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曾有一些年轻的生命,在这一片高旷的雪域, 撒下了他们的滚烫的鲜血;二十年后,他们的同门在这样一个通明的月夜来到此地,向索去他们性命的这一片恶土拔剑,让他们的仇敌偿还当年的鲜血
崖山
崖山
拔剑, 便是它留在每一名崖山门下身上, 最无畏的烙印。
曲正风上来得很早, 也并未被人发现,或者说, 彼时彼刻身处于圣者殿中的宝印法王正在紧要关头, 即便是发现了他也没有立刻动手。
而他也没有立刻支援见愁。
直到方才,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才拔剑而起, 向这夜色下的雪域展露出明日星海一代剑皇最压迫的锋芒
素日儒雅的面容, 在这许多年星海的积威之中, 已多了几分令人畏惧的威严,眉目间更因方才迅疾而凌厉的出手,点染上一抹挥之不去的凛然。
黑袍猎猎,金色绣纹在月下鲜活。
他手中的海光剑, 暗蓝如深海里翻涌的浪潮一般, 却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有多少人认得他的身影, 便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来历。
这一刻, 谁又觉得他不是昔日那个曲正风呢
了空与央金站在坍塌的废墟的角落里, 望着这两道并立持剑的身影,却并不是很清楚当年那些与崖山有关的是是非非,所以只觉得这这一幕实在令人心驰神往到极点,对其余的一切则很茫然;圣山脚下的雪浪禅师,对当年的一切、对如今的一切,却是知之甚详,从这二人并立的身上,他竟看出了某一种一样的东西。
在他们的身上有,在其余崖山门下的身上也有。
不会因为时易世变而有任何的改悔。
那是十九洲,是中域,最独特的气质。
圣山的最前方,是那已然为曲正风一剑压到崩毁的圣者殿。
殿中诡谲的阵法依旧在运行,仿佛将这一座庞然的圣山与某一个奇异的空间相连,顺着阵法一道又一道轨迹,黑气如潮水一般上涌,彻底将宝印法王的身躯包裹,甚至让他体表的皮肤如受到什么腐蚀一般寸寸出血。但藏在皮下的血肉却成倍地鼓了起来,里面埋着的经脉像是一条又一条虫蛇,在血肉里游动
宝印法王的身躯,陡然壮大了两倍
这般的突变,带来的是巨大的痛苦
他一下仰起头来,无声地嘶吼
一张原本庄严肃穆的面容上,霎时布满狰狞的青筋,那缠绕在他周身的黑气甚至向他双目聚集而去,泯灭了他眼底属于人的那一丝光亮,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源自最古老时光里的凶戾与寂灭
万丈天瀑般倾泻而下的金光里,他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眉心那一道扩大的竖痕呈现出深沉的幽暗,虽然只有一只竖着的眼睛的形态,没有眼白与眼仁的区分,可在他抬起头来向见愁、向曲正风、甚至向更远处那已经不知该称作是寂耶还是伽蓝的存在望去时,这一只多出来的眼睛,却给人一种犹如实质一般的凝视之感
仿佛这眼后,还藏着千千万万的眼睛
毛骨悚然
便是先前在面对宝瓶法王最强那一击的时候,见愁都不曾产生这种近乎于震颤的心悸
这还不是动手,只是这样简单的凝视而已
二十年前,雪域新密便已经与极域密谋策划,只是没想到昆吾崖山派出门内精英查探,识破了他们当时的计划,不惜陨落身死,也要将这消息传回中域。
所以才有了见愁与谢不臣再探雪域。
新密筹谋多年的计划,由此功亏一篑,不得不迫于强力中断。
可也不过是中断罢了
当年的密谋的心依旧在,纵使有见愁他们阻拦,也不过使得这计划往后推迟了二十年而已。
二十年后,宝印法王终于完成了自己当年就该完成的祭典
即便付出的代价看起来很惨痛圣殿的力量,在下方疾攻而来的禅宗、星海、崖山三方修士的碾压夏,迅速泯灭;圣祭的阵法,也因为下方的信众不断苏醒而削弱;就连除他之外,雪域仅存的宝瓶法王,方才都在他眼前殒身于崖山这女修的剑下
可他终究还是完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旁人的荣辱与生死,与他又有什么相干便是熟悉如宝瓶,在他即将到来的漫长生命里,也不过一介匆忙的过客罢了。
神祇少棘
他将他所能操纵的雪域里一切的力量,通过圣祭的方式,祭献给祂;作为回报,祂则赐予他一条全新的、从未有旁人走过的道路
陌生而强大的力量,充斥满他陈旧的身体。
这一刻,宝印法王几乎没将任何人看在眼底
不管是半空中威势惊人的曲正风,还是那才覆灭了宝瓶神魂的见愁,又或者是藏身于圣者殿角落里那个背叛的空行母央金,还有他一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和尚了空,甚至于那一步迈出已悄然现身于这圣山之巅的雪浪禅师
一切的一切,都孱弱如蝼蚁
这天地间,唯一还能让他注目的所在,只有最远处那一团包裹于佛光之中的佛子
天地间那原本因圣祭而起的吟诵声,早在寂耶现身显圣的时候,便已经小了下去,但又随着更多的人的苏醒,变成了那种目睹圣祭后,真正虔诚而感动的祈祷
他们在坛城中,向圣山高处那为华光包裹的身影跪伏。
所有与圣殿和法王们有关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他们所遗忘。
信仰圣殿,归顺于法王,不过是敬畏、信仰于权威;信仰圣子,皈依于真佛,才是真正的供奉、真正的信仰
不论善恶,喜欢还是恐惧
一切一切的情绪,都来自最真实的心底,传递向头顶那一座暗红色的大阵。
在雪域上这无数普通的信众苏醒之后,圣祭阵法的光芒,原本已经开始暗淡,仿佛就要消失在天地间,可当全新的祈祷与吟诵响起时,它也随之重新亮了起来。
旋转的方向,陡然一变。
那原本晦涩阴沉的暗红,竟然渐渐淡去,重新覆盖而上的,是一层温和浅淡的金光。
原本从阵法中倾泻而下的那无尽携裹着力量的金光,也跟着变得稀疏起来,终至不见。
一道新的金色细线,从天际垂落。
像是一缕有意识的灵光,又像是从云端坠下的丝绦,飘飘荡荡间,心有灵犀一般,探入了圣湖废墟上空那一团佛光之中。
这一瞬间的感觉,忽然玄奥入微至极点。
再没有半点先前圣祭阵法与宝印法王相连接时的那种阴森诡谲之感,整座阵法、整片天地,竟陷入一种奇异的祥和与宁静之中。
那一线金光,像极了一条脐带
紧接着,便浩荡起来。
天瀑一般的金光,再次冲刷而下,以一种更迅疾、更猛烈的速度注入那包裹着寂耶与伽蓝的光华内。
一种虔诚而包容的姿态。
天与地,还有这生长于天地间无数为喜怒哀乐所困扰的凡人,仿佛借由这一座阵法,成为哺育的母体。
那一团早已不能看清的光华,则是被孕育的所在。
双生的并蒂莲,合为了一朵。柔软的、坚硬的身躯,重叠在一起;温和的、清隽的曲线,勾勒成一条;秀美的、疏离的眉眼,重叠为一面
不再是他,也不再是她。
而是祂。
一种源自于这凡尘俗世、又超脱于这凡尘俗世的所在,一种源自于善恶真邪、又高彻于这善恶真邪的所在
祂轻轻地闭合着双目,任由圣祭阵法中那温泉水一样的力量将祂包裹,修长的双臂却在此刻环住了自己蜷缩的身体,一如婴儿蜷缩在母体,又随着那渐渐充盈的力量而舒展开。
祂在生长。
用一种所有人肉眼可见的速度。
直到那青涩的肢体变得强健有力,直到那稚嫩的轮廓变得棱角分明
这是天地间,最清晰也最模糊的一具躯壳。
这也是天地间,最美好也最丑陋的一张面容。
因为祂来自于每一个人内心的最深处,是每一个逃不脱红尘的凡夫心里面最渴望又最恐惧的存在,也是每一介挣扎于苦海的的众生心里面最干净又最污浊的存在
便是连此刻自命已经脱离普通修士行列、触摸到上墟仙界那一扇高不可攀大门的宝印法王,也无法完全阻断这一瞬间从他心内最深处奔涌而出的那种异样的向往与恐惧
美,或者丑。
善,或者恶。
世间从没有真正的至善之人,也不存在真正的至恶之辈,善与恶在一个人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里,不断拉锯,便成就了一个人人生最确定的轨迹
天上的阵法改变了,圣殿之中那一座阵法依旧在悄然地运转,依旧在从某一处神秘的空间里将那亘古沧桑的凶戾之力注入宝印法王躯体,开裂的皮肤已经完全为那有如实质的黑气侵蚀,形成一道又一道诡异而古拙的黑色图纹。
“佛子,佛子”
他没有光亮的瞳孔注视着佛光中的寂耶,在已经因为血肉经脉挤压而变形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夹杂着强烈恨意的嘶哑怒吼,竟然在这一刻高高抬起了自己的手掌,隔着这宽阔的虚空,就要向那佛光抓去
宝印法王身上的变化,见愁与曲正风都是见过的,在昔日明日星海的白银楼中,在夜航船那与见愁交战的梁听雨身上
这分明是那荒古神祇少棘的力量
那一只为他自己鲜血若浸染的手掌一经伸出,便携裹起无尽翻腾的黑气,化作了一只巨大的利爪,如一头凶恶猛兽,向那圣湖底废墟上空还未睁眼的寂耶扑去
“动手”
曲正风的声音,没有半分犹豫
斩钉截铁
在话音出时,他掌中那一柄海光剑也骤然翻起,顷刻间重新凝聚出万丈海光,却因方才沉默间长久的蓄势,而蕴蓄着更深沉、更猛烈的力量
“刷拉”
从天而降,那是一道暗蓝色的天瀑,犹如一剑劈开了整片沧海暗蓝的剑光如同一座倒塌的高墙,向那巨爪怒倾而下
旁侧另一道剑光,几乎与其同时腾起
并没有慢上他分毫
见愁全副的注意力,根本就没从宝印法王的身上移开过,早在曲正风出声提醒之前,她的燃灯剑便以幻化出万家辉煌的灯火,以一种完全迥异于海光剑的色彩与姿态,劈出一道匹练似的剑光,直取宝印而去
剑光与剑光辉映并列
海光与燃灯齐头并进
持剑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现在的崖山门下,一个是昔日的崖山门下,他们之间曾有过几分一言难以道明的嫌隙,这一刻的应对,却显出一种惊人的默契。
然而,他们各自都非常清楚
这并非因为他们真的有什么心有灵犀的默契,不过是同境界的强者与强者之间,想法与应对往往趋于一致。
如此。
而已。
圣子寂耶真正的力量,正在苏醒之中,既然为这已经引神祇之力入体的宝印法王所忌惮,便必然是能对其造成威胁的所在。
他凌驾于雪域之巅,诞生于轮回之中。
只要他们能也拖这宝印法王片刻,甚至都不必拼尽全力重创于他,便可迎来这一战真正的转机
“轰”
三位大能最全力的一击,顷刻间撞在了一起,爆发出一圈骇人的空间波动,彻底将这圣山之上所有的建筑夷为平地
剑光与剑光消失。
那气势汹汹的巨大黑爪,也被轰成四散的尘烟
宝印法王哪里想到,这一片天地间竟还有如此不长眼的修士,还敢对自己动手
一击不成,他恼羞成怒。
那充斥着阴森沉冷的面容上,一双眼却漆黑无光,格外怪异诡谲,像是在一具血肉之躯上,生生嵌入了泥塑木偶的眼珠
“崖山,嘿嘿,崖山”
他轻而易举便辨认出了这两个人的来历,凝视着曲正风时念了一声,凝视着见愁时又念了一声,接下来却是仰天的狂笑。
“十一甲子过去,一门懦夫,终于敢来寻仇了吗哈哈哈哈”
见愁陡然皱眉。
曲正风原本平静的面容,在听见这一句时,更是骤然变得冰冷,持着海光剑的手掌,松开又紧握。
最终竟是跟着笑了一声
这一刹那,恢弘的阵法下,他紧握的手掌中,海光剑那暗蓝而温润的影子,竟忽然隐没。
一种锋锐至极点的气势,在他身上疯狂地拔升
重新在他掌中凝聚出轮廓的,已然是一柄全新的剑
是那一柄他叛出崖山时便跟随他而走的崖山剑
巨剑的形态虽然缩小,可轮廓与锋芒依旧。
古朴简单的剑身,集聚着崖山整座峰峦的气韵,浑厚而沧桑,是那亘古以来孕育于斗转星移之中,天地间最浩荡的一股正气
他只将这一柄剑,平平地举起,昂藏的躯壳便有顶天立地的气魄
面对着宝印,站在这巍峨的圣山之上,他却像是另一座比这圣山更巍峨、更厚重的山岳
那是他心里的山,心里的剑
话出口,也是深埋在他胸臆中蕴蓄了十一甲子的一腔恨意与满怀杀机,只是当它飘洒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时,又添上了几许藐视神佛的豪迈。
“血债,该尔等血偿”
懦夫
若我崖山门下皆为懦夫,那这浩荡天地间,还有何人,敢自称一声“丈夫”
可是不必辩驳
最不需要的,也是辩驳。
他只长笑一声,执剑向前
掌中的崖山剑,迎风便涨,竟在这雪域圣山之上,劈出了十九洲另一座久负盛名之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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