉,咳嗽两声又拿起书卷。
“阿成,你”喝点梨子水也好啊。
他无知无觉,看了两页书蹙眉起身,掠过那碗梨子水时眉峰一挑,大步走入寝殿。
大太监闻声而来伺候他更衣洗漱,后又迅速退出去,候在门外。
陈曼曼初进宫宣召到太极殿时才知道入夜要有太监宫女守着,她极不习惯,他便让太监退到门外。
陈曼曼无心多想,跟着走到寝殿内,他板板正正躺在床半侧,身边还有一床未散开的被筒,是她喜欢的花色,好像当年刚嫁入皇子府用了一床类似花色,两年都没舍得换,还被他说过。
现在
他缓缓睁开眼睛,了无睡意,但是天色已晚起来也做不了什么,他便睁着眼睛看月色,明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陈曼曼却感受到了浓浓的孤寂。
于她来说只是离开一段时间便与他重逢,她并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度过剩下的几十年,还说只喜欢那七年里的他。
所以他坦白时也只字不提这些事。
陈曼曼站在充斥着自己存在的房间里无声哭泣,他亦无声对月,等到睡意上来才闭上眼睛,期间沉默无言。
没有想念也没有怨恨。
偌大天下都属于他,可在夜深人静时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无法入眠,明明在新婚时他费心培养一位性情相投的皇子妃,以防将来无人诉衷肠。
又一晃,他最后去世的夜里也是这般,只不过眼睛里多了一丝亮光和好奇,好奇那死后的世界。
年轻太子泪流满满跪在床前恭敬谢皇帝赏识之恩,他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行将就木,皇位也是身外之物,他已问心无愧。
肃宁二十年冬,山陵崩,帝后合葬。
陈曼曼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被骆致成唤醒时愣住许久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鲜活存在的,她屏住呼吸不敢回应。
骆致成小心翼翼给她擦了泪“曼曼,你哪里不舒服”
“对不起。”陈曼曼只能说出这三个字,他们走到现在也有她自卑又自负的原因,她没有信心挑战和他一起走下去的生活,却又自私苛刻的要求他能独属她。
骆致成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会怕我,觉得我老了”
陈曼曼只知道摇头。
“不是的,我也想看那时候的你是什么样子,可是我都看不到你,我不敢进椒房殿”所以只敢看太极殿,潜意识不去想他到底在哪儿,怕无法面对他。
骆致成愣了愣继而笑着哄她“好了,没关系,你先看看我们在哪儿,哭成这样别人还以为我虐待媳妇。”
这回换成陈曼曼发呆,环顾一周才发现这是病房,因为她一直昏迷不醒,骆致成怕她有心疾之类的毛病赶紧给抱到医院,医生检查之后发现只有体温微微偏高并没有别的异常,后来陈曼曼边睡边哭。
“好在是把你叫醒了。”
左右无人,天也晚了,护士刚巡视过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骆致成坐到床头,陈曼曼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才渐渐平复过来。
陈曼曼仰头看他,骆致成早上从安原赶过来没刮胡子,现在一层青色胡茬,她看,他笑,安全感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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