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征这话太犀利了, 刹时, 屋里像被按了静音似的, 瞬间鸦雀无声。
豫州武将们面面相觑,俱都满脸胀红,额间青筋暴出, 怒目圆瞪, 他们捏着拳头,眼看都要暴起打人了, 然而,偏偏理智还是控制了他们。
哪怕那位怼了唐王妃,性格最粗鲁暴燥的,都只是瞪着几乎快滴血的眼睛, 拼命克制住想杀人的冲动。
毕竟,他们就算是武将,就算凶恶野蛮, 然而, 他们终归还是讲理的。
宋征所言,哪怕听着在刺耳,他们都必须得承认,人家说的是对的。
他们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对武将们来说,打不过人家, 那就万事皆休。不管嘴上说的多厉害,但是,姚家军赢了他们, 还赢的那么彻底,他们心里,隐隐是有些服气的。
唐王妃做了那么多年豫州主母,受过她恩惠的人多如牛毛,能被她深夜叫到宅子里而且还真的一叫都来了的将领,俱都是她精心挑选出来,人品性格算不错的,姚家军将他们打成这样,他们恼怒归恼怒,但不会不承认人家的能耐。
就算粗鲁如怼了唐王妃和宋征的白将军,在唐王妃受楚曲裳搓磨,对外称病那会儿,都曾经派家眷来探望,私下给送过东西。
对一个六十多岁,眼看半点用处都没有,娘家还归降敌方的主母来说,他们算是厚道了。
“宋征,你特娘的”白将军铁拳紧握,都快攥出血来了,呲着牙咧着嘴,他满面狰狞的冲上前,“你咋不盼着点儿好,竟说丧气话,还敢窜当娘娘离开”
“擦,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妇道人家,你让她往哪跑唐家已经那德行了,就唐谪那小白脸子,他能护住娘娘吗”
“唐家本来就已经软囊踹咳咳,投了那边了,万一让孟家那群狗发现娘娘要逃,他们能放过”他粗声嚷着,“娘娘是小公子的嫡祖母,名份在那摆着,他们怕是正愁找不着理由处理娘娘,你还给送过去一个”
“你别不是让孟家狗给收卖了,要坑娘娘吧”
就算是武将,能混到顶尖儿位置的,就没有一个是傻子,感觉今天气氛有些不对,白将军眉头一挑,冲着宋征咆哮起来,但是眼角余光,却时刻观察着唐王妃的举动。
被喷的满面吐沫,宋征拿手一抹,视若无睹。
宋征在前,白将军在后,两人携手把窗户纸儿给捅破了不拘是豫州军的现状,还是唐王妃的处境都窘迫难堪的进退维谷,向前往,条条大路俱堵死,根本没有丝毫出路。
哦,不其实,他们还是有希望的,那就是学了唐家,干脆就投了咳咳咳,但是,血海的深仇,豫亲王还挂在鑫城墙头呢,且,都是大老爷们,三州长起来的,让他们从今后趴娘们裙子下头过活,琢磨琢磨还真是不太甘心。
于是,那所谓的归降念头,豫州将领们哪怕就在脑海微微闪过一抹,都要暗骂自个儿两声窝囊废,然每每总忍不住想起。
隐隐约约的,竟然还觉得挺美好。
毕竟,跟姚家军那样的牲口对敌,着实是太可怕了些,但,他们要是变成战友的话,那感觉真就是有点儿
呵呵呵美滋滋了
手边端着茶杯,靠坐太师椅背,眼前众将的细微表情,唐王妃一览无遗,心头吊着的绳儿微微松开,她缓缓嘘出口气。
很好,看来就如唤儿所言,姚家那位摄政王确实很厉害,真把豫州军打狠了,打怕了。
那她今日所为哪怕一时得不着效果,亦不用惧怕被反水,就此翻船了。
心里打定主意,唐王妃深深吸呼,握紧拳头,“诸君请听我一言。”
众将领们瞬间回忆起了他们此来的目地,将目光聚集到了她身上。
唐王妃眸色微沉,心中衡量片刻,眼神横扫眼前这几人,她叹息开口,“老身心知诸君,都忠义勇武之人,便是对我这老妇,都存有一份仁义之心,对王爷同是忠心耿耿,不过”
“唉,自古忠孝两难全,谁家中没有老父老母、妻儿家眷,战到如此地步,诸君已是对得起王爷”轻声细言,她娓娓道来。
众将领们就听着,面面相觑。
最近,还是宋征提前开口,“娘娘,您这意思是”
都不是傻子,唐王妃如此时节,如此局势,说出如此话来,那意思不就是让他们归降吗
“终归,留的大好性命,万事才有可能。”唐王妃没彻底明说,然而,谁能听不懂呢
众将领一时就不言语了。
彼此互相看着,气氛无比尴尬的同时,又带着股子莫名轻松的感觉,仿佛那层一直死死糊着的窗户纸儿,一下被谁捅破了般。
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没个心里顾念,局势到了如今这般,已经是寸步难行”叙叙缓缓,唐王妃就那么坐着,温声细语劝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期间,到没说什么惊人之语,所做所为,无非两个方面罢了。
其一、给他们的归顺找足了理由,都是家眷老小拖累,并非他们胆怯,只是顾念太多,才万般无奈的妥协。
其二、代替已逝是豫亲王原谅他们,赞同他们做的已足够好
说白了,就是给他们台阶下。
常言说的好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谁活着谁愿意送死人家姚家军如狼似虎,姚千枝武神临世,做过数场,他们从根儿里算,就是打不过,眼见肯定让人家灭种的命,且,孟家还那样态度,事事紧迫,寸步不让
豫州将领们心里已经隐隐有了想归降,保下性命的念头,只是大男人当久了,姚家偏偏还是娘们当家,他们着实放不段儿而已。
人嘛,一口咽不下的犟气儿硬撑着,那是真敢拼命的尤其是在三州风气下,教育出来的武将们,有时候,为了面子,他们完全可以不要里子。
如今,唐王妃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的面子修补起来,让他们能心安理得的投降。
就这么着郎有情、妾有意,谁都不是贞洁烈女,此一晚的秘密会见,豫州将领们虽然没有当场表露出妥协意思,然而,瞧他们那神态表情,唐王妃就知道,此事已然十拿九稳。
并不逼迫,只将态度表示明白,她的话峰一转,又细心关切了他们几句后,便直接就散了。
终归,此时夜深,孤好多男和寡妇一屋儿,确实好说不好听,唐王妃没多留他们,俱都给打发走了。
而豫州将领们今晚受了太多冲击,一时头昏脑胀,心思烦乱,便没多留,起身告辞。
不过,他们离开前,宋征特意慢了一步,回首看了眼唐王妃,给了她个且安心,一切有我的眼神。
唐王妃便垂了垂眸子,心突的一松。
身为豫州主母,她做这等诱劝属下将领归降的事儿,说真的,确实是很危险的。哪怕被她唤来的,都是精挑细选,受过她恩惠的人。但,古语有云知人知面不知心
但凡她今儿叫来的人,有一个或真忠义、或立场偏向孟家,甚至,就是个愣的,把她这意思往出一捅,不用别人,孟侧妃就能活扒了她的人皮,用来祭旗。
她是个寡妇,根本离不得内宅寸步,所观所见终归拘束。在她面前,豫州这些将领没露出什么异样神色,看起来似乎颇动心的模样,然而,一步踏出她这院门,谁知道他们会遇见什么,突然就触动心灵,决定跟徐州共生死
然后,义愤填膺的把她这个无德背夫之妇给供出来了呢
这都说不准的事儿啊。
幸而外头有宋征奔波,帮她维护胜利果实。
眉头展了展,她徐徐吐出口气,腰背挺直坐在太师椅里,她眼神慢慢柔和,开始遥想起从未见过的孙女相貌来。
那应该是个四、五岁的娇娃娃吧,从未见过老祖母的面儿,不知会不会怕她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会到燕京去,到时候,有的是时间跟孙女相处,慢慢的,总能培养出感情的。
不出唐王妃所料,人性嘛,总是冲动的。
在她宅子里,豫州将领们被鼓动的心猿意马,在她巧舌如簧下,忘却了尘世所有烦恼,仿佛一归降,花就开了、天就蓝了、万事万物在没有不顺心的地方。然而,一步迈出大宅门槛,现实种种压力,俱都迎面飞扑而来。
背主弃民,献城归降这种事干出来,他们是要遗臭万年的。
史书上都得记上一笔,他们得被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走走走,喝酒去”出得府门,一眼瞧出几人脸色不对,宋征面不改色,一把揽过身边同燎,燥声道“这特娘的满头乱麻,简直烦燥个死,兄弟们陪我喝几盅,咱们不醉不归。”
男人嘛,尤其是武将,哪有不贪杯爱酒的尤其还是这进退两难的时节,有人相邀共饮,他们肯定没有拒绝的道理
“成成成,到你家里。”
“老宋,我记得你那有窖了百年的梨花烧,这回不能藏私啊”
“这特么的恼心,喝喝喝”
豫州武将们有一个算一个,全让宋征拽走了。
到了他府里,进了书房,令小厮捧上十多坛子烈酒,数人推杯换盏牛饮起来,心里存着事儿,又有宋征从旁劝酒,没多大会功夫,他们就全都醉了。
武将醉酒,那个效果
脱衣光膀子,满嘴放炮嘶嚎,什么有的没有、归顺投降、心底顾忌真心假意的,他们全都突噜出来了。
宋征就在旁边听着,时而怒不可遏、时而放声痛骂、时而痛哭流涕,最后,八、九个满脸胡子的大老爷们,赤身抱在一块儿放声痛哭啊
一边哭一边骂,口口声声都是豫亲王是丧生鬼,太坑人,死的那么早,生生把他们撇下,害他们沦落到这等进退两难的地步,真是负了他们的忠君之义
喝了整整一晚上,把豫亲王一家从爷爷骂到孙子,他们畅快了心,松快了嘴,随后,身子往后一仰,闭眼就睡。
那么些大男人,还喝成如此样子,没一会儿功夫,书房中便响起阵阵呼噜声
那动静儿,简直跟二十头母猪一起生崽一样儿。
伸手揉了揉额头,宋征推开酒坛,垂目看了下眼前的尸横遍野,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和隐隐的痛意。
站起身,脚步缓慢走到门口,他推开门,对远远避到院门边的小厮招了招手。
小厮忙不迭的跑过来,恭敬请安,“将军有何吩咐”
“你去”宋征拧眉开口。
小厮机灵抢话,“可是要小的备醒酒汤”
“不是。”宋征面沉如水,手按着胸腹,他咬着牙道“你让夫人给本将军找个大夫来”
“啊”小厮面色大惊,连忙扶手要扶宋征,焦急道“将军您怎么了您哪里不适”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喝的热火朝天,那么些位大人都被自家将军干掉了,挺立如今这,这怎么还要叫大夫了
“本将军胃疼”宋征满面铁青,就觉得腹内翻江倒海似的折腾着,绞的他肠子直颤儿,整个人都快站不稳了,他横着倒向小厮,控制不住的张嘴,“哇”
“哎呦”小厮让喷了一头一脸,被砸的仰面就倒。
不得不说,用差点喝出胃穿孔做代价,宋征的付出是有回报的。
数位豫州将领们,本是各怀心思,谁都不愿意在谁跟前儿落了面子,然而,一块醉酒挺尸的时候,宋征那坏种诱导着,他们是有什么说什么,啥心思都漏光了。
脸彻底丢没,人就跟着坦然起来,因为知晓同样秘密,且共渡醉酒一夜,他们的关系到越发紧密起来,有宋征领头,他们聚会商讨了几次,便共同下定决心。
降就降吧啥都没命重要了
不过,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快想通,其主要原因就是宋征不要脸,把归降两字儿说的那么心安理得,光明正大,仿佛半点不觉得愧疚。
有人带头,他们自然就没那么大的心理压力,跟着从善如流了。
经过数次大战,豫州军早已损兵折将,如今不过将将剩下十万余人,还基本都带着伤,而统领这十万余人的将领,大多都是豫州一系。
百夫长、千夫长不提,光能称得上将军一职的,豫州就足有四、五十位。
毕竟,他们是豫亲王真正的嫡系,握着最强劲的军权。
唐王妃叫过府里这八、九个,不过是豫州一系里亲近她的罢了,余者,她前没那么多交情,后没施过恩惠,是不敢相托大事的。
她害怕被坑。
不过,俗语说的好万事开头难。背叛这种事儿吧,真是有一就有二,先头那八、九个妥协了,又有宋征府外襄助,率领着酒醉同眠兄弟们四处奔走,拉帮结伙,他们拼命扩大着自个儿的阵营。
都是军中任职的,谁没几个过命交情的同袍啊
由宋征领头,酒醉同眠们各自招来好友,谈笑怒骂间,就把意思透出来了
随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豫州将领们渐渐形成了默契。
而孟家他们终归是文人,还跟豫州将领闹的那么僵,根本没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儿,至于游离权利外的唐家,他们在军中到是有根底,然而,唐王妃是姓唐的啊,宛州唐家还合族归顺了,他们巴不得此间事赶紧了结,好阖家团圆呢。
要知道,他们的家眷老小,一应都被姚家军给扣住,全归降了啊
事实上,要不是徐州门户看的紧,他们都想干脆逃了,直接奔到豫州找姚家军归降算了,毕竟,留在这里眼见没有出路,且,被孟家排挤的太厉害了。
看出豫州将领们有所异动,还被唐王妃隐隐点拔了,唐家遗族们特别老实的潜伏下来,像个摆设似的,一动不说话,就连孟家那刻意的打压,他们都默默承受了。
只静静等待着,豫州将领们在明宋征、暗唐王妃的引领下,谨慎且小心翼翼的,跟姚家军方面接触着。
就这般,时间如流水而过,转眼到了八月中秋。
这一日,孟家开了大宴,广邀宾朋。
姚家军坐镇豫、宛两州,忙着行政安民,这段日子一直没有想攻打此间的迹象,豫州将领们越来越老实,唐家被排挤的看不见人影儿,徐州之地,孟家已然稳占上风。
把着楚敦嫡长子他们隐隐有些挟天子而令诸候之势
当然,孟家不是傻的。卧塌之旁,徐州一直有姚家军盘据着,对他们虎视眈眈,要说人家能放过他们不在攻打孟家人做梦都不敢那么想。
不是没琢磨过归顺,事实上,孟逢释和孟久良都想的掉头发了,然而,姚家军的作风,他们知道的太清楚了,那是女子当家做主的所在,他们孟家唉,数百年立下的家风,将徐州整治成这样,都不说孟家族人能不能接受归顺那回事儿,就说人家姚家军都未必肯要他们。
要回去干什么天天在她们耳边念三从四德从夫从子吗
姚家武神娘娘那威名、那大锤,孟逢释和释久良表示他们不是很想擎受
砸一下要命的。
不能归顺,那就只能硬抗,自认压下了豫州将领和唐家遗脉,孟家人就开始准备示好了,正所谓打一个耳光,给一个甜枣。恩威并重这才是收服人的正道。
借着八月十五团圆佳节的时候,孟家办了宴会,准备热闹热闹。
对此,豫州将领和孟家遗脉都没拒绝,纷纷应邀而来。
孟家传承数百年,底蕴深厚,哪怕落到眼下这般境地,被打的鬼哭狼嚎,缩居一地,他们依然不改奢华而风雅的习性。不过中秋节一小宴而已,然,丝毫不见任何素朴之色。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真真热闹且不入俗套,花园内,丝竹之色不绝于耳,戏台上,青衣唱腔相思入骨,声音柔软缠绵,一甩袖,一回身,说不出的柔媚风流
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恳恳,看气氛,真真其乐融融。然而,若是细观,却能瞧出什么热切恭敬不过敷衍,甚至,在孟逢释和孟久良志得意满,深觉此宴大成之时,豫州将领们偶尔余光流转间,眼神里闪烁出的,都是抹幸灾乐祸的鄙视光芒。
宴会顺利的进行着,直至月上中天,眼瞧着大伙儿算是尽兴,孟逢释站起身来,“诸位”举起酒杯,他冲着阶下豫州将领和唐家遗脉道“今天,老朽陪同诸位满饮此杯,此前种种,便算尽消”
都是一个壶里撒尿的,外敌就在门口,他们还是应该同心协力、众志成城,拥孟家做中心,围绕着他们万众一心的怼姚家军,从而保住徐州,哪怕登基做主的梦被打碎,但,他们还是能当个土皇帝嘛
一州之地,也不算太小了。
还是能接受的。
琢磨着用词,怎么才能婉转的,将此番意思准确表达出来主要是围绕孟家孟逢释颤颤微微的站着,叹了口气,他刚想说话,突然,外间冲进来个人影儿。
“族长,大老爷,不好了,姚家军进城来了”那人开口就嚷嚷。
“什么”孟逢释大惊,脱出而口,“怎么会进城”明明那么多将士看守着,他们有燎望台、巡夜卫,姚家军是怎么进城的
呃不对啊,豫州边境和徐州城中间,还隔着个马县呢姚家军是怎么进城的飞过来的不成
孟逢释百思不得其解。
至于孟久良,唉,他都懵了,就怔愣愣坐着,一时根本说不出话来。
而就在他面前,豫州将领们和唐家遗脉,彼此给了对方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儿,狞笑着站了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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